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先生请赐教——沐清公子
时间:2018-06-19 08:51:52

  史雄猛收回长枪,向后一滑,正怼上背后偷袭的金兵。金兵翻身飞起,重重跌落在地。战马踏过,正中胸腔,脏腑俱裂。
  陈酿今日并未下战场,正与高台观战,随机应变。
  双方对战许久,势均力敌,谁也吃不透谁。陈酿定住神情,大掌一挥,令旗亦随之挥舞。排排高台,令旗翻飞,气势如虹。
  只闻得不远处一声“冲”,西侧哒哒马蹄巨响。魏林自滚滚黄沙中来,猝不及防间,已斩杀敌军甚众。
  金营中的完颜亶亦坐在高台之上,身子紧绷,双手已将木椅掐出指印。
  竟然还有援军?
  他紧蹙着眉,一时又想起七娘那日逃窜之事。陈酿那头并未有动静,想来正是这伙援军所为。
  呵!宋人果然狡猾!
  但兵不厌诈,到底还是自己大意了。
  既如此……
  完颜亶神情一暗,自语道:
  “谢七先生,如今唯有你能救阿亶了。”
  ………………………………………………
  七娘耳边不停传来兵戈之声。
  这声音太熟悉了!从前与酿哥哥辗转战场,这些刀剑,这些嘶吼,听得人心惊胆战。沙场无情,每过一刻都是无数的人命。
  七娘揪紧了心,掌心额头冷汗直冒。
  忽而,只见两个金兵闯进来,施礼道:
  “帝师,皇上有请。”
  七娘猛地退后一步,心头似重石一击。
  这时候请她!
  看来,完颜亶果是被逼到了绝境。
  七娘狂吸几口气,避无可避,最担心的事果然还是来了!
  她转身对镜,整了发髻,又理了理衣裙。不经意间,只将一根银簪藏于袖口。
  “走吧。”
  她道,淡若止水,言语间闻不得半丝涟漪。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曹子建的文章真好。
  上得高台,完颜亶已然起身相迎。台下争战惨烈,血肉横飞,七娘猛闭上眼,一瞬别过头去。
  完颜亶方行了个揖礼:
  “我这个学生,到底还是要靠先生的。”
  七娘紧闭着唇,并不言语。
  此时,金兵已然被宋兵团团围住,再无抵抗之力。兵戈之声亦渐渐弱小。
  完颜亶屏住呼吸,一把扯过七娘,高声道:
  “陈师爹,你要将谢七先生逼至绝境么?”
  他到底是金国的君主,此时发声,显得格外刺耳。
  “你看清楚了!”完颜亶大笑,“你的夫人,谢七娘子谢蓼!”
  这句话,显然是说给不认得七娘之人听的。
  一时间,众人齐齐望向陈酿。其中自有韩世忠与史雄的目光。
  不是说已救出来了么?
  如今是怎么回事?又抓回去了?
  陈酿身子僵住,紧扶住栏杆,连呼吸亦越发急促。
  七娘被完颜亶制住,正直直望着自己。
  十年了,容颜变换,总以为会相逢不识。原来,从来不需日复一日地描摹。二人之间,匆匆一眼,便能将彼此辨个明白。
  那是他的蓼蓼。
  那是她的酿哥哥。
  他生了胡须,眼角多了些岁月的沧桑。
  而她,似乎还是初嫁时的模样。
  一眼如斯,抵多少门外即天涯。
  陈酿余光看向魏林,他只避开,不敢与陈酿对视。
  一切了然。
  但魏林的做法,为的是战局平稳,无可厚非。
  阳光照上他的侧脸,眼角似有盈盈清光。七娘颤抖着唇,望着他挪不开眼,只将袖中银簪握得更紧。
  国难当头,她知道,酿哥哥该做正确的抉择。
  可他若真做了那样的决定,她心中,又会是怎样呢?
  “你在做什么!”
  不知何时,韩世忠已然来到高台之上,站在陈酿身后。
  陈酿紧缩眉心,默然不语。
  “正是关键的时候,先生可别犯糊涂!”韩世忠神情焦急,“你再不作为,我只得亲自下令了!”
  另一高台的梁红玉看了看陈酿,又看向七娘。当年二人的婚礼,还是她一手操办的。战船之上,简陋而与众不同。
  谁知,如今竟要面对这般境况!
