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酿早知史雄是这反应,也不去理他,只看向七娘。
短短几月,多少人事变迁,能解得他心思的,如今也只得这孩子了。
陈酿叹了口气,振了振精神,遂向史雄道:
“史大哥可曾听闻韩世忠将军的大名?”
史雄猛然一震。韩世忠三字,如雷贯耳!莫说行军之人,便是百姓,也少有不知的。
此人本是抗金义士,真英雄也!
陈酿接着道:
“谢大人在朝之时,曾对韩将军多有提携。锦囊之中,为小弟的亲笔书信,将军看后,自会妥善安置史大哥与山中兄弟。”
史雄本已心潮澎湃,听陈酿如此说,更是激动不已,久久不能平静。
霎时间,他猛饮一盏酒,忽单膝跪地,抱拳道:
“从前,史雄受谢府恩惠;而后,受先生与七娘子救命之恩。如今,先生为我等指了条明路,史雄今生,怕是无以为报!”
陈酿忙将他扶起,道:
“眼下我与蓼蓼先回扬州,自作一番安顿,便不能与史大哥同行了。你若见着将军,只同他讲,不论何事,尽可来扬州寻我。”
史雄闻言,实在应下,又作一回抱拳姿态,直道感激不尽。
次日一早,七娘与陈酿各自打点一番,遂在众人簇拥之中,下得山来。
临别之际,七娘只将这几日书成之册交与李夷春。
依依不舍,含泪挥别,自不再话下。许多年后,这些人的样子,已在记忆里渐渐模糊。唯有陌上麦苗黄花,却记忆犹新,似是眼前。
☆、第二十九章 扬州慢1
自别了史雄与李夷春,师徒二人便匆匆行路,想着尽早到扬州安顿。
他们依旧驾着那辆小驴车,是史雄的弟兄好不容易才寻回的。陈酿自是驾车,七娘仍是护着包袱行李,坐在车中。
只是,眼下的她,已作小郎君打扮。
只见她身着一件半旧粗棉春袍,荆钗将长发挽做一个髻,高高束于头顶。皂靴中如过去一般,塞满了碎布棉花。
经了王婆子一事,陈酿方才发觉,带着位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上路,确是太引人注目了。
倒不如让七娘扮作小郎君,也省些麻烦!
不独他们,为避祸端,一路之上,已见了许多女扮男装的小娘子。
不过,那些小娘子自是头一回如此,空有皮囊,自欺欺人罢了。有心之人,一眼也就分辨出来。
哪里似七娘?从前惯了的淘气,穿上这身衣物,行动言语学得有模有样,直道雌雄莫辨!
思及此处,七娘忽自嘲地一笑。
过去在家中,与三郎、五哥男装出行,还总被母亲惩罚。如今想来,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眼下这等落魄境况,倒成就了一番方便。
原来,一切因果,到今日方才见得。
只是,那些因果之中的人,如今又都在何方呢?
七娘一时心下刺痛。她缓了缓心神,只将这分痛埋在心底,并不曾言说。
这些日子,对于汴京城破、家人被俘北上,她已平静坦然许多。她不会再不吃不喝,亦不会再乱发脾气。
七娘心底明白,不论世事如何,唯有好生活着,日日努力加餐饭,才不枉家人将她送离汴京的一番苦心。
况且,她还有酿哥哥。一路行来,不离不弃,竭力相护的酿哥哥!她不能辜负他!
七娘甩了甩头,振了振精神,遂轻轻掀开帘子,只微笑道:
“酿哥哥,这是往何处去?”
陈酿回头看她一眼,道:
“黄河的方向。待渡了河,便是应天府。咱们在应天府稍作休整,再下扬州去。”
陈酿说罢,忽而心生感慨。
从前上汴京赴考,亦是走的这条道。本当再归来时,是状元及第,衣锦还乡。谁知,竟做了国破山河在的落魄模样。
他心头一时涌满了酸楚,只生生咽下,不叫七娘知晓。
陈酿又道:
“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到时我带蓼蓼四处看看,你定能识得扬州的妙处。”
七娘应和着点了点头,将帘子掀得更高些。
车外依旧一片农田,却与前些日子不同了。
菜花已然嫩黄成阵,远远望去,满目融融金黄。
时有蜂蝶成群飞舞,胆子大些的蝶儿,直停在七娘车窗口。待她一呵气,却又吓得直扑腾地飞开。
烟花三月下扬州,春景春情,花鸟相闻,果是无限美好啊!
