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道理,谢诜也同朱夫人讲过许多回。谢府已然一门荣光,难道她还不知足,想更上一层楼么!
上元节陛下赏的灯谜,谜底是个“和”字。那便是要他们君臣相和,不可太过张扬。若朱夫人还有那些算计,到底是将谢府置于水深火热之中。
他警示地瞪了朱夫人一眼,此时也不便再说什么。
却是谢菱与许道萍,闻着消息,也急忙赶来了。
☆、第一百零三章 锁寒窗2
她们携手而来,一味地着急,却也帮不上什么。接着,仪鸾宗姬与几位姨娘亦来了。厅中霎时乱成一锅粥,老夫人见着直头疼。
二郎、四郎、五郎,皆带人去寻了。老夫人想赶了众人回房,众人却又不愿。一来二去,只得一道在厅上等消息。
只是众人皆在,唯不见陈酿。谢诜只觉有些奇怪,只向陈姨娘问道:
“酿儿何处?”
陈姨娘四下看了看,并不见陈酿身影。她深深蹙眉,一时不知如何言语。不论是作为七娘的先生,或是未婚夫婿,他是最该在的!
琳琅正要进来回话,闻着谢诜问,她忙道:
“回大老爷,陈先生说,他或许知小娘子身在何处,遂去寻了。”
“那是何处?”朱夫人有些着急。
琳琅只摇摇头:
“陈先生行色匆匆,还不及问,他便走远了。”
谢府那里终是安了些心,而陈酿此时却越发心急如焚。
他虽已至灵宝寺后山,可山路崎岖难行,夜里枝叶杂乱不清,是极易行错路的。也不知七娘是否能顺着上山,他只得下马去寻。
“蓼蓼!”他不住地喊,行几步便喊一声。
那声音在山间回荡,她若在此,必能闻见的。
山上的夜,寒气颇重,加之一味嘶吼奔跑,陈酿忽猛咳了两声。他方才策马而来,必是大汗淋漓,眼下寒意四起,难免受了风寒。
陈酿倒也不在意,清了清嗓,又高声唤“蓼蓼”,只是忍不住地咳。那模样狼狈得很,哪里还是清高俊逸的陈小先生!
“蓼蓼!”他竭力一吼,一面咳,一面粗喘着气。
“别喊了!”
忽闻得人声,那声音细小,又透着绝望与自卑。
陈酿缓缓转过头去,不是七娘是谁!
只见她身着琳琅的蛋壳青春衫,裙摆足尖,已然沾上露水。她长发未挽,鬓华未簪,两束发丝垂在胸前,只随寒风轻摆。掀长的褙子,显得人更是瘦弱。
陈酿有些惊愕,这一眼,似与她离别了多年。不知从何时起,七娘的眼睛竟也会含愁,她也会茶饭不思,也会为伊消得人憔悴。
总当她是为着王三郎,却不承想,是自己造的孽。
陈酿深深望着七娘,忽觉着她好远。月光透过树林,罩在她身上,她显得朦胧而易散。
他想伸手抓她,却怕抓住的只是一怀若有若无的月光。
故而,只好愣愣站着,相顾无言,亦无泪千行。
风吹得有些冷,七娘垂下眸子:
“你何必来呢?”
陈酿无言以对。她所言不错,已是辜负,又何必来呢?
“我是你先生。”陈酿道,“左右,我还是你先生。”
这样的话,他自己也觉着可笑而蹩脚。但似乎,也无别的话可说。在她面前,他没有底气。
“先生!”七娘自嘲地一笑。
一个教她“关关雎鸠”,教她“青青子衿”的先生!
还有那枯萎的玉兰,此处瑟瑟亭的玉兰。他亲手折来与她写诗作文,原来,他竟不过是个先生!
七娘觉着委屈,直直想哭,却又哭不出。与平日的委屈不同,此番,是自作自受,与人无尤!
“蓼蓼,回家吧!”他轻声道,生怕惊了她。
七娘闻声,再忍不得,只猛捂住双耳,一面不住摇头。
她似嘶吼道:
“我说了!你别喊!”
