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蓼知道,酿哥哥从未负我。我亦从未怪你。”
她摇摇头,看向他:
“只是酿哥哥的天下太大,容不下一个谢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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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月,圣旨至。
许与金国议和,签订《绍兴和议》。
另,汴京谢氏遗孤七娘陈谢氏,于被俘之际,仍心念故国,力保大宋文脉。其间成书数卷,才情高洁,应传于世。特赐号“文姬”,理典籍注疏事,不日恭迎归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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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历史上《绍兴和议》不是在这种状况下签订的~史上对于绍兴和议也褒贬不一的~~~特此说明,这只是小说剧情需要~~
☆、第二百三十五章 归去来1
因着七娘的伤势,陈酿一行并未随大军而归。快至临安时,已近秋日了。
一路之上,偶有红叶片片,秋风拂过便也不那么萧瑟。
七娘依稀记得汴京的秋日,五木观的千年银杏是最好的,也不知临安有没有。
前日,宫中差人送来衣冠,鎏金点翠,盈盈灿烂。这是属于谢文姬的衣冠。
七娘扫了一眼,又看向趴在案头打瞌睡的陈酿。
连日来,他时时照顾,半刻也不离,着实比行军还辛苦万分。
当日她说了那句话,想来也是顶伤人的吧!
可肩头伤口还未痊愈,每一回他为她换药,都似在提醒着,那一箭,是他亲自挽弓,与人无尤。
她知道他做得对,但心痛亦不是假的,她不愿骗自己。
酿哥哥,这算不算造化弄人呢?
七娘低头,一声自嘲的笑。
夜里窗间起了霜,秋风瑟瑟,凉飕飕的。七娘睡得昏昏沉沉,依稀感到陈酿的鼻息,似有似无,不大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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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城那日,宫里派了宫人伺候衣冠发髻,礼仪之上,亦嘱咐过一回。
入城当怎样,见着册封官又当怎样。俱是七娘幼时学的规矩,早已融在骨子里,并不觉得麻烦,反而有几分亲切。
陈酿亦换了朝服。正红衣袍,玄色直脚襆头,腰间玉带自是君子温润。他负手立在门边,含笑等待七娘。
七娘在宫人的搀扶下行出,着命妇服制。因着文姬的封号,比同品级的命妇衣冠更华丽些。
一时四目相对,二人皆是怔然。
七娘如今年近三十,着这般端重的服饰正相得益彰。
她周身流光溢彩,贵气逼人,有些傲气的神情却未改分毫。恍然十多年前谢府厅堂之上,她仰面唤了句“陈小先生”。
陈酿上前一步,执起她的手:
“蓼蓼,回家吧。”
七娘点了一下头,二人执手朝城门行去。
礼仪端重,相敬如宾。正是官员与命妇该有的样子。
七娘余光看向陈酿,心头蓦地发酸。
若不是那一箭,二人本不该如此的。但她心中,偏是过不去。独自一人时,想着便难受,更莫提与他相对了。
城门徐徐打开,自有侍卫与宫人开道,二人同乘步撵,四周围满了临安百姓。
宫人衣饰本就华丽,百姓们已然看呆了。待看到步撵之上的陈酿与七娘,更是眼睛都直了。
“那便是谢文姬么?真好看啊!”
“不但人好看,文章更好看。前日临安城中已传遍了!”
“与陈大人还真是天造地设啊!”
……
百姓们一片夸赞之语,自然也传到七娘耳中。故国之人,还是那样亲切又善良。
她微微含笑,看向四下的百姓。久违的街市房屋正是大宋风貌,高楼之上还隐隐飘出丝竹之声,似乎是《琵琶记》。
七娘指尖打着节拍,一切都太美太好。
“停一停。”步撵之上传来陈酿的声音。
四下好奇,皆转眼看着他。七娘亦不解,好好的,却又停下作甚?
陈酿握了握她的手:
“蓼蓼,且等一等。”
陈酿轻掀官袍,不急不缓地下了步撵,越过人群而去。丰神俊朗,谦谦君子,原本拥挤的百姓,竟不自主地让出一条道。
陈酿点头道了句“多谢”,跨入一家点心铺子。
掌柜的如往常一般热情,见着陈酿着实一愣:
“哟!这还是头一回见陈大人穿官袍呢!好神气!”
