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奸计得逞,只猛点着头。她抿嘴一笑,一溜烟地便往屏风后去,只坐下吃茶。
有婢子正进来,她缓步而行,看得七娘着急。
只见她行礼道:
“大老爷,陈先生到了。”
☆、第一百零一章 隔帘听
只见陈酿一身月白春袍,靛青丝绦束腰。唯一根木簪横插髻上,发带飘飞,自有一番俊逸气度。
七娘从屏风缝里偷瞧。多日不见,酿哥哥瘦了些,更显出些读书人的风骨来。只是是备考辛苦,略微憔悴,倒难为他了。
谢诜见他来,自是笑脸相迎,一面又唤他坐。陈酿作揖谢过,遂不再客气。
“后日便是春闱,酿儿怎么有空过来?”谢诜问道。
七娘却在屏风后白了谢诜一眼。他连陈酿的来意亦不知,说什么有要事相商,还不是哄她!
陈酿有些犹疑,似乎不知如何开口。
他沉了沉气息,只道:
“昨日,姑姑同我说了件事。听闻,是大人的意思?”
谢诜笑道:
“你是说七娘的事吧!正是了。”
七娘一惊,果然事关她的。
陈酿只沉吟不语。
谢诜却道:
“我的用意,你也明白。我见七娘很是依赖你,一日不见,便闹着要寻呢!”
他想起七娘模样,只自顾自地说笑。
“大人!”陈酿蹙眉,忽打断他。
只见陈酿骤然起身,手掌交叠,行了个大揖礼。
这般郑重,谢诜倒是一愣。
他只笑道:
“酿儿,我知你心中高兴,却也不必……”
“大人!”陈酿又一次打断他,“齐大非偶,是陈酿配不上。”
齐大非偶!这还是他交七娘的典故呢!
七娘双手一把捂住自己的唇。她心下跳得极快,却又逼着自己沉下心思索。
她双目微垂,不多时,似乎已明白过来。难怪那回父亲说,她的婚事与陈酿的婚事,是一码事!
原来父亲早有此意。那日若非她在窗下偷听,父亲便要亲自提亲了吧!
此番听来,像是托陈姨娘去说的。而陈酿……却是一句“齐大非偶”……
七娘颤抖着端起茶盏,想要饮口茶,冷静片时。
谢诜有些不信自己的耳朵,以为年老听错。
他疑问道:
“酿儿,你,你说什么?”
陈酿又作一揖:
“陈酿,配不上谢七娘子!”
一时,厅中甚是寂静。忽闻屏风后有杯盏落地之声,众人皆朝那处瞧去。
七娘自己也猛然一惊,吓得直站起身来。她望着满地碎片,忽觉鼻尖一酸,瞬间红了眼。
陈酿直盯着屏风,不知谁在其中。谢诜亦有些悔,到底还是该赶她走的。
七娘紧紧抓着屏风,似乎下一步便会跌倒。她一步一步向屏风外挪去,从未觉得,这几步竟漫长得如一生。
她的身影缓缓而现,还是那个娇娇恰恰的小娘子。只步态神色,灵气尽失,全然不似从前。
陈酿蹙眉望着她,不知为何,亦憋红了一双眼,霎时不知如何言语。
七娘直直对上他的目光。他从未见过七娘这般,似笑非笑,似哭非哭,那模样着实怪异,又叫人心疼。
“蓼蓼……”陈酿似乎是挤出的两字。
七娘再忍不住,眼泪直猛然往下砸。她也不知,自己何处来的这么多眼泪。她只一味地哭,好似千般委屈,都要在这一刻哭尽。
陈酿想如往常一般为她拭泪,却怎么也迈不开腿。像是有股无形的力量,困得他动弹不得。
七娘垂下眸子,再不看他,直直跑了出去。
门外的阿珠吓坏了,还未见过小娘子如此!也不及多问,她便忙赶着追上去。
厅中只余陈酿与谢诜,二人皆愣着,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还是谢诜先开口了:
“没想到,是如此。”
谢诜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今日被一介白衣当面拒婚,不知该说他不识抬举,还是谢府自视甚高。
汴京世家,满门朱紫,自以为高不可攀,也总有人家看不上之处罢。
“大人,我,”陈酿想起七娘方才的模样,依旧蹙眉,“我有些担心蓼蓼。”
谢诜忽抬头看他,有些不解。陈酿此番拒婚,分明得罪谢诜,此时应在意的,不该是自己日后的仕途么?
况且,他已然拒婚,决绝毅然。这忽来的担心,又算是什么!
