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雄猛收回长枪,向后一滑,正怼上背后偷袭的金兵。金兵翻身飞起,重重跌落在地。战马踏过,正中胸腔,脏腑俱裂。
陈酿今日并未下战场,正与高台观战,随机应变。
双方对战许久,势均力敌,谁也吃不透谁。陈酿定住神情,大掌一挥,令旗亦随之挥舞。排排高台,令旗翻飞,气势如虹。
只闻得不远处一声“冲”,西侧哒哒马蹄巨响。魏林自滚滚黄沙中来,猝不及防间,已斩杀敌军甚众。
金营中的完颜亶亦坐在高台之上,身子紧绷,双手已将木椅掐出指印。
竟然还有援军?
他紧蹙着眉,一时又想起七娘那日逃窜之事。陈酿那头并未有动静,想来正是这伙援军所为。
呵!宋人果然狡猾!
但兵不厌诈,到底还是自己大意了。
既如此……
完颜亶神情一暗,自语道:
“谢七先生,如今唯有你能救阿亶了。”
………………………………………………
七娘耳边不停传来兵戈之声。
这声音太熟悉了!从前与酿哥哥辗转战场,这些刀剑,这些嘶吼,听得人心惊胆战。沙场无情,每过一刻都是无数的人命。
七娘揪紧了心,掌心额头冷汗直冒。
忽而,只见两个金兵闯进来,施礼道:
“帝师,皇上有请。”
七娘猛地退后一步,心头似重石一击。
这时候请她!
看来,完颜亶果是被逼到了绝境。
七娘狂吸几口气,避无可避,最担心的事果然还是来了!
她转身对镜,整了发髻,又理了理衣裙。不经意间,只将一根银簪藏于袖口。
“走吧。”
她道,淡若止水,言语间闻不得半丝涟漪。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曹子建的文章真好。
上得高台,完颜亶已然起身相迎。台下争战惨烈,血肉横飞,七娘猛闭上眼,一瞬别过头去。
完颜亶方行了个揖礼:
“我这个学生,到底还是要靠先生的。”
七娘紧闭着唇,并不言语。
此时,金兵已然被宋兵团团围住,再无抵抗之力。兵戈之声亦渐渐弱小。
完颜亶屏住呼吸,一把扯过七娘,高声道:
“陈师爹,你要将谢七先生逼至绝境么?”
他到底是金国的君主,此时发声,显得格外刺耳。
“你看清楚了!”完颜亶大笑,“你的夫人,谢七娘子谢蓼!”
这句话,显然是说给不认得七娘之人听的。
一时间,众人齐齐望向陈酿。其中自有韩世忠与史雄的目光。
不是说已救出来了么?
如今是怎么回事?又抓回去了?
陈酿身子僵住,紧扶住栏杆,连呼吸亦越发急促。
七娘被完颜亶制住,正直直望着自己。
十年了,容颜变换,总以为会相逢不识。原来,从来不需日复一日地描摹。二人之间,匆匆一眼,便能将彼此辨个明白。
那是他的蓼蓼。
那是她的酿哥哥。
他生了胡须,眼角多了些岁月的沧桑。
而她,似乎还是初嫁时的模样。
一眼如斯,抵多少门外即天涯。
陈酿余光看向魏林,他只避开,不敢与陈酿对视。
一切了然。
但魏林的做法,为的是战局平稳,无可厚非。
阳光照上他的侧脸,眼角似有盈盈清光。七娘颤抖着唇,望着他挪不开眼,只将袖中银簪握得更紧。
国难当头,她知道,酿哥哥该做正确的抉择。
可他若真做了那样的决定,她心中,又会是怎样呢?
“你在做什么!”
不知何时,韩世忠已然来到高台之上,站在陈酿身后。
陈酿紧缩眉心,默然不语。
“正是关键的时候,先生可别犯糊涂!”韩世忠神情焦急,“你再不作为,我只得亲自下令了!”
另一高台的梁红玉看了看陈酿,又看向七娘。当年二人的婚礼,还是她一手操办的。战船之上,简陋而与众不同。
谁知,如今竟要面对这般境况!