怎奈,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再美的景,再浓的情,于这般世道之中,皆只化作心头更沉重的痛。
但如此景致,本是该笑的。
故而,七娘强撑着,陈酿亦强撑着。
似乎,只要笑了,这日子,总会显得好些。但各人心中,又如何不明白呢?
一路之上,风餐露宿的,又过了几日。
近黄河时,陈酿打算着将这驴车卖了。左右也带不走,不如换几个盘缠。待到了应天府,也能让七娘在吃住上更妥帖些。
二人遂一面赶路,一面打听着附近农市所在。
谁知,刚至农市,师徒二人却蓦地被惊着了。
农市之上,何止他们卖驴车,简直遍地都是。不独驴车,连马车亦不鲜见!
买卖的道理,本是物以稀为贵。可眼下的境况,供过于求甚矣。他们这辆小小驴车,还不知贱卖到几何呢!
近着农市口,七娘遂跳下车来。
她四下看看,又拉着陈酿的衣袖,只蹙眉道:
“酿哥哥,咱们的驴面黄肌瘦,看来,是很难卖掉了!”
陈酿点点头:
“战乱之时,本算着不及从前银价,不想竟这等不值。”
师徒二人又随意打听一番,这才知晓。卖车之人,多也是自汴京方向而来,要随着朝廷南下,等着渡河。
从前身在汴京,只知其繁华,也没见着这样多的人!
偏偏逃难避祸的时节,男女老少,高低贵贱,尽混作一团,才见出这等震天的声势浩大。
师徒二人正懊恼间,只听一旁已有人开始议价。
买车的汉子比出个拳头,摇头道:
“十两,不能再多了!”
卖车的是一对母女,衣着虽素简,行动言语却彬彬有礼。
见母女二人为难模样,想来,她们从前的日子还算体面,不曾为着几两银子操心。
如今落得抛头露面,与人当街议价的地步,到底可怜得很!
那位母亲一脸愁苦,只道:
“乱世不易,小哥就可怜可怜咱们孤儿寡母的,多加一锭吧!咱们实在是身无分文了!”
那汉子眉眼细长,轮廓分明,颧骨高高突起,一看便知是极精明的面相。
他亦跟着卖可怜:
“这位夫人、小娘子,何必这般作践小的呢?我一眼便知你们气度不凡,是个体面人家,哪里能与我计较这一锭两锭的?”
母女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言语。一来,是拉不下体面,二来,又舍不得银钱。一时之间,很是为难。
那汉子见她们不大愿意让步,佯作将走模样,只道:
“你们不卖,我便寻旁人的车了!卖车之人那样多,也不是非要你们这辆的。”
说罢,他顿了顿,将母女二人审视一番,便直直要走。
母女二人何曾见过这等把戏?只相护拉着手干着急!
那位母亲忙拦道:
“小哥留步!十两便十两吧!”
那汉子缓缓回过头,心头暗笑,只正色道:
“九两!”
那母女二人闻言,大惊失色!只当自己听错。
“不是十两么?”那母亲心下发慌。
“方才是。”那汉子道,“你看,那边又来了几辆车,你这辆,就不值什么了!”
他所指之处,正是七娘与陈酿的方向。
那汉子接着道:
“那兄弟二人的驴更壮些,想来比你们女人爽快些。”
陈酿与七娘远远看了半日,只道这汉子紧赶着发国难财了,也太不地道了!
那母女二人的驴车,便是农市的均价,也值十五两有余。被那汉子生生压至十两,他却还不知足!
所谓商亦有道,断不是那般行径!
七娘与陈酿本当作看热闹,顺道也知晓知晓眼下的市价,总不至被人诓骗也就是了。
谁知,那汉子随手一指,倒将他们卷了进来!
师徒二人相视一眼,对那母女二人本有同病相怜之心。既如此,便只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
☆、第三十章 扬州慢2
陈酿与七娘自不言语。
只见那汉子已向二人行来,又戏谑地回头看那对母女一眼。母女二人相护搀扶,自有一番焦急慌张。
那汉子得意洋洋,只朝着陈酿二人高声道:
“读书人,你这驴车,是怎样价钱?”
七娘待命般地望向陈酿,只等他指示。陈酿遂笑了笑,在七娘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她自是一番憋笑,只步态轻快地行向那对母女行去。
才至她们跟前,只见七娘负手而立,仰面相视,甜糯糯地笑道:
“姨母,姐姐!”