陈酿猛住了声,只缓步行过去。
他渐渐拉下她的手,七娘轻轻一颤,却也不闹了。
她抬头望他,他亦蹙眉望着她。
“是酿哥哥不好,配不上蓼蓼。”他道。
七娘摇摇头,一霎时,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
她说不出话,又想起午后他那句“齐大非偶”,着实太伤人了。
从来,所有人都捧着她谢七娘子。不需谢诜亲自提亲,只怕汴京城中的世家子,皆上赶着来。
可偏偏命运弄人,让谢府来了个陈酿。打最初在酒楼对词,他便极是瞧不上七娘。
此去经年,本以为随他读书,他多少能有所改观。可午后那番话,七娘只觉一年来的心意,皆错付了。
他终究是瞧不上她的。无才无德,不学无术,那才是她谢七娘。
而真正能在才情上与他相配的,到底只得许姐姐一人无二。
七娘叹了口气,只问道:
“酿哥哥,你便这般看不上我么?”
陈酿沉默不语,不知如何答她。
从来,他拿七娘最没办法。她聪明灵性,时有狡黠奇思,虽不大懂得人情世故,却也是难得的赤子之心。
她自拿一颗真心交付,而他,似乎什么也给不了她。
陈酿忽觉着自己卑鄙而可耻。他见不得她委屈,习惯了对她好,亦习惯了一切依她。
可唯独此事,他心中是没个决断的。
“夜深了,”陈酿叹道,似是自语,“回家吧!”
七娘依旧落泪:
“那夜酴醾架下,酿哥哥亦说夜深了。”
那回他亦说夜深了,可还由着她玩笑嬉闹。而此刻,她满腹委屈,他却再不依她了。
记得酴醾架下,她的步摇缠上了荼蘼丝。他靠近替她解,下颌抵上她的发髻。
那是第一回,七娘觉着陈酿是与众不同的。她为他彻夜难眠、辗转反侧,原来,一切到头,终不过还是一句“夜深了”。
“蓼蓼,家中很是担心你,回去吧!”他又道。
“酿哥哥是说客?”七娘忽抬头质问。
陈酿一时蹙眉。
“郑明珍说,我早晚会有报应。”七娘偏头看着他,“原来,这便是报应!”
“蓼蓼!”陈酿忽打断,正色道,“别再闹了!”
七娘一惊,只难以置信地看他:
“我闹?我……”
还不待七娘说完,陈酿猛地捂住她的嘴,七娘只本能地挣扎。
陈酿一急,忽将她紧紧束在怀中。七娘霎时脸红,心跳得极快,一时也不知落泪委屈了。
只听陈酿低声道:
“别说话,你听!”
四周格外寂静,只闻得枝叶窸窣晃动之声,却不像是风吹。
七娘这才知,陈酿为何忽然抱她。她的心已然提到嗓子眼,莫非真有歹人?
她瞪大了眼,只转头与陈酿对视。
陈酿摇了摇头,示意她别乱动。那窸窣之声渐近,越发清晰。他最担心的事,果然还是来了。
陈酿双手护着七娘,一面谨慎地四处瞧去。
忽而,四周窸窣声骤停,只闻得一声闷响。陈酿眼前一黑,直直倒了下去。
“酿哥哥!酿……”
还不待七娘反应,她亦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第一百零四章 锁寒窗3
再醒来时,他们已被束着手脚。四周昏暗,只一豆微弱的油灯。灯火隐隐晃动,映衬着七娘的面颊,似还挂着泪痕。
此处蛛网遍地,许久不住人的样子。又见残案破椅,似有雕花,想是体面人家的别院,如今废弃了。
七娘还靠在陈酿肩头,却是难得的安宁。
他拿手肘推了推她,压低了声音:
“蓼蓼?”
七娘缓缓睁眼,忽觉手臂疼,正待舒展,才知被束着手脚。
她惊恐地望向陈酿,一时不知所措。
七娘亦压低了声:
“这是何处?”
陈酿摇摇头。
此刻天还黑着,想是离山脚不远。山路险峻,歹人带着他们只得步行,这些光景,应是还未至瑟瑟亭的。
七娘自小娇生惯养,哪见过这个?屋中满是灰尘,又潮湿寒冷。她伤心并着害怕,唯有倚靠陈酿,方能好些。
“别怕。”他道,“酿哥哥在呢!”
七娘缓了缓心跳,只望着他点了点头。
“此处潮湿,应是林子深处。”他继续说,似乎想让七娘安些心,“这屋子许久不住人,那群歹人也必是临时安顿,并非长日在此处的山贼。”
“也便是说,”七娘道,“我们有机可逃?他们不熟悉山路,不定能抓着我们的!”
陈酿点点头:
“灵宝寺离此处应是不远,咱们往那里去。”
七娘一瞬安心,果然有酿哥哥在,一切皆是无虞的。
二人正待互解绳索,却是有人进来。陈酿忙使眼色,二人只装作未醒模样。
“史大哥!”只听一大汉高声唤道,带着粗鄙的嘲笑,“这一个娘们儿一个书生,身子也太弱了,如今还不醒!”
