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嘿嘿笑了两声,只向陈酿道:
“我说,读书人,住这处也是为你好啊!”
说罢,他又凑至陈酿耳边,低声道:
“这小郎君啊,是要哄的!他要住,你就让他住嘛!为这事也能闹,日后如何长久?”
陈酿听他言语,只觉有些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
掌柜见他一脸木然,还以为他是碍于面子,不好承认自己的癖好。
掌柜又了然地笑了笑,只道:
“这有什么!大叔懂的。”
闻得此语,陈酿忙蹙起眉头。这个掌柜,也太不正经了!
七娘见二人神情极为丰富,又极为奇怪,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还沉浸在自己的坚持里,提了提声音,直望向陈酿:
“我就要住这里!”
陈酿被掌柜看得心下直发毛。他看了看七娘,二人再这般争下去,确是太不像了,只怕引人驻足围观。
陈酿无奈地叹了一声,只朝七娘摆了摆手:
“去吧去吧!”
七娘见他松口,方舒了一口气,转而破涕为笑。
她倒也不记仇,方才还怒目而视,这会子已然挽上陈酿的手臂。
只听她甜甜道:
“酿哥哥真好!”
陈酿瞥她一眼,又朝她眉心轻敲一记:
“别高兴太早,只许住一晚!过会子回屋,咱们还需再将盘缠合计合计。”
七娘此时倒是听话地点了点头。一晚就好,她只需他同意这一晚。
明日,他们会有充足的盘缠的。
七娘心中高兴,一时兴起,又道:
“我与酿哥哥住一间,好不好?”
陈酿一怔:
“这是什么话!”
这个七娘,不会真将自己当作小郎君了吧!
七娘方笑道:
“一路行来,我夜夜与酿哥哥一起的。骤然分了房,我有些怕。况且,你不是也会记挂着,睡不安稳么?”
想来,他确是不放心她一人独住。好在,此处双人间皆有屏风遮挡,也勉强算个两全之法。
掌柜替他们开过房,又亲自送他们上楼。临走时,又作出那副很是了然的神情,直看得陈酿满脸尴尬。
☆、第四十五章 孤馆深沉4
七娘与陈酿仔细洗漱一番,连日的奔波劳累,也催得他们早早入睡。
自于山上与史雄分别,这是他们第一回睡上正经的床铺。行船的日子,众人皆是在舱内打地铺,又冷又硬,难免膈得腰疼。
纵然陈酿让出自己的褥子给七娘,她一个从娇而养的小娘子,到底有些受不得。
而状元楼的褥子温暖又软和,是许久不曾感到这般的舒适了。虽不比从前在汴京的时候,只是连日的狼狈落魄,倒显出此地的极好之处来。
这是头一夜,陈酿闻不见她的辗转之声。想来,屏风的另一头,她必是睡得极安稳的。
住在此处,虽任性了些,但她一夜的熟睡,却是千金也换不来的。
陈酿忽微微笑了笑。也好,明日自己出去寻凑钱之法,若运气好,供她在状元楼多住几日,也是好的。
思及此处,他又将二人所剩银钱盘算过一回,心中有了数,方才睡去。
七娘这里虽闻不着动静,可她却一直不曾入睡。
灯火已然灭了,屋中是黑漆漆的一片。月光透过窗棂,映上屏风的绢帛。
屏风上绘了水墨山水,颇得文士之风。眼下看来,是模糊而意境高远的。
她直愣愣地,毫不遮掩地看向屏风,似乎神情可以穿过绢帛,直望着陈酿。她双手缓缓掩上心口,千般心事,正如这夜里的山水,是不为人知的。
更不为他知。
他只道她住状元楼,是一番任性骄矜。却不知,她不过是想他好生歇上一歇。至少,安安稳稳,衣食饱暖地睡上一晚。
一路行来,七娘见着陈酿日日胡乱睡眠,日日强撑着精神带自己逃难,身上之物,多已典当殆尽,又于心何忍呢?
其实,他们诚然不必过得这般苦闷的。
七娘心头早已有了盘算,她紧了紧被子,双手在被窝里摩梭着冰凉的手炉。
也是时候,她为酿哥哥做些事了。
次日一早,二人还在熟睡之时,便闻着楼下早点叫卖之声。
七娘惯了的赖床,陈酿也不唤她。他揉揉双眼,披上枕边棉布春袍,便推窗朝下望去。
楼下几个小摊,皆是一番热气腾腾,直冒着香气。
早听闻应天府点心品类极多,精致细巧之处,汴京亦是不及。只看楼下便可知一二了。
楼下不过一条细窄小巷,便大大小小立着十来个摊子。
有的摆出几张桌椅,供人饮食落座;有的则由货郎担着,走街串巷,随喊随停。
只听有货郎高声叫唤:
“新出锅的如意糕,事事如意,事事顺遂!如意糕哉!”
