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得文姬观,七娘收整一番,已是午后。两个小道姑贴身伺候着,安安静静,话也不多。倒真是适合著书立说的地方。
“文姬,”小道姑施礼上前,“观主已传饭,还请文姬移驾同食。”
七娘点点头。来了人家的地方,还未曾拜访观主,到底有些失礼。
那观主背身坐着,闻听七娘她们进来,也不起身相迎。这似乎是出家人的任性,倒不必守着世俗的礼数。
也好,如此更自在些。
“观主有礼。”七娘屈膝行个万福。
却听观主轻笑一声,这才缓缓转身。
一时四目相对,皆怔住了。这观主,眉眼间似曾相识,莫非是位故人么?
七娘仔细审视一番,一瞬惊讶:
“你是……云衡?”
蔡京的孙女,当年因蔡府落败而被赶出汴京。七娘唯一的君子之交。
蔡云衡见着七娘,亦心绪难平。当年离京,墙倒众人推,唯有七娘摇摇相送。
蔡云衡方道:
“当年家破离京,又逢仇家追杀。爷爷父母都不在了,我遂于道观避难,一晃十多年,倒也是惯了。”
七娘点点头。
十几年的光阴,各人都有各人的沧海桑田。想来,酿哥哥知云衡在此,才挑了这处道观吧。
七娘叹了口气,为她周全一切,他也算是倾尽心思了。
只是,这一回,算是她负了他吧!
那一夜,七娘与蔡云衡同床而眠,似有说不完的话。直至四更天,屋中依然灯火通明。二人拥着熏笼,不知何时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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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会儿发大结局~
☆、第二百三十七章 归去来3(大结局)
山间一声鸡鸣划破蒙蒙亮的天,原本清静的文姬观竟也显得喧闹起来。
昨夜熬了许久,七娘与蔡云衡都睡到了日上三竿。
蔡云衡披上道袍,朝窗外探了探头:
“平时也不见这样闹腾,敢是出事了么?”
七娘盘腿坐在床上,半含睡意,笑了笑:
“大抵是小道们年轻,爱闹腾些。”
一时梳洗毕了,只见屋外已围满了小道姑,多是十来岁的年纪,满脸忧心忡忡。
“观主观主!”一年岁稍大的迎上来,“可算醒了,门外有人闹事,吵着要见谢文姬夫人。”
七娘与蔡云衡相视一眼,皆不知所措。
“什么人?”七娘道。
小道姑噘着嘴:
“是个农夫,扛了把锄头,也不知田在何处,竟有胆子上咱们这里闹!”
七娘蹙眉。她前些日子才归国,又哪里认得什么农夫?
“带我去看看。”她道。
“诶,”蔡云衡拦住,“我与你同去。也不知是什么人,还是小心些的好。”
还未至门边,就听着急促的叩门声。
“七娘!七娘你开门啊!这些小蹄子连我也敢拦,你得好好说说啊!”
这声音……
七娘咽了咽喉头,竟噗嗤一声笑了。
“文姬认得?”小道姑一惊。
七娘掩面轻笑,挥挥手:
“且去开门吧。”
大门徐徐打开,只见绍玉一身深色裋褐,脚踏农鞋,一边裤腿卷起,肩头扛把铁锄头。正笑吟吟地望着七娘。
七娘摇摇头,也不请他进来,只行上前去,打趣道:
“小王大人,这是来体味民间疾苦了?”
小王大人?
小道姑们面面相觑,无不惊愕。蔡云衡清了清嗓,方带着小道姑们去了。
绍玉咧嘴一笑,三十来岁的人了,却依旧一副少年姿态。
他一抡锄头,杵在地上,道:
“我辞官了!”
“三郎,你……”七娘有些莫名。
王绍玉举起拇指向后指:
“在那头买了几亩地,搭了个茅舍。嘿嘿,自给自足,不必去朝上装孙子!”
七娘上下打量他一番,还真是有模有样,俨然一个常日耕田的农夫。
她笑了笑:
“你长日养尊处优,哪里做得惯这个?”
