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他方才说了什么,七娘脑中嗡嗡,却是不闻。
陈酿看了看她,笑道:
“你不是喜欢住状元楼么?咱们不搬了,这几日都住这里。”
说罢,陈酿又抬起手臂,在七娘眼前晃着所提之物。
七娘强撑着定睛看去,那是一方朱红的精致食盒。她木楞地伸手接过,只见盒上一方红封条,其上写得“绮云斋”三字。
应天府的“绮云斋”,是大宋有名的点心作坊。七娘记得,有一回谢府设宴,还专程请绮云斋的师傅,做了道枣泥云片糕。
那滋味,是南方独有,汴京的师傅断然做不出的。七娘吃过后很是喜欢,常常吵嚷着要吃。故而,后来又陆续请过几回。
陈酿见她一脸愣然,以为她担心花销太过,遂道:
“你别忧心银钱。这是我方才出门卖画所得,不承想,我的书画在此处还值几个钱。看来盘缠之事,是不必担忧了。”
他又拉她在案头坐下,含笑道:
“快尝一尝,可还是从前的滋味?”
七娘双手捧着那盒点心,只觉有千斤之重。她直直望向陈酿,一时说不出话来。
此时的感动,方才的悲怆,只杂糅做一团,五味杂陈。
七娘冲着陈酿笑了笑,放下点心,又将那盏鲜笋鲈鱼羹向前推了推。
只听她道:
“我亦给酿哥哥带了点心呢!”
陈酿心下生奇,揭开盖来,原是自己最喜食的鲜笋鲈鱼羹。
不过,七娘哪里来的钱?
他又盖上盏盖,遂问:
“你拿什么买的?”
七娘看他一眼,自知瞒不住,方道:
“我将那紫铜手炉当了。”
他就知道!她定是当了什么物件。
陈酿叹了口气,只道:
“也罢!当票拿来,明日我去赎回!你的傍身之物本就所剩无几,那个手炉,又跟了你许多年。”
七娘摇摇头:
“是死当。一路之上,总是酿哥哥养我照顾我。我也总该为咱们的南渡出些力啊!”
陈酿拿她没办法,只好言道:
“我是你先生,养你自是应当。况且你一介小娘子,又要出什么力来?”
七娘敷衍地笑了笑,打岔道:
“酿哥哥,咱们不说这个了!你快尝尝这羹汤,待凉了便没滋味了!”
陈酿看向她,只觉她与从前有些不同。似乎,是懂事了许多。
他遂含笑道:
“好!”
陈酿捧过鲜笋鲈鱼羹,便大口吃起来。到底,是她的一番心意,总不能辜负的。
七娘亦小心翼翼地打开绮云斋的盒子,食了半块枣泥云片糕。
小小的屋子之中,二人在案头端然对坐。认真用餐的模样,文雅又庄严,直像是个仪式。
他们吃一口,便相互看一眼,不时又傻愣愣地发笑。这般神情,旁人自是不懂。
适逢乱世,漂泊无依。幸有彼此,真好!
七娘心下感慨,又捻起一块枣泥云片糕。正待食来,她忽而顿了顿,一时只将点心放回盒中。
☆、第五十一章 孤馆深沉10
陈酿见她低眉垂目,似有心事,遂忙放下鲈鱼羹,问道:
“蓼蓼,怎的不吃了?”
七娘心中揪作一团,只抬眼看了看陈酿,又缓缓垂下头去。
她自犹疑一番,带着不浓不淡的情绪,只问:
“酿哥哥,夜阑无人之时,你是否会想起许姐姐?”
此话既出,屋中骤然鸦雀无声。
陈酿搁在盏边的手蓦地顿住,只僵直地半悬着。
他每一根神经渐渐被拉扯到极致,似乎稍稍触碰,便会分崩离析。满怀思绪又绷成一根根线,在脑中,在心头,交织成网,中有千千结。
七娘请咬着唇,一动不动地坐着。她神情木然,只呆愣愣地望着地板,并不看陈酿。
是不愿,还是不敢?她不知道。
二人便如此静默坐着,不知年岁,不言不语。
鲜笋鲈鱼羹已然凉透了,绮云斋的点心亦软塌成一团。
窗外渐渐染成了夕阳的颜色,又渐渐暗下来。不多时,一丝若有若无的烛光悄然渗入。原是掌灯时分了。
陈酿僵直的手早已发麻,此时,竟不提防地轻轻抽搐了一下。他方有知觉,遂缓缓将手搭在案上。
只见他垂着眸子,也不看七娘,只淡淡道:
“我去掌一盏灯。”
他虽如此说,却不起身,似乎在等七娘的应答。
又默了半晌,七娘神情呆愣,依旧不言语。陈酿咽了咽喉头,遂兀自掌上一盏豆灯。
那光线昏昏暗暗,只映照着她半张娇容。
犹记未渡河之时,二人借住农家,夜里盘点南渡的盘缠,亦是就着如此豆灯。
那时,七娘掰着指头计算,模样很是认真。
陈酿一时心中感慨,如此场景太像了,倒有些不忍忆起。
他遂起身,又点一上盏灯,总算更亮些。
只是,如此灯火,却照不亮心底昏暗的思绪。它们埋在很深很深的地方,从不轻易示人,从不为外人道也。
陈酿终究是看向了七娘。只见她面色紧绷,似乎在憋着什么话。
自汴京城破以来,七娘便极怕提到故乡的人事风物。陈酿自是时时注意着,谨慎言语。便是在途中无意听闻,他亦是带着七娘避开。
可今日,她却主动说起。偏偏,提的还是许道萍!
