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楼接待室,2楼陈列室,3楼食堂,4楼休息间,5楼工作间……他带着叶负雪和许艾走上楼去,一边走一边为他们介绍。
因为是老式居民楼改造的,楼道里又暗又潮,还有些发霉的水迹,剥落的墙皮,甚至刮了一半的传单印子——这些通通都留着,小胡子说是保留“时代感”。
“一般外行人是不懂的,还会嫌脏嫌丑。”他看着许艾说。许艾“哼”了一声,不打算收起嫌弃的表情。
然后小胡子带着二人上了5楼。5楼的大门关着,铁锈斑驳的老式防盗门。小胡子伸出手指,往老铁锁的锁眼上一贴——“嘀”,门开了,阳光和音乐同时倾泻而出。
许艾站在叶负雪身后朝里看去,里面是一个明亮又广阔的空间,墙壁和天花板的涂色充满跃动的现代感,落地窗足足占据了两面墙,剩下的两面墙上也挂满大大小小的相框。工作室里有三四个人正在忙碌来去,看到小胡子带人进来,他们一个个停下手里的活,过来打了招呼。
四个设计师,三男一女,个个都穿得能上时尚杂志的街拍栏目。女设计师的脑袋上戴了一个巨大的隔音耳机,走到跟前了才恋恋不舍地摘下。许艾又回头看看那个阴暗潮湿的楼道,感觉自己像站在两个世界的拼接缝里。
“这是叶先生,”小胡子介绍说,“好不容易找来的行家,高手,大师——肯定能帮我们搞定。”
……这话怕是叶负雪自己都不敢说。许艾朝旁边一看,叶负雪背着手站着,笑意浅淡。
不过小胡子刚才说的是……“搞定”?这两个字让许艾琢磨了一会儿,虽然觉得奇怪,但她一时也没琢磨出哪里奇怪。
招呼打完了,叶负雪开始查看工作室的情况。许艾跟着他绕着这屋子走了一圈,视线扫过那些电脑,人台,层层叠叠的布料色卡,花里胡哨的雕塑摆件,以及像灯管一样纤细,还在闪闪发光的天价音箱。叶负雪很少停留,走马观花,旁边的设计师们也没出声,然而握着手机的手指可是没有停过。
看他们一个个运指如飞的样子,许艾猜测,大概是正在自己的小群里疯狂交流。
叶负雪在一张桌子前微微顿了脚步。
“……这是画图的桌子。”跟在另一边的小胡子介绍道。虽然桌上没有画稿,但确实摆了几个笔筒,还有纸张套尺之类的东西。
叶负雪垂下手,抹了一把桌面,指尖细细一捻,什么也没说,继续走了。
许艾凑过去一看,桌子干净得很,她还以为有很多灰呢。
叶负雪走到挂着相框的那两面墙前了。相框里有些是海报,有些是明星们穿着高定礼服,与小胡子的合影——事到如今再看这些照片,上面的明星几乎全都沉落了。
这几天里,许艾也在网上查了些资料:因为那个玄乎乎的都市传说,“刀锋彩”被称为“红毯狙击手”,一枪一个准。
许艾本来是想笑的,但有点笑不起来。
叶负雪在一个相框前站住了,背着手,也不说话,仿佛正凝神细看着相框里的东西。
相框里是最初的起点,那位女星与她宿敌的同框红毯照。
那一届奥斯卡,虽然她的呼声很高,但其实并没有拿到小金人。然而光是这张合照,就足以让她在之后的几天里风头无两。
宿敌身上的是不功不过的水钻鱼尾裙,虽然不算出众,但胜在款式经典隽永,对方的造型团队也花了大力气来挑选配饰,突出“鱼尾”的主题;然而在这一番打扮之下,衣服底下的人倒像是个会走路的人台,在满身钻石的闪烁光芒中,原本姣好的面容却显得黯淡了。
相比之下,线条简约流畅,而整体风格又热烈张扬的露背长裙,让人第一时间就把视线集中到穿着者的脸上。裙子的每一道褶皱,每一条走线都为了突出穿着者美好的身形,领口优雅的弧度修饰了她的脸型,莹莹一粒珍珠强调了她精致的锁骨;背后大面积裸/露的空间露出她娇巧的肩胛骨,恰到好处的流苏悬挂在侧,看上去就像一对收拢的翅膀。
这身造型没有确定的主题,主题就是“美”——被这袭长裙包裹着的,娇艳性感又充满力量的躯体,就是“美”的核心;在红毯之上,聚光灯之下,她仿佛是得到美神金苹果的仙子。
当时许多时尚杂志纷纷给出评价:换了别人,说不定还撑不起这套衣服。
因为这是完完全全只为她而做的礼服,设计师把她的个人魅力竭尽全力地放大。并不是她因这身衣裙而美,而是穿在她的身上,这堆布料才有了夺目的魅力。
但现在得到美神金苹果的女人已经陨落了。
“这衣服是谁做的?”许艾问。虽然是工作室,但总有具体的设计师吧。
“我啊,”小胡子说,“工作室的出道作品,当然得亲自操刀。”
许艾转过头,看看他浑身“叮叮当当”的链子坠子牌子,“哦”了一声,又转回去了。
倒不是看不起他,她只是有些意外——没想到小胡子这种浮夸的人,还能做出这么简约而有力的设计。而且那套礼服和工作室里陈列的其他服装,在风格上也有些微妙的差别。
简单来说,粗一看像是一脉相承,但细节上又天差地别。
叶负雪还站在相框前,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这照片……怎么了?”小胡子问。
叶负雪伸出手,像刚才在桌前一样,手指顺着相框轻轻一擦。
“这里有碎片,”叶负雪说,“有人来过这里。”
第34章 除魔师的反击
——“有人来过这里”。
这句话出口的同时,BGM里一首歌正好播完, 整个房间瞬间陷入一种微妙的安静中。
安静了一秒, 两秒——
然后, 捧着手机的手指们更疯狂地点击了起来。
许艾甚至都能听到指甲敲着玻璃屏幕的声音了。
“……不是, 叶先生,你能不能说得明白一点?”小胡子说, “什么碎片?什么来过?”