陈酿朝那处看了看,这名字听上去有趣,他遂叫住担货的少年。
那孩子的年纪与七娘相仿,约莫十四五的样子。小小年纪,便起早贪黑地做生意,到底辛苦了些。只见他生得白白净净,很有南方人的柔和气。
听闻楼上有人相唤,他脸上一下子笑开了花,只招手道:
“小郎君,要些什么?小的这就给你送上来!”
陈酿见他货担满满,想来今日生意不佳,忽见了楼上这位买主,才颇是殷勤。
陈酿一时好奇,遂问道:
“你都有些什么?”
那少年也不含糊,只将如意糕、梅花糕、桂花拉糕等点心,一一与陈酿说来。
陈酿回头看了眼熟睡的七娘。她一向喜吃甜食,这些糕点,应是极对她胃口的。
“小哥!”陈酿遂唤道,“就你先说的三样,一样给我来一个吧!”
那少年咧嘴一笑,欢喜应声,连忙抽出两张纸,熟练地将点心包裹。奇怪的是,除去陈酿要的,他又多包了十来份。
罢了,他又嘱咐了一旁的摊主替他看着货担,便连跑带跳地上得楼来。
那少年行动很是麻利,陈酿正开房门,他便已然侯在此处了。
陈酿倒是一愣,遂笑道:
“小哥好快的身手!只是,我并与你言及门牌是甲是乙,你怎知我是这间?”
那少年一面递上点心,一面笑道:
“见窗户的方位,推算而来。其实,我也算不大准,故而不曾敲门。若错了,待小郎君开门之时,我再殷勤上前也就是了。”
陈酿闻言,颇有些惊异。
他接过点心,又递了几个铜板与他,问道:
“我见你包了许多份上来,可是还有旁人的?莫要混了。”
那少年依旧咧嘴笑着,只摇头道:
“不会错,小的心里记着呢!”
说罢,他只将怀中包好的十来份点心,一一点名说来。有条有理,断无错处。
他又道:
“小的想着,能住状元楼的,皆是不差银钱的外地人。到了咱们应天府,自然要尝一尝应天府特有的点心了!这才包了这些,想着难得进来一趟,不如做几桩生意。”
才说罢,他又有些尴尬地看了看陈酿。别的客人确是不差钱,可陈酿一身粗布衣衫,倒是个例外。
陈酿自不在意这些。他看了看四周紧闭的房门,又问:
“状元楼自有点心,他们为何买你的?”
那少年得意地笑了笑,态度比之前更加殷勤。
他又递了包点心给陈酿,一面赔笑道:
“这便要劳烦小郎君提携我一把了!”
“提携?”陈酿不解,“此话怎讲?”
那少年正待言语,只见店小二正气冲冲地朝这边跑过来。
见着少年,店小二的脚步更加急切,举起抹布便要打。
一面道:
“徐秣,又是你!自己外边的生意不做,跑这里撒野来!不知状元楼的规矩么?外边的东西,若吃坏了客人,岂是你能担待的?”
唤作徐秣的少年,忙朝陈酿身后一躲,店小二便直扑了个空。
他指着陈酿,作出一副无辜神情,道:
“是这位小郎君要买点心,教我送上来的!”
店小二狐疑地看了眼陈酿,见他衣衫寻常,很是不放在眼里。
徐秣见店小二又要打来,忙道:
“不信你问!”
陈酿到底是住客,店小二纵使心下窝火,也不得不自作一番敷衍。
他没好气地问:
“小郎君,可是如此?”
陈酿回头看了看徐秣,忽轻笑一笑。
原来,着少年是在此处等着自己呢!方才他在楼下的一番殷勤,不过是为了进得状元楼,继而做更多的生意!
而他蓦地送陈酿的那包点心,也只是为了要陈酿替他应付店小二。
斤斤计较,滴水不漏,从不花冤枉钱,从不送冤枉礼。果然是个标准的生意人啊!