她越发紧握鼓槌,准备随时擂响战鼓。不论是她,还是七娘,大宋的官宦家眷总该有自己的担当。
完颜亶扫一眼四下的宋军,又看向犹疑又惊讶的陈酿。
他暗笑一声,只道:
“先生果真好有分量。”
七娘酸楚并着愤怒,尽压在心口,五味杂陈说不出话。
“哎!”他又叹一声,“这般好用,还真是舍不得放先生走啊!”
七娘不理他,只紧蹙着眉。
忽而,一缕刺眼阳光射过,她下意识地虚了虚眼。只见陈酿面色凝重而专注,已拉满弓弦上了箭。
箭头尖利,直对着七娘。
那一缕阳光,正是自箭头而来。
她猛一哆嗦,面色惨白。
完颜亶亦愣住了,微张着口,不知所措。
高台之上,战场之中,众人无不望向陈酿,一时皆屏住呼吸。
嗖!
还不曾看清利箭离弦,七娘肩头已晕开一片鲜红。
那支利剑,直插其上,似开了朵娇艳的花。
是他么?
是他么!
七娘面色如纸,乌黑的眼珠空洞而茫然。
“先生!”完颜亶扶着她瘫软的身子,语无伦次,“先生,你……你可还好?”
七娘脚下一软,向后倒下,眼睛却直直望着前方。
银簪自袖中滑落,叮铃清脆一声,发出刺眼的光。
完颜亶转头看去,蓦地一怔。
旋即,他垂下眸子,声音有气无力:
“阿亶会信守承诺,放先生归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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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酿早已翻身上马,在射出利箭的一刻,同时高喊一声“冲”。
他直朝完颜亶的高台奔去。
方才那一箭,是为大宋成全;如今这一去,是为他自己成全。
耳边传来模糊的斩杀之声,也似有人在他身边开道。但此时,皆已做充耳不闻了。
陈酿马蹄飞逝,如今心中所想,只是七娘的安危。
蓼蓼,抱歉。
蓼蓼,酿哥哥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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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年五月,金国降,请议和。
与此同时,宋廷皇帝的圣旨亦飞快而至。
☆、第二百三十四章 凤来朝3
七娘半眯着眼,恍惚间,只觉被揽入一个有力的怀抱中。
铁甲冰冷,却透出胸口的炙热。七娘神思倦怠,忽觉很安心,只闭上眼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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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三日,七娘粒米未进,只勉强能喂些水。她面色惨白,不时冒出冷汗。肩头一团浅浅的红晕越发触目惊心。
陈酿垂头坐在床沿,三日不眠不休,早已是蓬头垢面,一脸颓然。
当日,怎就拉弓离弦了?
他托起七娘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只蹙眉望着她。还是那个让人操不完心的蓼蓼啊!
他拂过她的眉,心头蓦地一丝酸涩。
抱歉,当年弄丢了你;如今,又射了那一箭。
“蓼蓼,”他似对她说,亦似自语,“我知道你伤心,那一箭,酿哥哥是不得已。你醒来好不好,要打要骂要如何怨我都好!你如今这样,酿哥哥好怕。”
等了十年,怕是一场空。
怕是自己那一箭,了结了二人的以后。
“陈先生,”忽闻梁红玉的声音,“她如何了?”
陈酿颓然摇摇头。
梁红玉凑上去看过一回,叹了声:
“你也别急。刘大夫说了,谢夫人十年思乡,本就熬弱了身子,醒来晚些也是常理。”
陈酿不语,只目不转睛地望着七娘。
梁红玉看向他,神色凝重:
“此番,太难为先生了。将军说,先生心怀苍生,不以私情为论,当受我等一拜。”
说着,她便行了一个大礼。
“梁夫人,”陈酿终是开口,“学生是大宋子民,自然……以国事为重。只是……”
只是他亦是她的丈夫,一个愧对妻子的丈夫。
“先生大义。”梁红玉又行一礼,“上天必佑谢夫人。”
“呈梁夫人吉言。”陈酿道。
梁红玉点点头,便要离开。刚至门边,却又蓦地顿住:
“对了,金人使者前来议和,说完颜亶问起谢夫人。”
“别理他。”陈酿冷眼,“他若真顾念十年师徒情谊,当日便不会以蓼蓼做要挟。”
“好,我明白。”
说罢,她摇了摇头,遂转身而去。
忽一阵风灌入,陈酿猛咳了几声。积压下的风热之症本就未痊愈,眼下照顾七娘又熬了三个日夜,越发厉害。
每日喂了她的药,又吃自己的药,整个营帐都充斥着草药味。
他锁着眉,替七娘掖了回被子。
“不要!”忽听一声微弱的声响,“酿……酿哥哥……”
是七娘!
