伙计应声间,七娘已掏出手炉,置于小几之上。
掌柜含笑着看去,猛地一震,霎时惊得不轻。
他抬起手,连忙唤住伙计:
“小张!沏今年明前的碧螺春!”
伙计闻声一愣。若非极好的物件,掌柜断不会拿出明前茶待客的。若在往日,雨前已是到头了!
他再不敢怠慢,直将七娘当作贵客伺候。
一时端得茶来,伙计正要往小几上放,掌柜忙阻止道:
“没规矩的东西!放那边!”
掌柜指着临近的小几。
七娘见他这般紧张神色,只笑了笑,道:
“掌柜,这东西不怕水的,你不必如此。”
掌柜的闻言,这才惊觉自己有些紧张过头了。
他方道:
“鄙人姓郝,还不知小郎君如何称呼?”
七娘遂应到:
“祁莨。”
郝掌柜点点头,又垫着丝帕将手炉举起。他一时爱不释手,足足把玩了半柱香的功夫。
七娘在旁边等得有些犯困,只道:
“郝掌柜,是好是坏,你倒是估个价啊!”
郝掌柜也不言语,又把玩一回,方才放下。
只听他道:
“祁小郎君,恕我冒昧问一句,你可是自汴京而来?”
七娘一怔,愣愣地点了点头。
“那就难怪了。”郝掌柜点头道,又举起手炉的底部与七娘看,“这是汴京谢氏之物。小郎君且看,此处还有他家府印。瞧这精致模样,应是宫中的手艺。”
这还真是个识货的!七娘只装作不知,继续听他娓娓道来。
郝掌柜接着道:
“不瞒小郎君,我亦是自汴京来的。他家之人尽数被俘北上,金人抢夺之后,便将谢府付之一炬。这些东西多不存于世,实在是太难得了。也不知,祁小郎君是从何得来?”
七娘听他提起汴京之事,只深蹙着眉头。她双手将椅角紧紧握住,强压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七娘深吸一口气,只道:
“是逃难路上收的,见器型别致,遂留着把玩。只是如今落魄了,不得以而典当。我听闻,他家有位小娘子侥幸逃脱,想是自她而来?”
“小郎君说的,可是他家入过太学的七娘子?”郝掌柜一时感叹,又摇了摇头,“哪里能逃脱了?我听开封府叛逃的皂隶说,当时一位大人带着他们去抄谢府。清点人数之时,那位谢七娘子挺身而出,当场气绝而亡。可谓节烈女子啊!”
七娘闻言,蓦地愣住了。
城破之时,她根本不在家中,又何来挺身而出,气绝身亡一说?
☆、第四十九章 孤馆深沉8
七娘一时有些想不明白。或许,是皂隶误传?更或许,是这掌柜以此为凭,要质疑手炉的真假,好借此压价!
她只当自己看穿了掌柜,遂没好气地问道:
“想来,当时的场面定然混乱至极,哪里能管得一个小娘子的死活?听闻他家小娘子极多,若说误传,也未可知!”
掌柜正欲解释一番,七娘怕他忧心耍诈,又忙直言道:
“我既拿来典当,这东西必然是真的。你若不信,我只寻别家便是。何至于这般问东问西,啰啰嗦嗦的!”
原是七娘不知当铺的规矩。
当铺做的,虽是正经生意,却难免被销赃的小贼盯上,尤其是盗墓贼!
故而,有经验的掌柜,在收物件时,必定问清来历,省得日后惹上麻烦。
况且,七娘典当之物,虽不算极贵重,却颇有来历。掌柜倒不得不事无巨细,皆相问一番了。
掌柜见她头一回典当,遂也不与计较,只好言相劝:
“小郎君莫急,这东西我是要的。只是为着稳妥,多问一问,你别急!”
七娘又怎能不急呢?
陈酿不让她出门的,若他回状元楼见不着人,岂不该着急了?到那时,免不得又是一番训斥教导!
七娘遂道:
“你也看了许多时候了,可看清了?”
掌柜抬眼看了看七娘,赔笑道:
“看清了,看清了!不过,于此来历,还望小郎君实言相告。”
七娘闻着这话,一时慌了神。
只见她神情闪烁,敷衍道:
“便是路上收的,又有甚好问?至于卖此物之人,只说是自他家小娘子手里收的!我也不曾细问。”
掌柜点了点头,叹道:
“看来,确是无从考证了。不过小郎君,只怕那人也未与你讲实话来。许是下人偷了主家之物,诓骗于你。”
七娘愣了愣,这位郝掌柜只猜是下人偷的,却不信七娘尚在人世。
他怎的那般肯定,七娘是死了呢?