陈酿缓缓吸了一口气,只道:
“怎么,忽然说这个?”
七娘双手紧握,隐在衣袂中,弱声问:
“于酿哥哥而言,很难答么?”
陈酿不语,屋中又一片死寂。
半晌,只闻得七娘轻飘飘的叹息声。
“我知道了。”她道。
若是不想,陈酿自会说不想。
可他沉默了。
沉默,便是不知如何启齿,便是怕伤及无辜。便是……默认。
到底,是她抢了许姐姐的啊!抢了她的情,还抢了她的命。
七娘深吸一口气。只见她面色煞白,身子开始微微发抖。在烛光的映衬下,显得若即若离,似是而非。
陈酿看她这副模样,蓦地有些吓着了。
他忙扶着她的肩头,凝视一番,道:
“蓼蓼,你,你别吓我。”
从前,他若如此说,七娘知道他在,便什么也不怕,很是安心。
可此番不同。陈酿刚触上她的肩,七娘只蓦地侧身躲开,微微向后缩了缩。
陈酿双手悬在半空,愣了一瞬,又轻轻放下。
“蓼蓼,”他声音有些低沉,“你是有话说?”
七娘心头暗暗自嘲地一笑。
“酿哥哥,”她轻声道,“许姐姐死了。为我,死了。”
七娘的语气轻飘飘的,似乎在说一件不相关的闲事,任何情绪亦不愿给。
陈酿一时沉吟,听懂了她的一字一句,听懂了她的没头没尾。
可心里,却是不愿接受的。
他笑了笑,故作不信,只道:
“道听途说!你白日去了何处?这笔账还不曾与你算来!”
“我不是道听途说。”七娘忽抬眼凝视陈酿,眼圈已然微微发红。
陈酿缓了缓气息,只回避着她的眼神,自笑道:
“好了。南北消息不通,你哪能知道?你饿不饿,我下楼与你唤些吃食?”
七娘自然想过,一旦她说了出来,陈酿会作何反应。
沉默、痛哭、再不理她……这般种种,她皆想到了。唯独,漏了眼下的状况!
“陈酿!”七娘怒喝一声,眼神直逼陈酿。
“你唤我什么呢!”陈酿摇头笑了笑,只像对着一个不懂事、爱胡闹的孩子,又笑道,“下不为例啊!”
七娘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头堵得慌。
她又一声怒吼:
“她死了!”
说罢,她喘了几口气。不论陈酿是否在听,她只将白日里郝掌柜所言,一一道来。
一语既罢,陈酿再回避不得。
他微蹙着眉,一口气堵在心口,又叹不出。只是,他已不再似方才那般,故作不信,故作轻松的模样了。
对于许道萍的死,陈酿心中多少有些数。
便是没有顶替七娘一事,她那副身子,又哪经得起北上的艰难苦恨呢?
只是这些话,陈酿从未在七娘跟前言说。
他以为,自己已然做好准备,以为自己强大到可以平静以对。谁知,七娘骤然言及她的死讯,他却依旧不知所措。
“你明白了吗?”七娘含着一汪泪,生生质问,“她是为我死的!”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而这一死,又将七娘至于何地,将陈酿至于何地呢?
陈酿眉头蹙得更紧,一时不知如何言语。他思及从前重重,恍如一个似睡非睡的梦。
许道萍这一生,尽在“成全”二字上了。
在徽州时,她才名远播,为家族的美名锦上添花。而后至谢府,她包容七娘的任性,成全七娘对他的爱慕。
只可惜,直至临终,许道萍也不曾成全自己一回。
陈酿心下隐隐地疼,只觉满腹酸楚,直往鼻尖眼角涌去。他紧紧攒着拳头,将盈满的眼泪框在眼中,生生逼回。
七娘深深凝视着他,这才明白,有些分量,举重若轻,终究不是自己能替代的。
陈酿又深吸一口气,向七娘道:
“蓼蓼,别想了,且睡吧!”