  她越发紧握鼓槌,准备随时擂响战鼓。不论是她,还是七娘,大宋的官宦家眷总该有自己的担当。
  完颜亶扫一眼四下的宋军,又看向犹疑又惊讶的陈酿。
  他暗笑一声,只道:
  “先生果真好有分量。”
  七娘酸楚并着愤怒,尽压在心口,五味杂陈说不出话。
  “哎!”他又叹一声,“这般好用,还真是舍不得放先生走啊!”
  七娘不理他,只紧蹙着眉。
  忽而,一缕刺眼阳光射过,她下意识地虚了虚眼。只见陈酿面色凝重而专注,已拉满弓弦上了箭。
  箭头尖利,直对着七娘。
  那一缕阳光,正是自箭头而来。
  她猛一哆嗦,面色惨白。
  完颜亶亦愣住了,微张着口,不知所措。
  高台之上,战场之中,众人无不望向陈酿,一时皆屏住呼吸。
  嗖!
  还不曾看清利箭离弦,七娘肩头已晕开一片鲜红。
  那支利剑,直插其上,似开了朵娇艳的花。
  是他么?
  是他么!
  七娘面色如纸,乌黑的眼珠空洞而茫然。
  “先生!”完颜亶扶着她瘫软的身子,语无伦次,“先生,你……你可还好?”
  七娘脚下一软,向后倒下,眼睛却直直望着前方。
  银簪自袖中滑落,叮铃清脆一声,发出刺眼的光。
  完颜亶转头看去,蓦地一怔。
  旋即,他垂下眸子,声音有气无力:
  “阿亶会信守承诺,放先生归宋。”
  ………………………………………………
  陈酿早已翻身上马,在射出利箭的一刻,同时高喊一声“冲”。
  他直朝完颜亶的高台奔去。
  方才那一箭,是为大宋成全;如今这一去,是为他自己成全。
  耳边传来模糊的斩杀之声,也似有人在他身边开道。但此时,皆已做充耳不闻了。
  陈酿马蹄飞逝,如今心中所想,只是七娘的安危。
  蓼蓼,抱歉。
  蓼蓼,酿哥哥带你回家。
  ………………………………………………
  时年五月,金国降,请议和。
  与此同时,宋廷皇帝的圣旨亦飞快而至。
 
  ☆、第二百三十四章 凤来朝3
 
  七娘半眯着眼,恍惚间,只觉被揽入一个有力的怀抱中。
  铁甲冰冷,却透出胸口的炙热。七娘神思倦怠,忽觉很安心,只闭上眼沉沉睡去。
  ………………………………………………
  转眼已三日,七娘粒米未进,只勉强能喂些水。她面色惨白,不时冒出冷汗。肩头一团浅浅的红晕越发触目惊心。
  陈酿垂头坐在床沿,三日不眠不休,早已是蓬头垢面,一脸颓然。
  当日,怎就拉弓离弦了?
  他托起七娘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只蹙眉望着她。还是那个让人操不完心的蓼蓼啊!
  他拂过她的眉,心头蓦地一丝酸涩。
  抱歉,当年弄丢了你;如今,又射了那一箭。
  “蓼蓼,”他似对她说,亦似自语,“我知道你伤心,那一箭,酿哥哥是不得已。你醒来好不好,要打要骂要如何怨我都好!你如今这样,酿哥哥好怕。”
  等了十年,怕是一场空。
  怕是自己那一箭,了结了二人的以后。
  “陈先生,”忽闻梁红玉的声音,“她如何了?”
  陈酿颓然摇摇头。
  梁红玉凑上去看过一回,叹了声:
  “你也别急。刘大夫说了,谢夫人十年思乡,本就熬弱了身子,醒来晚些也是常理。”
  陈酿不语,只目不转睛地望着七娘。
  梁红玉看向他,神色凝重:
  “此番,太难为先生了。将军说,先生心怀苍生,不以私情为论,当受我等一拜。”
  说着,她便行了一个大礼。
  “梁夫人,”陈酿终是开口,“学生是大宋子民,自然……以国事为重。只是……”
  只是他亦是她的丈夫,一个愧对妻子的丈夫。
  “先生大义。”梁红玉又行一礼,“上天必佑谢夫人。”
  “呈梁夫人吉言。”陈酿道。
  梁红玉点点头,便要离开。刚至门边,却又蓦地顿住:
  “对了,金人使者前来议和,说完颜亶问起谢夫人。”
  “别理他。”陈酿冷眼,“他若真顾念十年师徒情谊,当日便不会以蓼蓼做要挟。”
  “好,我明白。”
  说罢,她摇了摇头,遂转身而去。
  忽一阵风灌入,陈酿猛咳了几声。积压下的风热之症本就未痊愈,眼下照顾七娘又熬了三个日夜,越发厉害。
  每日喂了她的药,又吃自己的药,整个营帐都充斥着草药味。
  他锁着眉,替七娘掖了回被子。
  “不要!”忽听一声微弱的声响,“酿……酿哥哥……”
  是七娘!