“一份……”
陈酿话音未落,掌柜的已然递上藕粉桂花糕。
他笑道:
“买了十年,这回总算能让夫人吃上。”
陈酿正要掏银子,掌柜却忙推辞:
“谢文姬夫人有大义,这算是小人的心意。”
陈酿含笑,依旧递上银子:
“是我要买给夫人的,掌柜莫要推辞了。”
说罢,他提上藕粉桂花糕,很快回了步撵。七娘见他一步步行来,眼眶一瞬红了。
藕粉桂花糕,难为他还记得。
“趁热吃。”陈酿已然坐回身旁,“只别吃太多,这东西甜,还得顾及着你的伤。”
七娘点点头,只见陈酿已递上一块。她就着他的手轻咬一口,顾不得礼仪,也顾不得万众瞩目,霎时眼泪簌簌而落。
“好吃。”她含着藕粉桂花糕囫囵道。
陈酿却噗嗤一声笑了,抬手替她拭泪。
“这是作甚?四下都看着呢!也不怕丢人。”
七娘不语,噙着泪,含着笑,又咬了一口。
侍卫与宫人本还强压着好奇之心,这会子也免不得怔然而视。这陈大人平日看着挺稳重的,怎的夫人一回来便换了个人似的?
百姓们更是惊愕,张大了嘴,还有人捂住孩子的眼睛。
“册封官到!”
忽听一声大喊,百姓们这才转移了视线。
“好了,”陈酿轻声笑道,“册封官都来了,还吃呢!”
七娘轻哼一声:
“我才不管什么册封官,还是这个好吃。”
“真不管?”
七娘摇摇头。
“你先看看是谁。”陈酿道。
七娘一愣,这才转头。
只见一三十余岁的紫袍男子策马而来,他蓄了须,眉眼之间朗逸明媚,竟有些熟悉。
是三郎!
七娘一瞬瞪大了眼,若非陈酿抓着,直要奔出去。
王绍玉自上了这条街,目光便一刻不离七娘。这会子强压着激动,一本正经地宣读赐号的圣旨。
三郎长大了,也变得不同了。
七娘看着他,当年汴京街头惹是生非的小郎君,如今已是朝廷命官!
故人们,原来都还安好。
她欣然接过圣旨,与绍玉四目相对,除了谢恩没有别的话。但一切,又尽已了然。
绍玉送二人至陈酿府邸,只约了说明日再来,并不久留。想来,是念着陈酿与七娘夫妻重聚,自有许多私语要讲。
一时人群散去,府中唯有夫妻二人。他们皆去了冠带礼服,换作家常袍子。
七娘半披着发,一身月白薄袄,显得闲适又恬静。
二人对着半枯的莲塘,在三角亭并肩而坐。看看月,又看看水,许久不曾言语。
“酿哥哥,”七娘忽道,声音很轻,“多谢你。蓼蓼知道,高楼的《琵琶记》、铺子的藕粉桂花糕,还有三郎,俱是酿哥哥的安排吧。酿哥哥有心了。”
“所以,你的心呢?”陈酿道,他半带气声,夜色中迷蒙又撩人。
七娘默然。
陈酿转头看她,月光下眉眼如画,他只道:
“入城前,你说的那些话可是当真?”
☆、第二百三十六章 归去来2
那些话……
七娘一时沉吟,那些话一字一字在脑中闪回。
不待她答话,陈酿一把握上她的手,神情焦急:
“看,你犹豫了。”
七娘怔然,看着陈酿。到底,还是舍不得吧!
他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深深凝视:
“十年了,咱们各自拼尽全力,不正是为了相聚的一日么?既如此,又说什么要走的话呢?”
七娘抿着唇,瞧瞧抽回自己的手,抚上肩头还未痊愈的伤口。她低头背过身去,并不言语。
陈酿蹙眉。那一箭,亦是在他心口深刺。
他靠近些,自背后环住她,面颊抵着她的侧脸,隐约还飘着未褪完的脂粉香。
“是我对不住你。”他道,“但余生,我们不会陷入那样的境地了。”
七娘叹了口气,气息带着秋日的霜气。
她道:
“我不怪你,真的。酿哥哥做了正确的抉择,蓼蓼觉得对。只是,这个伤口便像一个结,我解不开。”
她身子无力,只摊在陈酿怀里:
“酿哥哥,我是不是有些没道理?”
