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论从前在西蜀,究竟发生了何事。”朱凤英蹙眉道,“不过,另一件事,我心中一直怀有疑虑,不曾放下。你可记得?”
“不错,”七娘道,“我记得,你同我说过。可其间缘由,我至今也想不明白。”
朱凤英点头:
“我想,咱们可以试上一试。”
试?
一听这个字,七娘忙换了脸色。
只闻她冷言道:
“那倒是,你最爱试了。还总能试出些事来!”
朱凤英一时语塞。
她顿了顿,方道:
“那件事是我对不住你,你要怎么算账都行!只是眼下,先解决了此事。”
“好!”七娘倒也爽快,“不过,你别以为就这样算了!恩,我记得;仇,我亦记得!”
朱凤英白了她一眼。
七娘心中分明已经放下,否则依她的性子,如何还会来朱府?偏偏是这死不承认的模样,顶叫人讨厌。
不过,只要二人心中明白,她们皆是真心待彼此好,也就是了。
朱凤英此时也懒得与她计较,只没好气道:
“你俯耳过来!”
且说王府这里,王環自回来,倒也没见惹什么事。不过闲来爱发脾气,摔了些杯盏花瓶,也没多大要紧。
王三爷一向不大管府中之事,对于王環,也尽托付与王大夫人。
只是,二人虽是实在亲戚,到底隔着一层。王大夫人也不好管太过,总怕落个苛待之名。
故而,要砸花瓶,遂就砸了,也不值几个钱。
倒是三郎绍玉,也不小了,是该多管上一管。好歹能成家立业,总比终日游荡的好。
前日,二郎绍言通过谢蕖,探了探谢府的口风。
这会子,只赶着来与王大老爷商议。
“老爷,”王大夫人道,“谢府如今,似乎有些无意。”
王大老爷沉吟半晌,又点点头:
“孩子们小时候的玩笑话,说过也就过了,偏偏真谈及此事,才见出真知来。”
王大夫人叹了口气:
“要说七娘那孩子,我也是打心眼里喜欢。自小看着长大的,倒与咱们家小娘子无异。只是,不知怎么,他们如今又不愿了。”
王大老爷笑了笑:
“想来是郓王之故。”
“可郓王不是与朱家小娘子……”王大夫人蹙眉道,“不过,对于三郎,谢府那边也并未说死。或许,只是想等上一等?”
“他们要等,咱们可耗不起了。”王大老爷道,“他家这般举棋不定,我想着,不如咱们也替三郎相看着。”
王大夫人思索半晌,只得点点头。不论是否是郓王之故,不论是否是想要等一等,人家不愿,倒也不能强求。
却是上回往蔡太师府上赴宴,听蔡夫人言语,倒还有那么些意思。
王、蔡二府若能结下秦晋之好,倒也不弱于王谢的。
“有个蔡三娘子……”王大夫人试探道。
“蔡太师家的?”王大老爷问。
王大夫人点头。
王大老爷却也并未多说,只教先留意着,却不可张扬。嘱咐罢了,他便别了王大夫人,往书房去了。
待他去后,王大夫人只兀自盘算着,一时又很是满意。天下好女儿,也确不止她谢七娘一个。
王家已得了个谢六娘谢蕖,如今还有了身孕。想来,再亲上加亲,似乎也并没那般要紧。
只是,三郎一心念着谢家七娘,又是个倔脾气,也不知能否劝得回。
这一个个孩子,怎就这般不叫人省心呢!
不省心的,自然还有王環。王大夫人虽不大爱管,绍玉近来却极是烦她。
她不仅摔自己房中的瓷器玩物,有时脾气上来,连绍玉房中的物件,也是说砸便砸。
绍玉日日防范,可她却似黏在他身上一般,时时跟着。
绍玉扫视一眼房中瓷器玉器,只觉心惊胆战。
“三哥!”
忽闻得一个熟悉的声音,绍玉猛然扶额,恨不得寻个地缝藏身。丫头们皆掩面笑他,又露出些同情之态。
“三哥!”只见王環笑得很甜,糯糯地唤他。
绍玉有些不耐烦,没好气道:
“你又来做什么?我可要出门去了,你回自己院子玩!”
王環负手踱步,一一行过绍玉屋中的摆件。她伸出手指,指甲染了嫣色蔻丹,轻轻拂过那些奇珍物件,忽在一株珊瑚旁停下。
她回头冲着绍玉笑,一脸的天真:
“三哥,这株珊瑚好漂亮啊!”