绍玉摆摆手,撑着锄头站:
“你忘了,在黄州时我还种过杜鹃呢!种粮食又有何不可?”
当年王家被贬黄州,绍玉的确种过杜鹃,还常寄与七娘。虽说收到时俱已枯萎,可绍玉的心意总能令人会心一笑。
七娘倚着门,换了正色,道:
“真不做官了?”
绍玉摇头一笑:
“我又不是心怀天下的人。”
他心头装的,从来也只有她一人。
绍玉接着道:
“天下自有更有担当的人去管,我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省得懒散度日,浪费朝廷赋税!”
七娘轻哼一声,正如幼时一般:
“王农夫果然超脱!怎样,是否要进来讨口茶水?”
绍玉嘿嘿笑两声:
“不了,今晨才撒了种,过会子还去看看。回头若真长成了,给你送些来。往后我长日于此劳作,免不了讨茶的时候!”
七娘呸了声:
“多大的人了?贫嘴!”
绍玉挠挠头,不以为意:
“对了,日后你怎样打算?真,真不见他了?”
七娘心下一酸。
却笑了笑:
“《宋文大观》还未成,我算着两年应是够了,也算不辜负他的教导。至于之后,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天下之大,我想着去云游。四处走走,也看看别国的文章与风光,大家一处论一论。”
绍玉点点头,打趣道:
“倒真成了个文姬娘子!不过,云游之日记得叫上我。这些年颠沛流离,去的地方不少,却总不是游历心思。”
“好,三郎总能替我扛些行礼。”七娘故作正色,“不过,你的农田可要荒废了。”
绍玉笑了两声:
“左右饿不死!”
说罢,他又将锄头扛上肩头,哼着节气歌谣去了。
歌声在山间回荡,长天空旷,几只鸥鹭正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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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十二年,谢文姬著《宋文大观》成。其注疏奇绝独到,一时广为流传,敕为太学必授之典籍。
绍兴十五年,谢文姬云游至楚地,创立“鉴鸿司”女学。
………………………………………………
“晓风淡月清明处,品鉴春鸿第一流。”
笔尖一勾,一句诗成。
鉴鸿司中,一位年过六旬的白衣妇人手握笔管,含笑念了一回,满意地点点头。
帘外正一片春景,柳枝嫩绿,时有几只早莺叽喳。待要去逗,又蓦地飞不见去。
“字是练得越发好了。”一位老者杵拐行来,赏过一回,叹道,“越发神似他的笔法。”
“三郎又笑我。”妇人阁下笔管,笑了笑。
“喏!”王绍玉抬起皱纹遍布的手,举着封信笺,“也不知你们这般老死不相往来,是为的什么?”
说罢,又兀自笑笑摇头。
七娘接过信笺,于书案旁的摇椅坐下,细细读过一回。
这是陈酿的书信,每年一封,多是说些日常琐事,也偶有诗文。七娘仔细收好,紫檀匣子里已存了几十封。因着时常翻阅,难免显得旧些。
她又坐回案上,执笔要回信。
绍玉眼角满布皱纹,凝视着她,神情有些复杂。
“三郎不必这般看着我。”七娘的声音苍老,“这回信很傻,我知道的。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绍玉一愣,瞬间握紧了拐:
“你,何时知晓的?”
就在七娘入文姬观的次年,陈酿死于肺病。临终前,他写下近百封书信交托绍玉,只让每年春来寄与七娘一封。
为隐瞒死讯,只匆匆下葬,秘不发丧。
这些事,所有人都守口如瓶,七娘怎会知晓?
七娘继续落笔,一面道:
“何时么?最初寄信那几年也就知晓了。他假装自己还活着,每年春来一封信笺,所言不提时事,连我回信的内容亦不曾提起。来回几次,岂能没个破绽?”
绍玉紧蹙着眉,心下五味杂陈:
“那你还回信!”
七娘笑了笑:
“大抵,我也是装作他还活着吧。这般通信,成全他,亦是成全我自己。”
绍玉默然,叹了口气,只问:
“日后,还要给你寄么?”