“酿儿,”谢诜又发出自嘲的笑,“老夫越发看不懂你了!”
陈酿心中多少有愧,也知谢诜疑虑。
他只道:
“左右,我还是她先生。”
“这先生,当不得一辈子。”谢诜道。
“是我对不住她。”
陈酿说罢,也不顾礼数,只兀自往七娘的院子去。
七娘自一回房,便趴在榻上默然垂泪。眼见着软枕已湿了半个,丫头们劝也无用,又不知因由,只得陪着她。
正有小丫头进屋通传,说陈先生求见。
丫头们只道七娘最听陈酿的话,像是得了个救世主。
环月只双手合十道:
“阿弥陀佛,快些请进来,小娘子正闹呢!”
七娘闻声,猛直起身子,哭得更厉害了。
她指着环月便道:
“谁敢放他进来,我便将谁赶出府去!”
思忆里,七娘还从未如此生气过。环月惊得忙打发小丫头走。
琳琅只劝道:
“这是怎么了?平日里,不是最听陈先生的话么?”
七娘一面落泪,一面正色道:
“谁再与我提他,一并赶出府去!”
丫头们吓得面面相觑,自不敢放陈酿进来。她们几经商议,遂让琳琅去回话。
方至院门,只见陈酿面色亦不好。
她只道:
“陈先生,小娘子眼下不愿见你。想来她闹脾气呢,不如先生晚些时候再来?”
陈酿最知七娘的性子,也料到会是如此。
他点了点头,遂道:
“不妨事,我只在此处等着。她何时愿意见了,劳烦你再通传一声。”
琳琅一时颇是为难。都说七娘闹起脾气倔得很,这陈先生不动声色,倒是更倔!谁知七娘是否是跟他学的!
琳琅摇摇头,至七娘跟前,又回道:
“陈……不,他!他不走,说等小娘子愿意见了再见。”
七娘忽觉更委屈,心一狠,只道:
“那便别管他!”
丫头们无法,眼见七娘正气头上,也只得顺着她。
陈酿负手而立,一直在她院门站着,时有丫头斟茶递水,他也不喝,瞧着又有些像赌气。
便如此,他直从午后待至天黑,直至掌灯、熄灯,竟也不想着饮食,不想着春闱。
本当要如此立上一夜,谁知七娘院落中忽喧闹起来。熄灭的灯火重新亮起,丫头们胡乱裹上外衣四处奔走。
众人一副焦急模样,嘴里只惊慌喊着:
“七娘子不见了!”
☆、第一百零二章 锁寒窗1
阿珠正从门边奔过,陈酿一把拦住她,急道:
“怎么回事?什么叫小娘子不见了?”
阿珠心下也急,一味摇头:
“我不知的。琳琅起夜吃茶,便见小娘子帐中空空。院中四下寻了亦不得,正要回大夫人去!”
陈酿遂放开她,直往院中去!许是站了整整半日,他双腿有些发麻,竟不自主地绊了一下。
“陈先生!”见他神色,阿珠有些担心。
陈酿摆摆手,提起袍子,两步并三步,踉踉跄跄朝院中去。
一院的丫头从未如此惊慌,一时全失了主意。
见着陈酿进来,琳琅似见了救星,忙求救道:
“陈先生,小娘子她……”
“我已知了。”他急忙打断,一瞬也不愿耽搁,又道,“你们先往府中各处去寻。琳琅,你是第一个发现她不见的人,快细细同我说来。”
琳琅愣愣地点点头,先安排了丫头们,又领着陈酿至七娘内室。
今夜是琳琅陪七娘睡,她的床在第一道帘幕外。便是说,七娘在内室做什么,她是全然不知的。
陈酿蹙蹙眉,只问道:
“此前,你可闻着帘内有甚动静?”
琳琅摇摇头:
“小娘子先还闹脾气,后来哭累了,也便歇下。瞧着也不生气了,临睡前,还赏了我一盏茶吃。”
陈酿猛警觉,指着案头的杯盏:
“可是这个?”
琳琅不明所以地点头,一面又焦急道:
“本当小娘子今日委屈,怕她又闹,我也不敢睡太沉。谁知竟还是出了事!”