绍玉的心直提到了嗓子眼,一刻不离地盯着她,生怕不留神,那珊瑚便保不住。
她真是好眼光,别的便罢了,这株珊瑚,可是去年生辰七娘送的。
听闻她特意托人下海打捞,又寻了能工巧匠,这才打磨出如此精致的珊瑚。
☆、第一百七十章 蕃女怨1
绍玉小心翼翼地行过去,叹了口气。王環到底还是个孩子,她母亲又去得早,难免疏于教导。
自己身为她的兄长,倒不能一味地躲。
绍玉强作心平气和,只道:
“環妹,你砸了好几日的东西了。问你为何发脾气,却又不说,家里担心呢!”
王環看他一眼,似不在意,只转身于案前坐下,眯着眼笑道:
“我没发脾气啊!不过是觉着那些物件有趣,摔着玩罢了!”
绍玉摇摇头,在她身旁坐下,又道:
“这也罢了!你若高兴,如何砸不得?只是,我见你也并非觉着有趣,不过是排遣愤懑!”
王環撇撇嘴:
“我有何好愤懑的?好吃好喝好玩地伺候着,便再没不好了!”
绍玉审视一番,知她并未说实话。这个環娘,从前也不这样的,怎么自西蜀回来,便满嘴的胡话?
他默了半晌,又道:
“好!那我问你,为何日日缠着我?”
王環愣然地看他一眼,神情有些闪烁:
“因着……因着你是我三哥啊!我不缠着你,缠着谁去?”
绍玉还欲再说,却见王環已厥起了嘴。
她忽眉眼低垂,一副可怜又可恨的模样。王環一向蛮横任性,却少见着这般示弱的姿态。
只闻得她轻声道:
“我亦不想日日缠着三哥的。可大哥公务繁忙,大嫂身份贵重,皆不敢打扰。至于二哥,他只陪着二嫂,一刻也不得闲。哪还顾得上我?”
她又缓缓抬眼看着绍玉,眼中已满满包着一汪泪,啜泣道:
“我母亲走得早,也没个亲兄弟亲姊妹,长日一处。本以为三哥真心疼我,不想,竟还是嫌弃我了。”
绍玉一时不知所措,蓦地慌乱了。也不教训她,也不说道理,只忙毛手毛脚地替她揩眼泪。
他这个年纪的小郎君,是最见不得小娘子流泪的。
绍玉急急辩道:
“我何时嫌弃你了?可你砸东西总归不对。我身为兄长,也不能只疼你,不教你啊?”
王環见他理睬自己,更是委屈,颇有些恃宠而骄的姿态。
她带着哭腔,很是不服气:
“可谢七姐姐犯错之时,三哥却从未说过一句重话!”
绍玉有些无奈,这该如何与她解释?
他蹙眉叹道:
“那不同的。”
“哼!”王環嘴撅得更高,“是不同啊!三哥见我没有母亲,当我是个野丫头!自然欺负我的多!”
“怎这般不可理喻呢?”绍玉站起身来,“怎就欺负你了?强词夺理!”
“你就是欺负我!”王環显得更委屈,也更蛮横。
绍玉重重地点点头,本想教导于她,好歹尽一尽兄长的责任。
可眼下他才明白,何为“孺子不可教也”!
绍玉没好气,只道:
“你若觉着我在欺负你,便别日日在我眼前晃悠!回西蜀去好了!左右三叔是来汴京述职考察的,一年期满,不日也就启程了,你若不愿待在汴京,自回去就是了!谁拦你来?”
王環怒目瞪着绍玉,满眼的寒意。
绍玉何曾服过软?她这一瞪,他气性也上来了,说起话来更是不留情面:
“待你回西蜀,我日日寻七娘去,不知多快活呢!”
“王!绍!玉!”
王環一声大喊,直直跺脚。她粗喘着气,身子已然气的发抖。
西蜀!西蜀!为何你们每个人,皆要故意提起?
自那件事之后,众人见她便小心翼翼的。嘴上让她别往心里去,可所有人,所有人!谁没往心里去呢!
不就是西蜀之事么?有什么大不了?
她王環那时做得出,如今,亦做得出!
绍玉见她模样,自知戳了她的痛处。现下冷静下来,一时有些讪讪。
王環看他一眼,亦沉下气来。
她调整着呼吸,神情却不再似方才一般凌厉。低眉垂目间,倒见出一番可怜样子。
她挑眼看着绍玉,低声怯怯道:
“三哥,是生環娘的气么?”