☆、第四十六章 孤馆深沉5
陈酿的猎奇之心更重了些。
他心道:这少年不过是倚仗着做点心的营生,可行事说话却十分周到,心下算计亦明明白白。
他不仅脚程甚快,又懂推算方位之术。也算得位隐没市井的奇人了。
陈酿客居在此,自不愿做恶人。况且,多出的那包点心在自己手上。
所谓拿人手软,于情于理,都该帮他一把!
陈酿方向店小二道:
“小二哥,确是这般。是我不懂贵店的规矩,冒犯了。”
店小二无奈地瞥了陈酿一眼,见他穷酸模样,只道是个好欺负的。
他正欲说话奚落,却听陈酿抢先道:
“此番之事,确是我的不对。不如,我与你上掌柜那处,赔个不是。你看如何?”
一提起掌柜,店小二立马怂了。
如店小二这般的人,眉眼高低,不过因着贫富贵贱而异。而掌柜却不同。
于掌柜而言,给钱的都是客,自然都要伺候好了!谁也犯不上和钱过不去!
再者,状元楼是靠着口口相传的名声,才得以做大。若落个苛待贫贱之名,传出去如何好听?
那些爱住状元楼的考生,大多颇懂礼仪。他们本是状元楼的主要客源,若被他们知晓这不义之举,无异于自断财路!
店小二虽然想不透这些,确知他家掌柜的规矩。
他连忙换了副和颜悦色的神情,赔笑道:
“小郎君说笑了,既是客人叫的,那有什么?小的这就去了。”
话音刚落,他又瞪向徐秣,厉声道:
“送完便滚!再让我见着,看不打断你的腿!”
说罢,店小二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不时又回头恶狠狠地瞪徐秣几眼。
徐秣舒了口气,这才自陈酿身后出来。
他方作揖道:
“多谢小郎君救命。”
陈酿上下打量他一番,玩味地笑道:
“徐小哥很会做生意嘛!”
徐秣笑着挠了挠头,知陈酿已将他看穿,这才帮了一把。
方才动静有些大,四周已有房客出门围观。
一着丝袍的读书人见店小二走远,遂向陈酿笑道:
“我听闻,状元楼的点心很是一流,仁兄怎的在外边摊子上买?白惹些事烦心!”
陈酿看了徐秣一眼,遂向那读书人道:
“兄台有所不知,我来此之前,是做过功课呢!听闻真正地道的应天府小点,皆是出自街边巷口。故而唤来一试,左右没几个钱,便当尝鲜了!”
那人闻声,直看向徐秣怀中点心。许是因着同为读书人的缘故,那人对陈酿自有一番信任。
他遂掏了半吊钱,道:
“给我一份吧!”
徐秣忙递了一份,再接过钱。
一旁围观的房客见着,皆涌了过来,都要买徐秣的点心。
徐秣见着人群,一面递点心,一面收钱。一张嘴大大咧开,直笑得合不拢来。
人便是这样,哪处热闹便往哪处凑。不到半刻,徐秣的点心已成供不应求之态。
他也不贪心,只笑着向众人赔礼:
“今日只这些了,各位明日请早吧!”
状元楼的住客,多是文雅的读书人。他们见徐秣怀中空空,自不争抢耍赖,只得等明日再来。
陈酿一直抄着手,倚在门边旁观。
见人群散去,他将点心抛起又接住,遂向徐秣道:
“你这包点心,送得可值?”
徐秣嘿嘿笑了两声,悄悄分出两吊钱与陈酿:
“小郎君,大恩大德,多谢了!”
陈酿接过钱,算了一回。
这两吊钱,已是他售卖所得的三成有余。这等大方,是明白舍得之道的。
想来,方才他不趁热打铁,将巷中余下的点心卖了,也是为吊着众人的胃口,待明日图更大之利。
由此看来,这个唤作徐秣的少年,倒是个懂得放长线钓大鱼之人。
陈酿也不与他假客气,只将两吊钱收入袖中。这两吊钱,是够今日的餐食开销了。
陈酿接着道:
“你明日还来的吧?”
徐秣方抱拳笑道:
“自然还来!到时,若小二哥再阻挠,还要仰仗小郎君从中周旋。”
陈酿笑了笑:
“明日要盈利的五成。”
徐秣见陈酿议价起来如此开门见山,着实有些惊着了。这些个读书人,多羞于将银钱挂在嘴边,最怕脏了自己的锦心绣口。
他又打量了陈酿一阵,见他衣着,遂也了然。只是,既是没钱,又何必住在这状元楼呢?于这一点,徐秣依旧不解。
不过,既是萍水相逢,相互分成做生意,倒也不必计较人家的隐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