可感情之事,原本就是不讲道理的。
“抱歉,抱歉。”他将她搂得更紧,“我无可奈何。”
七娘半转过身子,眼眸低垂:
“蓼蓼有句话,一直想要问一问。”
“好,你讲。”他应声。
“若再给酿哥哥一次抉择的机会,你还会射出那一箭么?”
说罢,她感到陈酿的身子一僵。四下一片寂然,唯有秋风吹动残荷的声音。
七娘又叹一声:
“酿哥哥,看,你也犹豫了。其实,你心里有抉择吧,只是不忍心讲。”
陈酿默然。
他明白,不论再来多少回,他都会射出那一箭。
“你知道,我没的选。”他的声音无力。
“故而,我不怪你。”她道,“酿哥哥不知,那时我袖中藏了一枚银簪。若是你犯糊涂,我应是会自行了断的。”
陈酿微怔,心头猛地刺痛。
“既如此,你不要走。”他耳语道。声音很轻,却字字打在人心上。
“你眼里是天下苍生,我不过是芸芸之中,略微不同的一人。而我眼里只有你。”七娘道,“这不公平。”
她深吸一口气:
“听闻临安多道观。我上山去,既不辜负你,亦不辜负我自己。如此,是最好的选择。”
“结发为夫妻。”他哽咽,“如今,你还在疑我的真心么?”
七娘摇摇头:
“只是我自己更自私了。”
一阵秋风忽来,陈酿闷咳了两声。他将怀抱锁紧,一刻也不放。或许,过了今夜,他便再抱不到了。
月色清朗,洒下盈盈润润的光。半枯的莲塘似罩了一层薄纱,朦胧间,又有些伤感。
“也好。”他叹了口气,一声若有若无的言语。
陈酿又强忍着闷咳几声,再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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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的路很清静,一路红叶片片,层林尽染。此处鲜有人烟,咯噔咯噔的马车声便尤为明显。零星几个童子路过,背着小竹筐,或捡柴火,或采草药,自有一番悠闲。
山路尽头正立着处宅院,不大,却十分精致。几个道姑围着门立了两排,身着青色道袍,神态恭敬又清雅。
看来,陈酿的安排很是妥帖。
道观是座女观,原也没几个姑子,倒合七娘清静的心意。
对外的说辞,自是七娘上山清修,著书立说,以彰文脉。也因着此事,皇帝特地为道观赐名“文姬观”。
“酿哥哥回吧。”七娘一身清素小袄,立在文姬观门边,浅浅低着头。
陈酿蹙了一下眉,解下自己的斗篷替她披了,又细细打结。很慢,很慢。
犹记那年蔡云衡生辰,蔡府庭院中亦是如此替她披衣,打了个顶难看的结子。那时她只挑眼看他,面上自是少女的红晕。
七娘抚上那个结子,笑了笑:
“如今的结子倒不丑了。”
只是再不是当日心境。
“山上凉,当心些。”他道,“我……我再来看你。”
“不来了吧。”七娘道,“当年酿哥哥教我念《庄子》,有句话本不大懂。后来师婆婆亦说过这话,还是不大懂。”
却在他射出那一箭时,她将那句话悟了个透透彻彻。
“什么话?”陈酿隐有叹息。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说罢,她转身入文姬观。唯留他一人,负手立于山间,望着紧闭的观门,浸在落日的余晖中。
他的江湖太大,容不下一个谢蓼。
而她的心太小,容不下他的江湖。
陈酿叹了口气,眉目间一瞬苍老了许多。他掩着口鼻又猛咳两声,雪白的丝帕上一团刺眼的血红。
“相忘于江湖,也好。”
他擦了嘴角,又回身望了文姬观一眼,遂缓步下山。
夕阳西下,余晖透过枝丫打在林间的小道上,斑斑点点,似是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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