陈酿拾起杯盏嗅了嗅,又看了看残茶。他深吸一口气,只道:
“这是上元那夜,她发烧吃的药。本有安神功效,你吃了这杯,自然睡得沉。”
他又看向她的雕花床,被褥凌乱散着,想是她蹬被子发过脾气了。
换下的衣裙皆整齐挂在衣架上,不曾动过。倒是琳琅床头衣架,空空如也。
想是七娘扮作琳琅模样,偷偷从后门溜了。
陈酿又伸手一试床铺,已无丝毫体温,看来已走了些时候。
他叹了口气,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焦急:
“怕是,已不在府中了。”
琳琅惊地瞪大眼,不敢相信:
“府中宵禁甚严,小娘子如何出去?”
“她穿了你的衣裙。”陈酿道,“下房的家院何曾见过小娘子?自然看她衣饰,以为是个大丫头,遂行了方便。”
眼下更深露重,她一个小娘子家家,能去何处呢?
七娘长日养在深闺,若走远些,连路也认不得。况且月黑风高,恐有歹人,如何叫人不担忧!
只是,偌大的汴京城,茫茫无端,又该往何处去寻呢?
陈酿徒然叹了口气,只在她房中四处看,也不知是否有迹可循。
案头不过笔墨纸砚,寻常诗文,却无甚特别之处。倒是砚台旁一枝干枯玉兰,显得格格不入。
“这是?”陈酿指着那枝玉兰。
琳琅只道:
“也不知是何处得的。去年花朝小娘子带回来,便是枯萎,也舍不得丢。”
陈酿一愣,忽觉心中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一手撑着案角,深蹙眉头,眼圈霎时红了。
琳琅见他如此,自是不明所以。
她只试探道:
“陈先生?”
“或许,”陈酿强撑着说话,“我知她在何处。”
才说罢,陈酿便径直往马厩去。
他也不理上夜的家院,直牵出惯骑之马,扬鞭一挥,疾驰而去。
风在耳边嗖嗖掠过,染着深夜的寒气与湿气,猛叫人清醒。而此刻,陈酿心中别无他念,唯愿七娘平安。
他不觉想起她案头的玉兰,枯瘦可怜,不正是去年花朝,他在灵宝寺后山的瑟瑟亭,折与她的么?
那一瞬,陈酿只觉眼角有些湿。他摇摇头,却当是露水,风一吹,便由它散去。
灵宝寺后山春景极美,七娘年年清明去踏青,自然认得路。
只奈山路难行,她多是乘撵的。眼下她一人偷溜上山,便是不遇歹人,山路艰险,亦是危险重重。
陈酿心头如有千斤重负,更是打马急行。夜里安静,只闻得他疾驰的马蹄,渐行渐远,终不断绝。
陈酿刚走,谢府早已是炸开了锅。
一时间,不论主家丫头,仆妇小子,皆披衣而起,一片慌乱匆匆。
丫头们提着灯火穿行,四处奔走。有人相互撞上,或跌倒或踉跄,也不多言语,只忙着起身,又往别出去。
朱夫人急得在房中来回踱步,谢诜忙让管家带人四处去寻。
这样的事最是棘手,小娘子走失,本报不得官。若真遇上山贼歹人,事关闺誉,又如何敢张扬?
周夫人与钱氏正扶着老夫人来。
老夫人满面涕泗,蹒跚着进来,气得直拿起凤头拐杖,狠狠往地下杵。
“我的七娘!”老夫人哭喊,“你们快让知府出兵,将我的七娘寻回来!”
朱夫人心中亦着急,却只得安抚老夫人:
“母亲别急,已让人去寻了。她一介深闺小娘子,又不认路,想来走不远。”
“哼!”老夫人更是生气,“定是你们成**着七娘念书,这下好了,人亦逼走了!她一个小娘子,念不念书有甚么要紧?七娘若有个好歹,我拿你们做爷娘的试问!”
谢诜与朱夫人自不敢还嘴,只垂着头,一味说是。
周夫人见此,只劝道:
“母亲,大哥大嫂也不想的。如今寻着七娘最要紧。至于官兵……”
朱夫人直朝周夫人使眼色,纵使谢府有脸面去请,为着小娘子闺誉,也断不敢惊动官兵的。
周夫人如何不明白,她只沉默不语。
老夫人才骂了他们一通,唯今只剩伤心担忧。
她瞥他们一眼,冷言道:
“别以为我不知你们算计些什么?怕她不能做王妃?不能嫁世家?你们只记住,七娘的安危才是最要紧的!”
老夫人从未说过这般重话,朱夫人心下一沉,只看了谢诜一眼,遂讪讪点头。
做王妃,嫁世家?谢诜亦沉了沉神色。自己分明做主让七娘与陈酿订亲,莫不是朱夫人另有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