她心下奇怪,只问道:
“郝掌柜,你又凭何说,那位谢七娘子已不在人世?”
郝掌柜遂道:
“小郎君有所不知,我虽是一介商贾,却也是爱附庸风雅的。谢大人谢诜的字,我尤其喜欢,藏了不少。自然,对他家之事也颇是在意。”
他吃了一口茶,又道:
“算来,他家未出阁的小娘子,唯谢七娘一人。别人不敢说,她因是如果太学的大才女,是金人点名要的。况且,金人掳走宗室、世家之人时,皆登记造册,宋金各存一份。据记载,她确是节烈而亡,又哪里能出错呢?”
七娘听罢,扶着茶盏的手忽猛地一颤。茶盏霎时打翻,直烫得七娘惊站而起!
她一时血脉直冲头顶,粗喘着气,时快时慢,慌乱无章。
宋金各执一份的记载,是要载入史册的,定然慎之又慎,不会出错。
七娘既不在,那节烈而亡之人,又是谁呢?
掌柜的见她神态异常,站将不稳,忙伸手去扶,只试探道:
“小郎君,你怎的了?可是我说错话?”
七娘脑中只觉轰然一片,搅作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她双手紧紧拽着衣袖,掌心早掐出深深浅浅的指甲印,却依旧无法平息心绪。
掌柜又唤了声:
“小郎君,你不会要反悔吧?这手炉……你等等,我这就让人拿交子去!”
七娘闻着“手炉”二字,忽惊得回神。她看看手炉,又看看掌柜,才想起自己今日所为何来!
七娘深吸一口气,脑中还存留着最后一丝理智。
她添了一分防备神色,质问道:
“掌柜所言之事,本是官家秘闻。你一介商贾,又如何知晓?”
掌柜下意识地朝帘幕后看了看。那人依旧研究着字画,似乎帘外之事皆不与他相干。
掌柜方道:
“我本是做当铺生意的,还能在官府没点路子?那些官老爷收字收画的,可不还需我张罗么!”
这般解释,确也说得过去。
况且,郝掌柜早已言及,他极爱父亲的字画。他对谢府之事多有打听,也在情理之中。
正此时,店小二已麻利地送来了一张交子。
掌柜接过,只赔笑者递到七娘眼前,道:
“小郎君,你看看,这个价如何?”
七娘垂眼看去,其上之数为一百贯。
郝掌柜又拿出十贯零钱与七娘,道:
“知道小郎君是无奈之下才来典当。交子你且收好,这十贯钱,还够几日开销。也算我的一心番百贯,虽值不回手炉本来的价值,只是一路行来,磕磕碰碰,难免卖相不好。郝掌柜出得此价,已是仗义了。
七娘双手接过,又回头看了看那个手炉,心中忽觉不舍。
到底,这东西跟了自己许多年。一旦抛离,也不知日后还寻不寻得回。
七娘转回头,暗自叹了一口气。
她将交子与散钱分开,仔细收入袖中,又朝郝掌柜行过一礼,方才出了当铺。
见七娘走远,掌柜忙捧了手炉,往帘幕之内去。
“大人,”只听他恭敬道,“您给掌掌眼?”
那位被唤作“大人”的,约莫四十有余。他一身锦丝长袍,颇得名士之风。
只见他伏在案头,一心尽在书画之上,自作一番赏玩。
案上之字笔法苍健,颇具功力,落款正是“谢诜”二字。款上还加盖一枚私章,几枚闲章。
那大人闻得郝掌柜唤,遂直起身子,只将目光投向那只新收的手炉。
他接过细细把玩,神态自有一番痴然,道:
“看其品相,确是谢府之物无疑。”
说罢,他又叹息了一声。徒留得这些东西,人却都不在了。
只听他问:
“来人是谁?”
掌柜放道:
“是位落魄的小郎君,说是逃难途中收的,看着也不像是谢府后人。”
那大人笑了笑,只道:
“逃难途中?你信么?”
掌柜亦摇头笑笑,虽不言语,二人心下自是了然。
出得当铺,七娘却直直提不起精神。
街市哄闹一片,七娘只作充耳不闻。她心心念念的,还是那个节烈赴死的小娘子。
那是谁呢?究竟是谁,做了自己的替死鬼?
其实,七娘在初初听到时,心中便已有了答案。只是,她害怕去想,她不敢面对!