此话既出,那汉子只差惊掉了下巴!
母女二人亦不明所以,看看七娘,又看看不远处的陈酿,只当是哪家孩子淘气,遂不大上心。
那位母亲倒是个和善之人。她望着七娘审视一番,只道是位娘里娘气的小郎君。
她遂倾身向七娘道:
“小郎君,只管的胡说!你年纪虽轻,却也不至认错人来?敢是一时淘气,戏弄于我们?”
七娘依旧憋笑,朝母女二人使了个眼色,又看了那买车汉子一眼。
她只做噤声手势,轻声道:
“嘘!别出声,我哥哥正帮你们呢!”
那买车汉子望着陈酿,讪讪笑道:
“读书人,你与她们,是亲戚啊?”
既受如此称呼,陈酿亦端了分读书人的架子,行过一揖。
他方道:
“是我家姨母与表妹。寻了这些时候,总算是寻到了!”
那买车人回头看向那对母女,又趋步回去,赔笑道:
“恕小的眼拙,竟没瞧出你们是亲戚。也罢,你那驴车,十两与我吧!”
母女二人只道峰回路转,很是欣喜。
七娘却是旁观者清,见她二人模样,直直扶额。这对母女,是真蠢还是假蠢啊?
方才那买车人说十两,她们还守着不愿。这会子,有了之前的九两之数,竟欣然屈从!全然被他套了进去!
还不待那对母女答话,却听陈酿道:
“我们本是一家,既要卖车,自然两辆同卖!”
买车人围着陈酿所牵驴车,来回打量了一圈,方道:
“这辆车,顶多六、七两!”
他话音刚落,只捏着眼看陈酿。
所谓士农工商,读书人向来不虐买卖投机之事!故而,在这等商人眼里,读书人是最好骗的。
买车人原本打算,先用陈酿之车压价,买了母女二人之车。再以乱世为由,出个低价哄骗读书人,贱买他的车。
如此,岂不天衣无缝,两全其美?
谁知,好巧不巧,双方竟是亲戚!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伎俩,倒也无甚用处了!
陈酿闻着价钱,不解道:
“可你方才说,我们的驴,比姨母的驴要壮!”
他又抚了抚拉车的驴,故作痴态:
“拉车驼物的驴兄,只为着区区六、七两,我可舍不得卖你!”
才说罢,他遂行至七娘身旁,道:
“弟弟,与姨母说,咱们寻别的买主去!”
还不待七娘开口,只听买车人拦道:
“欸欸欸!既是两车同卖,我今日也做回好人!十……十八两,不能更多了!眼下战乱,你们也体谅体谅我?”
十八两!亏他说得出口,这太黑了!
陈酿自不理会,只向那对母女道:
“前日遇着姨父,因着寻你们,误了行程,故而落在后面。所幸他与我们约了,明日在此处相会。”
那对母女呆愣愣的,心下却有些害怕,直道遇见了一对失心疯兄弟。
陈酿朝七娘使了个眼色,她忙会意,遂向那小娘子道:
“姐姐,姨父那里还许多物件没处装呢!正说不便行水路,要来此处买辆大马车。我看,眼下二辆驴车也能勉强应付,咱们不卖就是了!”
话及此处,那对母女方才明白,眼前的兄弟二人,冒称亲戚是所为何来!
陈酿故作懊恼,道:
“我瞧着装不下!还是卖了,换辆大马车的好!”
那汉子手上本也收了马车,听有买主,一时兴奋至极。一辆大马车,少说也值四五十两,可比两辆驴车有赚头!
他遂道:
“我这处有马车转染啊!你们来寻我就是!”
陈酿看他一眼,摇摇头:
“卖两辆驴车,你还一位还价。若是大马车,岂不更坑我们来?”
那汉子一面赔笑,一面摆手道:
“不能够!我的马车,可壮实得很呢!”
陈酿故作不耐烦:
“那这两辆驴车,你收是不收?”
那汉子想着明日的马车,心下一狠:
“收!”
陈酿也不着急,只伸手比了个“三”,道:
“三十两!”
那汉子犹疑片刻,一跺脚,便道:
“成!”
卖车的母女二人满脸惊愕,直到离了农市,还讶异地说不出话。
陈酿分了十五两与七娘,她遂递与那位母亲,笑道:
“诺!你们的卖车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