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调理分明,并无半分破绽,想来不是胡说。
或许,二郎还有别的计划。只是,昨日意料之外的事接踵而至,几番巧合遂凑到了一处。
陈酿默了半晌,思虑一番,似有话说。他一手在袖中握成拳头,只深蹙着眉,又缓缓松开。
七娘见他神情奇怪,也不知为何。
她轻扯他的袖子,有些担心:
“酿哥哥?”
陈酿此时方回神。只见七娘一双大眼澄澈,直望着他。
从昨夜至现下,发生了这么些事。可她看上去,却还是往日那个谢七娘。
那个不知世事,不懂人情的深闺贵女。似乎连他的那句“齐大非偶”,她也尽可以不计较。
“蓼蓼,”陈酿浅笑地看着她,“若史大哥他们出事,你会难过么?”
七娘无半丝犹豫,只点了点头。
“可他们抓了你。”陈酿道。
七娘看了史雄一眼,又看了看别的汉子。
她正色道:
“这是误会,他们并非故意。我想,大哥在天之灵,亦不希望他们有事。”
陈酿点了点头,颇觉欣慰。七娘是非分明,又有侠义之风,那些圣贤书,也总算没白读。
他笑了笑,只道:
“今年春闱,我便不去了吧!”
☆、第一百零七章 锁寒窗6
一时,七娘只惊地瞪大了双眼。屋中众人亦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陈酿早知她是这模样,只安抚地笑道:
“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大事?十年寒窗,不过在此一举,怎说不是大事?
别人不知道,可七娘心中是明白的。陈酿的诗词文章,字字句句,皆是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如今不得参加春闱,断送的又岂止“前程”二字!
她霎时挣红了眼,不知言语,直直摇头。
陈酿有心安慰,只道:
“也不是考不得,三年而已,一晃也就过了。”
说此话时,陈酿虽强撑着,到底是没有底气的。少年时光最是难得,又能有几个三年呢?
况且,眼下内忧外患,正是朝廷用人之际。若不能尽早一展抱负,终究是人生之憾。
只是,人命关天,此时弃史雄不顾,与杀人者又有何不同?史雄等人见陈酿如此侠义,只齐齐抱拳,一切尽在不言中。
陈酿又道:
“快天亮了,还是蓼蓼方才的法子。不过,你们需以我二人为质!谢二哥必会尽力拖延,你们趁此向他要马车与干粮,尽早离开汴京,想来也就无碍了。”
史雄满是感激,只道:
“先生大恩,来日必报。”
陈酿摇摇头,看着七娘:
“是蓼蓼的功德,她不愿你们有事。”
史雄等人又对着七娘,齐声道:
“多谢谢小娘子。”
他们声如洪钟,颇有阵势,倒是吓了七娘一跳。她只朝陈酿身后退了退,又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陈酿抚了抚七娘的头,浅笑道:
“没事,别怕。”
天色已渐渐发白,谢府的人马寻了一整日,纵是故意拖延,也总该到此处了。
只见窗外黑压压的一片人,领头的几个依稀可以辨认。他们渐行渐近,史雄等人皆屏住呼吸,不敢丝毫走神。
“陈先生,他们来了。”史雄道,眼睛还盯着窗外。
陈酿点点头,扶起七娘,便要往外去。
两夜未眠,七娘已然有些经不得,她何曾受过这样的苦?小足娇弱,眼见着就要站不稳,七娘只紧抱陈酿手臂,尽靠着他,再顾不得男女大妨。
陈酿身子微颤,背脊一僵,只转过头看她:
“蓼蓼?”
七娘只抱得更紧,却不愿挪步。她闭上眼,将头埋进他的手臂。出了这个门,酿哥哥又成了陈小先生。
“酿哥哥,”七娘喃喃道,“酿哥哥……”
陈酿微蹙着眉,心下有一丝发酸。
两日不曾梳洗,她看上去身心俱疲,显得狼狈而憔悴。虽不至蓬头垢面,只是鬓发散落,钗斜粉褪,到底有些不雅。
新做的绿萝春裙已然皱巴巴的。曾有诗云:记得绿萝裙,处处怜芳草。倒是她此时的模样,越发叫人怜惜。
“蓼蓼,”陈酿捧起她的脸,“且梳洗一番吧。”
他又转头向史雄道:
“史大哥,此处可有清水?”
史雄一脸着急不解的模样。都什么时候了,还要梳洗一番!这些个读书人,也太酸太迂了!