自家的姊妹,皆已嫁与别家。而家中的女子,俱是已婚之妇。
谢府之中,唯一还有小娘子模样的,身子弱到能当场气绝的……
除许道萍,再无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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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大家~沐清在这里承认个错误~~应天府指代南京,是明朝的说法,而宋朝叫江宁,特此纠正~~前面的我已改~~十分抱歉~~虽是小说,但求在可控范围内不胡诌,不误人子弟,再次抱歉~~
☆、第五十章 孤馆深沉9
思及此处,七娘只觉脑中轰然巨响,站将不闻。
才离了当铺没几步,她遂一把扶上白墙,聊作支撑。
她很确信,以许道萍的性子与聪慧,是定然会冒认七娘的。
那时七娘不在汴京,金人又不曾见过七娘。唯有如此,方可做一番保全。
左右,许道萍落入金人之手,是活不成了;倒不如护住七娘,能救一人便是一人!
这个道理,七娘自然也明白。
她无力地倚靠着墙根,缓缓蹲下,手臂将双膝紧紧抱住。一时间,她心头似有金针细细地扎,又慌又痛。
那样的痛,微微弱弱,来得悄无声息,无知无觉,却丝丝入扣,拂之不去。
许姐姐……似乎早已是前世之人。七娘只道她同家人一起,被俘北上。是生是死,本还存留一丝希冀。
不料,她的死讯来得这般突然,还与自己息息相关!
七娘将头沉沉地埋入臂弯,身子颤抖的厉害,直啜泣起来。
街头的小雨已然停了,地上湿漉漉的。偶见几个大大小小的水坑,泛起尘土的气味与南方独有的潮湿气。
那些本已发霉的记忆,一时齐齐涌入七娘脑中,堵得她头晕脑胀,无法思考。
七娘甚至不知,自己是怎样回的状元楼。
进牌楼时,只见她手中提着一盏鲜笋鲈鱼羹,早已记不起是何时买的。她一副浑浑噩噩的模样,直朝房中而去。
掌柜见她回来,正欲上前问好。谁知她竟视而不见,兀自魂不守舍地行走。
派去的店小二亦跟着七娘回来。掌柜见她上楼,遂招了店小二来问:
“怎么回事,这祁小郎君中邪了?”
店小二蹙了蹙眉,只撇嘴道:
“这小郎君也太小气扭捏了些!穷酸穷酸的,没得救了!”
“此话怎讲?”掌柜问。
店小二遂道:
“我道他去何处呢!原是郝掌柜的当铺!自然了,小的是不曾跟进去的。进去时还好好的,谁知,出来便是这副模样了!还蹲在墙角哭了半日!”
掌柜叹一口气,只道:
“你也少奚落人家!想来,是没当出个好价钱,人家伤心难过!这祁小郎君,娘里娘气的,若说为此嚎啕大哭,我也没有不信的!”
店小二嘿嘿笑了两声,又朝七娘他们的房间努了努嘴,笑道:
“掌柜的,你说,那两位小郎君不会真的……”
他还未说罢,只一番偷笑,神情中带着不言而喻的窥探。
掌柜只朝他头上敲了一记,憋笑道:
“你个猴儿,猴精猴精的!自己只道就行了,人家给了钱便是爷,可莫要胡乱编排!”
店小二捂着嘴又笑了两声,只赔笑道:
“那不是在您跟前么!掌柜的放心,我们做小二的,不就是迎来送往,多方应承么?这点眉眼高低,也还是有的!”
掌柜笑着摇摇头,指着他道:
“就你鬼精!”
七娘进得房门,只将门窗紧紧闭了。她端坐案前,直望着那盏鲜笋鲈鱼羹发愣。
她蓦地甩了甩脑袋,强忍着不去想那些事,只用鲜笋鲈鱼羹填满自己的脑袋。
七娘不停地在脑中默念:这是酿哥哥最爱吃的,自己当了手炉,不就是为了二人过得更好些么?
别的事,过了便过了,于事无补。
不要想,不要想!
可越是如此,她的心便越乱,便越过不去!
忽闻“嘎吱”一声,门蓦地开了。
那一声,七娘只觉被人猛揭了伤疤。她惊得弹起,只粗喘着气望向门边。
“蓼蓼,与你说个好消息!”只闻得陈酿的声音传来。
他一身风尘仆仆,在门边抖了抖雨伞的水,才闭门进来。
七娘闻声一怔,缓了缓神色,方迎上去。她一面拉着陈酿进屋,一面替他掸了掸袍子上的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