是七娘在说话!
陈酿木然的眼睛一瞬明亮,浑身上下都燃着兴奋。
“蓼蓼?”他颤抖着唇,“蓼蓼……你醒了?”
“刘大夫!”陈酿猛奔向门边,“刘大夫!醒了!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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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也不知自己是如何醒来的,似乎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两军厮杀,酿哥哥正挽弓对准自己。
一番惊吓,竟猛然回了神。
刘大夫拉着陈酿至一旁,嘱咐道:
“外伤已然无碍。夫人受了惊吓,还需好生调养些日子。待回临安,寻个清静的园子静养为好。”
陈酿连连称是。大夫的话,有时候是比圣旨更管用的。
他正要拜谢相送,却见刘大夫一把抓住他,故意压低了声音:
“你自己的病,也该多上些心。”
陈酿回头看七娘一眼,应声是,方送了刘大夫去。
床上的七娘睁开眼,挂了抹若有若无的笑。看着眼前的一切,她知道,自己回道宋营了。
“蓼蓼,你要不要吃水?”陈酿说着便要去盛。
“酿哥哥,”她轻声唤住,“你别动。”
陈酿果然依她,只坐在床沿,深深凝视她。
十年了,他们还是第一回如此靠近相对。
他的鬓发散乱,本来修剪齐整的胡须,经了三日,亦乱得不成样子。隐约还见得几丝白发,想来连年征战,亦是顶艰难的。
“酿哥哥,”她道,“蓼蓼适才做了个好长的梦,好长的噩梦。”
她轻轻抬手,想要去拉陈酿,蓦地肩头撕裂般疼痛,遂急急护住。
七娘一怔。
肩头?痛?
那个噩梦,莫非是真的?
陈酿抚上她的肩头查验一番,还好未再出血。他方舒了一口气。
只是那个伤口,刺眼,更刺心。
七娘看看他,又看看伤口。一瞬间,回忆直往上涌。
兵戈四起的战场,完颜亶的挟持,还有……陈酿的挽弓……
她猛地睁大眼,瞳孔发颤,只望着陈酿说不出话。
“不错,是我。”他沉着声音。
七娘霎时呼吸急促,身子不住颤抖。
陈酿一瞬慌神,忙扶上她:
“蓼蓼,蓼蓼,你别吓我!是我不好,是我错了!你,你冷静些!”
七娘闭上眼,渐渐平静下来。
两两沉默,营帐中寂静得可怕。风声像是能撕裂伤口,叫人越发吃痛。
“其实,”忽闻得七娘若有若无的声音,“你做得对。”
只有陈酿挽弓,方能安定军心,亦更能激起宋军的怒气。
这个道理,七娘万分明白。
她自己不也藏了一根银簪,就是怕陈酿犯糊涂。万不得已之时,好自行了断,以安军心。
可为何,他做了对的事,做了该做之事,自己却依旧心痛不已?
“蓼蓼,抱歉。”他道。
事实上,陈酿也不知该说什么。抉择,总是他自己做的,又如何能祈求她原谅?
七娘护住伤口,摇摇头:
“酿哥哥不必抱歉,若真为儿女情长,对战事国运置若罔闻,蓼蓼会看不起你呢!”
说罢,她又勉强扯出一个笑。
陈酿心头似千万根针扎。他与七娘一处多年,又如何不明白她的性子?她越冷静,越明事理,事情在她心里便越过不去。
“蓼蓼,”陈酿正色,“余生不会了。咱们回家,酿哥哥不会再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