不过,谁让他们此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呢?况且,陈酿为此放弃功名,眼前这二人,于他们兄弟有救命之恩。纵使不解,也只得依了。
史雄拿出自己的水壶与他们,七娘只乖乖坐下,望着陈酿。
此处自无面巾,陈酿只撕下自己内襟一角,好在干净,勉强可用。
他像个兄长一样替她擦脸,自然是思无邪。她额角有些脏,面颊也沾了灰,他皆一一拂拭。
只是她眼角的泪痕,倒有些触目惊心。
陈酿记得,七娘是不大爱哭的,便是她撒娇闹脾气,旁人一哄,也就过了。
如今两夜过去,泪痕犹在,又该是怎样的伤心呢?
他一点一点擦拭她的泪痕,心酸之感直往上涌。都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奈何他眼圈已然红了,只是强撑着,不叫眼泪落下。
他悄悄轻叹,七娘只觉耳边似有气息划过。她用余光看着陈酿,他亦是满面疲惫。
七娘亦随他叹了口气。他本可独去春闱,如此,史雄以七娘为质,性命自然可保。可他此番行径,自断前程,终究是为她。
这两日的事,兜兜转转,变幻莫测。陈酿与七娘身在其中,早已分不清,究竟是谁欠谁的。只一味地相互亏欠,又相互还,剪不断,理还乱。
陈酿又绕至她身后,以指为梳,替她顺了顺半披的发。
因她是夜里偷溜出来,长发只半挽起一个小髻,唯系着一根素丝发带。他解下发带,将她的长发束起,只微笑瞧着她。
七娘这般素面朝天,倒嫌少见得。此刻茅檐草舍,洗尽铅华,更见出一分纯粹来。
忽闻得窗外喧嚣四起,陈酿伸手牵她起身,只道:
“想是你二哥到了。”
七娘点点头,又朝窗外看了一眼:
“二哥好大的阵势!”
陈酿低头笑了笑,又向史雄道:
“史大哥,咱们出去吧!”
史雄点点头,一切依计行事。七娘深吸一口气,惯拉着陈酿的袖子。陈酿护在她身后,只不叫人碰她。
一时,几人押着他们出去。只见二郎、四郎、五郎皆在此处,身后一片黑压压的人。五郎颇是担心,只目不转睛地盯着七娘。
二郎倒是一贯的冷面,不怒自威。
史雄假意挟持着七娘与陈酿,要来了马车与干粮,便急忙往近郊去。
一行人已出汴京,二郎他们远远跟着,到底还是忧心七娘的安危。
马车四周尽是草丛,史雄等人四处看了看,还留着行军时候的谨慎。
他们再次抱拳感激,史雄只道:
“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只见他们功夫了得,一个个接连着翻身下车,一眼便知是训练有素。不几时,他们已消失在草丛中,再不见身影。
陈酿不慌不忙地调转马头,只回头向车中七娘道:
“咱们回去吧。”
七娘忽掀起帘子,一把握住他勒缰绳的手。
她深深望着他:
“酿哥哥,春闱入场时辰已过,你……可悔么?”
这孩子,如今还在为他忧心。陈酿抚着她的发带,方才他系了个极丑的结。若有铜镜,七娘必是不依的。
他笑了笑:
“左右已过了,又有甚后悔不后悔的。倒是你,听闻从前路过街市,押了一百两在我身上,如今,可是收不回本钱了!”
被他这样一说,七娘忽噗嗤笑了出来。
陈酿放下车帘,神色却有些黯淡落寞。他只叫她坐稳,便驾着车往回去。
二郎他们已然跟上来,见车中唯有陈酿与七娘,着实一惊。
☆、第一百零八章 少年心1
倒是五郎先开了口,他一面朝车中看,一面道:
“那群歹人呢?往何处去了?”
车上二人只摇摇头。
七娘是位小娘子,陈酿是个读书人,歹人凶残,必是逼着不让他们看的。五郎这样想着。
二郎负手行来,踱步一回,又审视他们半晌。
他依旧冷口冷面,只问道:
“你们可知,那些歹人是何来历?”
七娘有些心虚,深深低下头,又往陈酿身后缩了缩。
陈酿看七娘一眼,解释道:
“歹人粗鲁,小娘子有些吓着了。”
二郎依旧看着他,带着质问的眼神,直接而又犀利。
陈酿似是思索,指尖节奏分明地敲打着下巴:
“他们不大说话,像是为财而来,应是寻常山贼!从前听灵宝寺的师傅们说,夜里常受其扰,想来,正是他们了。”
二郎点点头,半信半疑。他眯着眼看陈酿,一面道:
“贤弟受惊了。”
说罢,他顿了顿,又转向七娘,只蹙眉瞪着她:
“一日不惹事,你便不安分么?”