似乎那“史大哥”闻声,也进来了:
“别去管他!咱们不过拿人钱财!本当此人明日才到,不想今夜便来了。也罢!后日一过,一手交人,一手交钱,咱们只管的逍遥!”
陈酿微微蹙眉,听歹人言语,他隐隐觉着事有蹊跷。
后日,不正是省试之期么?这两件事,是否有些关联?
而这些歹人,究竟是何身份?是为他来,还是为七娘?
一歹人又道:
“大哥,初时只说有个书生。那小娘子瞧着亦不是寻常身份,不如多要一份?”
史大哥转过头看着他,似乎也觉可行。
“嘿嘿!”那歹人又道,“若他们不愿出钱,我瞧那小娘子模样不错,不如孝敬大哥!”
史大哥瞪他一眼,又哈哈大笑起来。
七娘吓得直发抖,往陈酿那处靠得更近。
“哟!”那歹人见七娘发抖,“醒了啊!”
已被识破,再装睡下去也无甚意义。
陈酿缓缓睁眼,直问:
“你们是什么人?”
他们冲着陈酿而来,并非寻常山贼,不知是谁有意为之。
此番,倒是他连累了七娘。
几个歹人只笑起来。
眼下瞧清了,他们言语虽粗鲁,可身上并不见山贼痞气。
一个个利落站着,正是训练有素的模样。方才的山野粗话,或许还有另一个出处。
陈酿心道:眼前这群人,只怕是出行伍出身。
“我们是何人你不必知道!”史大哥笑道,“你倒是我们的财神爷!”
陈酿迅速打量着他。眼前的人大眼阔面,发髻只胡乱束了,面上还残有胡渣。
他虽不修边幅,可身姿挺拔,不怒自威,想来,从前兴许有个一官半职。
行伍之人何等警惕,既非寻常山贼,要逃出去便更难了。
不过,这样的人本就有些气性,光是钱财,只怕也使唤不动他们。
陈酿默了半晌,一切关窍,终究还是在幕后主使身上。他看了七娘一眼,她只蜷缩在他身边,紧紧靠着,一动也不敢动。
陈酿直了直背,似要护住七娘,只道:
“大哥既说我是财神爷。那好!大哥求财,我们求命,烦请准备笔墨,我们与家中写信。”
史大哥忽笑了笑。人质怕死,急着写书信也是常事。他从前抓获的俘虏,可不都这样么?
只是,怕死怕得这般淡然,眼前的书生还是头一个。
他大摇大摆地走过去,蹲下来审视着陈酿。
史大哥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只道:
“不急!兄弟下山买笔墨,明日,明日让你写长篇大论!”
陈酿心道:此人到底谨慎。分明故意拖延,让他不得参加春闱,却以买笔墨搪塞!
此时他为刀俎,陈酿为鱼肉,史大哥却还处处小心翼翼。这等心机,不得不叫人毛骨悚然。
只见史大哥朝其他几人使了个眼色,门锁一落,也兀自去了。
天色已渐渐发白,门外一排人影,立着一动不动,明摆的军营作风。
陈酿忽觉肩头有些湿,回眸一瞧,原是七娘伏在他肩头啜泣。
“蓼蓼别怕,他们并非要咱们性命。”陈酿轻声劝道。
七娘就着他肩头蹭了蹭,只不愿抬头,一面又道:
“都是蓼蓼不好。我若不偷溜出府,酿哥哥此刻,也能安心备考。”
陈酿蹙蹙眉,她如今还在为他的春闱忧心!在她心中,他的春闱竟比自家姓名要紧么?
七娘哭得梨花带雨,那般自责,到底叫人心疼。
他摇摇头:
“此事与你无关。”
七娘缓缓抬头,一双眼哭得通红。她委屈地靠着陈酿,似乎唯有如此,方能好受些。
“这些人,是冲我来的。”陈酿道,“看这阵势,咱们是逃不掉了。”
七娘惊得猛立起身子:
“那春闱……”
十年寒窗,本就在此一举。今夜飞来横祸,眼见的前程便要断送了么?
她愣愣地望着陈酿,忽回过神,只道:
“莫非,他们正是不让酿哥哥高中?”
陈酿点点头。
七娘自然也不蠢,已知此事必有蹊跷。
陈酿一向温文尔雅,从不与人结怨。能这般害他的,必与谢府有关。
这一层,七娘明白,陈酿自然也明白。他只不愿在七娘跟前言说,她到底姓谢,只恐又为此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