七娘看着他,一时不明白他心中作何想。左右,许道萍是为着救七娘,才坏了一命。
于陈酿而言,当真还能待她如初么?
七娘看他一眼,不再逼问,只倒在床上假寐。
窗外又开始飘起淅淅沥沥的小雨。窗棂透出的光映上这一片烟水,自是月朦胧,鸟朦胧。
陈酿忽想起,那夜昙花初谢,许道萍一袭白衣,步月而叹,颇得哀楚之姿。
那等娇弱洁丽,似是梦中所见,比之昙花,自有过之而无不及。
忽一震风过,吹梦无踪,亦吹的楼下野草轻颤。
陈酿椅上窗棂,一时心绪翻涌,感慨万分。
只听他悄声吟来一阕《江城子》:
姣姣凉蟾漫玉杯,小窗扉,旧帘帏。
草颤莺飞,似是故人来。
昙影无心终未绾,佳期似梦,任风吹。
☆、第五十二章 透碧宵1
陈酿的声音微弱似风,隔着屏风,七娘只闻着他浅淡的叹息。
那声叹息来去匆匆,轻如烟霞,细若丝缕,越是想紧握,却越发握不住。只由得它自耳边划过,挠得人心又痛又痒。
至于他的喃喃自语,她闻不见,亦不敢闻。
七娘将头埋进被窝里,身子蜷成一团。四周一片暗压压的,直逼得人喘不过气。
她极力控制着身子,不让自己颤抖得更厉害。
许道萍的节烈赴死,便似一盏又苦又烈的酒,存七娘心底最深处发酵。酒气逐渐深沉,自有一般头晕目眩,不可排遣。
霎时间,愧疚、嫉妒、无助……一切情绪齐齐向七娘涌来,将她埋进无底的深渊,让人痛苦,又自拔不能。
她紧紧攒着棉被一角,蓦地打了个寒颤。分明是暮春暖软的时节,却觉出莫名的寒意来。
此时的七娘尚且不懂,这般寒意,便是迷惘,是执着,是求不得苦。
她又一声沉闷的叹息。
许姐姐已然去了,了无牵挂,了无痛苦。从前加之于她身上的不公,也随着芳魂消逝而烟消云散。
真正折磨的,是苟活之人。
那些在金营受尽屈辱的谢氏子弟,自然,还有五味杂陈的七娘。
从前,许道萍才华横溢,德行出众,七娘有底气与她争上一争,断非因着家中的权势与富贵。不论谢府待许道萍如何不公,对她如何利用,可七娘待她的真心,对她的爱护,也总是问心无愧。
故而,于德行之上,七娘自认是不输许道萍的。清高如陈酿,自然亦是不慕富贵,更重才德。
可如今,许姐姐去了。偏偏,是为着七娘。
这般种种,又教七娘如何自处呢?
七娘心中自是明白,许道萍挺身而出,节烈赴死,是会让自己愧疚一辈子的。
不仅如此,她的死,还会成为一条深深的鸿沟。一条隔在七娘与陈酿之间,永远夸不过的鸿沟。
也不知,是否是一路行来伤心太多,偏到眼下,七娘只胀红了眼,无泪可流。
那一夜,二人皆是无眠。窗外的梅雨下了一晚,直至清晨,依旧黏黏腻腻,不曾断绝。
这是属于江南的哀愁,是在汴京从不曾有过的哀愁。
天边的亮光渐渐渗入窗棂,阴雨天的白日,是深沉而压抑的。
陈酿双手合十,又在脸上搓了搓。熬了一夜,只见他神思倦怠,略显憔悴,却无甚睡意。
陈酿依旧替七娘打来了梳洗的清水,似乎与往日无异。
他扯了扯她的被角,言语依然温和,只是昨夜受了湿气,嗓子有些哑。
只听他唤道:
“蓼蓼,起身梳洗一番吧。”
七娘蒙在被褥之中,闻着他沙哑的声音,只蓦地一颤。酿哥哥,到底还是过不去这道坎吧!
她一动不动地僵直着身子,紧咬牙关,死死拽住被角,只作假寐模样。
七娘心中未必不知道,她的把戏,陈酿早已看得透透的。不论从前的任性,或是眼下的假寐,他早已将她看透了!
可经了昨日之事,她真的不知要如何与他相对。他看透也好,说她孩子气也罢,至少此刻,还是各自冷静的好。
陈酿见她无甚反应,只缓缓抽回了手。那个小小的身子,便如此藏在被子里,可怜兮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