七娘躲在陈酿身后,噘嘴低着头。她一向怕二郎,只紧紧拽着陈酿的衣袖。
“父母着急,长辈担心!婆婆这等年纪,还昼夜不眠地替你祈福!”二郎又斥道,“若你有个好歹,他们该如何伤心?”
一想起婆婆,七娘蓦地心疼起来,婆婆向来最疼她的。
只是,她虽任性,可此事分明是二郎所为。他这般训斥,贼喊捉贼,七娘觉着冤枉,到底有些不服。
她低头嘟哝道:
“就你省心就你对!”
“你说什么?”二郎骤然黑了脸。
“蓼蓼!”陈酿低声阻止她言语。
他又向二郎拱手道:
“小娘子早已知错。许是被山贼吓坏了,故而言语无状,并不是有心顶撞。”
“哼!”二郎只瞥他们一眼,“你便护着她吧!”
说罢,他袍子一甩,直往前去。
五郎见二郎走远些,急忙过来,只巴巴地跑到七娘身边:
“怎么样?可是受伤了?你要出门,好歹叫上我一起!那大夜里,可不就出事了么?好在陈二哥找着。”
他一连串地问话,只听得七娘头疼。她别过脸去,不愿看他。
五郎又绕过去,凑到她另一边,满面不解:
“你倒是说话啊!究竟为何偷溜出门?发髻未挽,还身着丫头的衣裙!这山上不过一座寺庙,也没什么好玩之处!”
七娘又把头别向另一边,更不愿理他。
五郎还欲穷追猛问,却是陈酿拦住他,只道:
“好了五郎!蓼蓼本就受了惊吓,你这般紧追不舍的,她如何招架得住?”
五郎这才住嘴,只立在那里挠挠头,一面笑道:
“倒是我不周全了!那七娘快些上车,回府梳洗一番,再去见婆婆,也好叫她老人家安心。”
七娘看他一眼,只点点头,便上了自己的车驾。因怕七娘一个人闷得慌,五郎与陈酿遂陪着她。
折腾了整整两日,陈酿只闭目养神。
七娘讪讪看了一眼车窗外的风景,虽是春日繁荣,莺柳成群,她却觉着好没意思。
一时又见四郎车驾,七娘遂好奇问道:
“怎么四哥也在?他一向不管家事的。”
五郎撇撇嘴:
“还不是四嫂,非逼着四哥来!本是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只不添乱也就是了。”
“想来,四嫂越发有治家的派头了。”七娘道。
“倒是八妹与许娘子,担心得不得了!”五郎叹道,“尤其许娘子,若非母亲拦着,她便要跟来呢!”
一听提起许道萍,七娘只偷偷朝陈酿看了看。
他虽闭着眼,眉头却轻轻蹙了一下,手指不易察觉地微颤。这些,七娘自然皆看在眼里。
她回过头,一声轻叹,似是自语:
“许姐姐的担心,倒比菱儿多一分。”
“你说什么?”五郎问。
七娘只摇摇头,又看一眼陈酿,再不言语。
陈酿此番不得参加春闱,便还是一介布衣,纵使父亲看重,也已是无甚用处了。
她不再叹息,亦不理五郎,只呆愣坐着,似有心事,又似万事无心。
时至府中,庭院里暗乌乌的全是人。
只见周夫人望着渐近的车驾,一面向朱夫人道:
“好在已回来了,听说是遇着山贼。可怜见的,也不知可伤着了没有?”
朱夫人听她言语,自知她含沙射影。一美貌的妙龄小娘子,落入山贼手中,到底不能放心。
朱夫人面色镇定,只笑道:
“陈先生与她一处,想来无碍的。”
周夫人自讨没趣,讪讪笑笑:
“是了是了,不过母亲她老人家多担心些。”
提起老夫人,朱夫人心下自是一紧。
老夫人年纪大了,又连着熬两夜,已然撑不住。病来如山倒,那时家中又乱,只让人去请了薛仁来。此时,薛仁夫妇正于她榻前侍疾。
老夫人病倒前,只一味地骂谢诜夫妇。不知是因着担心,还是有意告诫。
见老夫人言语神情,似乎许多事,她已然知晓,心中分明。这便不得不让人多留心几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