绍玉叹了口气。他分明是为她担心焦急,又岂会真生她的气?
他只道:
“罢了!依我看,你这性子也该收敛着些。我见你在外面,不是顶知书达理么?前日还有人与我夸你。怎的在家中,便只由着性子胡闹呢?”
王環不语,起身坐到绍玉身旁。又挽上他的手臂,只将头轻轻靠上去。
“三哥,”她的声音忽而变得温柔,“環娘不是胡闹呢!”
绍玉摇了摇头,又看了她一眼。这丫头,还在不依不饶呢!
他只觉自己耗尽了耐心,又道:
“環妹,你怎就不明白,砸了东西是小,养坏自己的性子才是大啊!”
“我明白的,三哥。”王環点点头,一时瞧着又很是懂事,“可環娘,并不是在胡闹。”
绍玉抬起手,无奈地揉揉她的脑袋。
她面颊带着少女的红,眼眸灵巧而温顺。
这副模样也太能唬人了!若非适才那一闹,也只当她是个受了委屈的可怜小娘子。
“这样看,環妹还是很乖呢!”绍玉叹道。
“環娘一向听三哥的话啊!”
王環仰面望着绍玉,又带着初时那抹甜甜糯糯的笑。
“对了,三哥!”她忽问,“我前日,去了蔡三娘子的雅集呢!”
绍玉似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王環审视他一番,只道:
“三哥不认得她?”
绍玉又摇摇头。
“大伯母没同你提过?”王環追问。
绍玉觉出些不寻常,只蹙眉看向她:
“你想说什么?”
王環咬着唇,微笑着摇摇头,竟见出一丝窃喜。
“三哥,”她又唤,“你待環娘真好。”
“自然了,”绍玉笑了笑,“你是我妹妹啊!”
王環亦笑笑,只把头埋在绍玉臂弯,将他挽得更紧些。
秋来凉爽,虽见得些萧瑟之景,可繁华的汴京城,是不大在意这些的。生意照样做,勾栏瓦舍亦照样日夜笙歌。
于汴京人而言,春有春的好处,秋亦有秋的别致。各花入各眼,皆只得赏玩一番。
而这般季候,正是登高的好时光。
城北的山上有个五木观,正植得五株千年银杏,恰是登高的好去处。
传闻中,前朝的灵虚道长见此树颇有灵气,此山亦风水绝佳,便决意在此修行。
五木观遂围树而建,因此得名。
秋来银杏金黄,落下满院的叶子,金光灿灿,煞是好看。据说,灵虚道长便是在此树下飞升的。
至此,五木观声明远播,往来信众络绎不绝。尤其秋日,便是不信教之人,亦要来游玩一番,一睹千年银杏的风采。
小娘子们长日无聊,自然也瞧上了这个去处。
五木观的内院一向鲜有人烟,院门一闭,也就与外边隔绝了。
如此,小娘子们更是便于结伴而来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蕃女怨2
这日,正秋高气爽,朱凤英的伤势也养得更好些,瞧着是恢复如常了。
她遂邀了七娘,往五木观登高去。
二人所乘车驾,正是郓王的。随行丫头、护卫亦排排成群,华贵气派,一路招摇,生怕旁人不知似的。
虽说五木观多有贵女出入,可这等架势,总不多见。便是那车驾,停于道观门口,也多引人驻足称奇。
七娘今日着了一身轻便衣裙,脚蹬嫣红菱花小靴,外披薄棉织羽斗篷。
这身装束,便于行走,倒像个登高的样子。
朱凤英亦是轻装上阵,不过一身暗花朱红小袄,于深秋瑟瑟之中,总是引人注目。
七娘看她一眼,似乎还有些抱怨:
“一路行来,已无人不知了。也不知作出这副张扬模样,要给谁看!”
朱凤英玩味地笑笑,却不言语。
“我总有些担心。”七娘的情绪,又低落起来,“若是咱们小人之心,那又该如何呢?”
朱凤英方笑道:
“那便同眼下一般,继续登高赏玩。五木观的景致这样好,我可不愿辜负!”
正说着,朱凤英便兀自往五木观内院行去。
七娘无法,只得趋步跟上。
五木观秋来多有世家子弟来访,内院之中,早辟出些隔间,供她们消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