七娘点点头:
“自然,这是他的心意。”
“谢夫子!”帘外传来女孩子的声音,“该夫子讲学了,莫误了读书的好时辰啊!王夫子亦是啊!”
女孩子声音清脆,带着笑意,说罢便跑开了。
娉娉袅袅十三余,真是如花的年纪啊!
七娘笑笑,遂道:
“那我去了。”
绍玉点头。
见七娘去后,方才那女孩子又探入脑袋,冲着绍玉打趣道:
“王夫子,谢夫子本为女流之辈,却比王夫子更像先生呢!”
更像个先生么?
绍玉也不恼,只看着七娘老态的背影,道:
“她心里念着一个人,渐渐地,便活成了他的样子……”
说罢,摇摇头遂往庭院踱步。
鉴鸿司中传来朗朗读书声,皆是十来岁的女孩子。一颦一笑,恍若汴京谢府秋千架下,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娘子。
至此,鉴鸿司女学立于文林,经数代不衰,与程朱理学并称南宋两大学派。
而后,谢文姬消息渐微,天下再不知其踪迹。
。
。
。
【剧终人不散,番外补遗憾。容我歇口气,放松喊一喊。】
☆、番外 夫人莫怕,圆房而已
“酿哥哥!”
一声惊唤,七娘猛睁开眼。
茜色的帘帐,刺绣的软被,以及身侧横握,正被自己枕着手臂的陈酿。
原是临安陈府,七娘方舒了口气。
陈酿本已醒了,见她脸色不好也未敢唤,此时方道:
“蓼蓼,可还好?”
七娘蹭着身子,更靠近些:
“我做了个噩梦。梦里我要离酿哥哥而去,而酿哥哥……性命危矣。”
话音未落,眼角已然渗出几滴泪。
陈酿笑了笑,拂开她的额发,吻上那些泪痕。
“说什么傻话呢?”他道,“想是我前日咳得厉害,吓着了?”
七娘不语,只将头埋在他胸口,自有一番委屈。
陈酿揉揉她的头:
“不过寻常风热,因着赶路拖得久些。这不也好全了么?”
七娘微微点头,环住他的腰。
陈酿身子一僵,心头微颤。
他低头看她,下颌正轻抵她的头顶。恍若当年紫藤架下,他替她解步摇的时候。步摇玲玲清脆,她笑靥温婉。
“伤势如何了?”他柔声道,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挽弄她的发丝。
七娘想起肩头的箭伤,养了二月有余,除了落下个指甲盖大的疤痕,再无不妥了。
她咯咯笑了两声,仰面看他:
“无妨。”
这话说得俏皮,是她头一回对他说这二字。
“当真?”他道。
七娘点点头。无妨,既是肩头的伤,亦是心头的伤。
他对她说了那样多的无妨,也总该她包容一回。难道真要如那个噩梦一般么?
七娘甩甩头,她才不要!
“已大好了。”七娘含笑看着他。似乎被他搂得太紧,面色有些泛红。
陈酿低头凝视,挂了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看看。”
正说着,他手指已滑到雪白的领口。
七娘一怔,脑中竟闪出十年前二人新婚之夜的画面。她蓦地红了脸,心口越发起伏。
陈酿看她一眼,越发憋笑:
“此前日日为你换药,也不见羞成这般。”
不动声色间,他已然滑下她的衣襟,露出细白的小肩。十年颠沛,冰肌玉肤竟还如当日一般,只是那个伤口,越发令人心疼。
陈酿心下一酸,竟不自主地吻上那个伤口。
七娘肩头一麻,猛抓紧被褥,一动不动。
“酿哥哥……”她轻喘着气,“你,作甚啊……”
他笑了笑,嘴唇滑向她的锁骨、后颈,又停在耳畔:
“既大好了,功课便不能再落下。”
“什么?”七娘不解。
她都能教人念书了,还要做什么功课?
陈酿声音很低,半带气声,弄得七娘耳畔生痒:
“十年前说要教你的,周公礼数,你还不曾学会呢!”
十年前……
七娘恍然大悟,绯红直漫到耳根。
耳垂霎时变作嫣红颜色,他微怔,再没比这更惹人怜爱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