  是七娘在说话!
  陈酿木然的眼睛一瞬明亮,浑身上下都燃着兴奋。
  “蓼蓼?”他颤抖着唇,“蓼蓼……你醒了?”
  “刘大夫!”陈酿猛奔向门边,“刘大夫!醒了!醒了!”
  ………………………………………………
  七娘也不知自己是如何醒来的,似乎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两军厮杀,酿哥哥正挽弓对准自己。
  一番惊吓,竟猛然回了神。
  刘大夫拉着陈酿至一旁,嘱咐道:
  “外伤已然无碍。夫人受了惊吓,还需好生调养些日子。待回临安,寻个清静的园子静养为好。”
  陈酿连连称是。大夫的话,有时候是比圣旨更管用的。
  他正要拜谢相送,却见刘大夫一把抓住他,故意压低了声音:
  “你自己的病,也该多上些心。”
  陈酿回头看七娘一眼,应声是,方送了刘大夫去。
  床上的七娘睁开眼,挂了抹若有若无的笑。看着眼前的一切,她知道,自己回道宋营了。
  “蓼蓼,你要不要吃水?”陈酿说着便要去盛。
  “酿哥哥,”她轻声唤住,“你别动。”
  陈酿果然依她,只坐在床沿,深深凝视她。
  十年了,他们还是第一回如此靠近相对。
  他的鬓发散乱,本来修剪齐整的胡须,经了三日,亦乱得不成样子。隐约还见得几丝白发,想来连年征战,亦是顶艰难的。
  “酿哥哥,”她道,“蓼蓼适才做了个好长的梦,好长的噩梦。”
  她轻轻抬手,想要去拉陈酿,蓦地肩头撕裂般疼痛,遂急急护住。
  七娘一怔。
  肩头?痛?
  那个噩梦,莫非是真的?
  陈酿抚上她的肩头查验一番,还好未再出血。他方舒了一口气。
  只是那个伤口,刺眼,更刺心。
  七娘看看他,又看看伤口。一瞬间,回忆直往上涌。
  兵戈四起的战场,完颜亶的挟持,还有……陈酿的挽弓……
  她猛地睁大眼,瞳孔发颤,只望着陈酿说不出话。
  “不错,是我。”他沉着声音。
  七娘霎时呼吸急促,身子不住颤抖。
  陈酿一瞬慌神,忙扶上她:
  “蓼蓼,蓼蓼,你别吓我!是我不好,是我错了!你,你冷静些!”
  七娘闭上眼,渐渐平静下来。
  两两沉默,营帐中寂静得可怕。风声像是能撕裂伤口,叫人越发吃痛。
  “其实,”忽闻得七娘若有若无的声音,“你做得对。”
  只有陈酿挽弓,方能安定军心,亦更能激起宋军的怒气。
  这个道理,七娘万分明白。
  她自己不也藏了一根银簪,就是怕陈酿犯糊涂。万不得已之时,好自行了断,以安军心。
  可为何,他做了对的事,做了该做之事,自己却依旧心痛不已?
  “蓼蓼,抱歉。”他道。
  事实上,陈酿也不知该说什么。抉择,总是他自己做的,又如何能祈求她原谅?
  七娘护住伤口,摇摇头:
  “酿哥哥不必抱歉,若真为儿女情长,对战事国运置若罔闻,蓼蓼会看不起你呢!”
  说罢,她又勉强扯出一个笑。
  陈酿心头似千万根针扎。他与七娘一处多年,又如何不明白她的性子?她越冷静,越明事理,事情在她心里便越过不去。
  “蓼蓼,”陈酿正色,“余生不会了。咱们回家,酿哥哥不会再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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