叶负雪又捻了捻指尖,好像上面沾着什么东西。
“就在这说?”他问。
小胡子马上意会了, 拍拍手,把设计师们赶去了楼下。
最后一个走的是那个女设计师, 她转头看了叶负雪几眼,才一边玩手机一边带上了门, 顺手还把耳机给套上了。
楼下那个休息室, 马上就要吵翻天了吧, 许艾想。
两间公寓打通的广阔空间里,只剩下三个人。小胡子关了音响, 引着叶负雪到一旁的休息区坐下,又亲自为两人泡了茶,然后脱了“叮叮当当”的外套, 往对面椅子上一沉:“清完场了,叶先生请说。”
叶负雪笑了笑,却没有继续刚才“碎片”和“来过”的话题。
“在我之前, 你已经找过一位先生了, 对吗?”他说。
许艾立刻就想到了某个人。
小胡子抓了抓下巴, 有些勉强地“哈哈”一笑:“果然瞒不过你。”
小胡子说,之前确实也找过别人,也是托了关系到处打听来的“高人”。对方倒是很利落地把事情办完了,然而只好了几天——
“只好了几天是什么意思?”许艾打断了他的话,“你不是说,找负雪来是为了看看到底哪儿出错了吗?”
“好了几天”这种说法,可不像是不知道哪儿出错了。
小胡子又勉为其难地笑了笑:“我这不是怕……一开始就说出来……叶先生会不高兴嘛……”
许艾在心里默默地点头:这下,叶负雪倒是真要不高兴了——离拒了小胡子又近了一步,很好很好。
她又转头看看叶负雪。然而对方脸上没有任何明显的表现,连嘴角都平直如线,似乎小胡子的回答也在他意料之中。
啧。
小胡子给两人根本没喝的杯子里添了茶,又挠挠脑袋,抓抓下巴,好像在脑子里翻找能开口的话头。
“到底是什么事?”叶负雪问。
小胡子叹了口气。
“其实早在传言出来之前,我们工作室就开始闹鬼了。”他说。
许艾立刻转过头,接着撩头发的动作捂住了耳朵。
小胡子说,过去几年里,工作室因为很长时间接不到新单,设计师流动很频繁,最初的元老陆陆续续地全走了,现在留下的这四个,一个个都是从新人干起,慢慢培养起来的。
离开的元老里,其中也有这么一个年轻人,用一样的模式拉扯大。他还没毕业就跟着小胡子干,在工作室成立之前,已经给他做了好几年的助手。
“后来他大概是觉得已经学得差不多了,就走了,”小胡子说,“听说一出去,有好几家公司团队抢着要他,他就挑了家最大最出名的——我还挺高兴,怎么说也是我教出来的。”
但那之后没多久,就传出年轻设计师在公寓自缢的消息。
“倒是没死成,”小胡子说,“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就靠插管子活着了。”
“为什么要寻短见?”叶负雪问。
“谁知道他……”小胡子指了指刚才叶负雪停留的画台,“那张桌子是他用过的,现在也没人用,就空着……倒是每天都给他擦擦。”
也是从年轻人出事之后,工作室里就开始出现各种奇怪的现象了。
玻璃窗上的裂痕,突然爆裂的灯管,碎成两半的杯子……这些都是家常便饭,三天两头就会遇上。
自行移动的人台,半夜加班时瞥到会眨眼的海报,空白的速写本上突然密布的黑手印……这些恐怖片里常见桥段,也吓跑了不少新来的员工。
“……其实楼道里那个样子,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小胡子支支吾吾地说,“本来是想全部刷一遍的……但是涂料怎么也涂不上墙……”
“我明白了,”叶负雪说,“所以你去找了那位先生。”
“对对对,”小胡子连连点头,“他来了之后一看,说是那小伙子的生魂闹的,一直留在这里不肯走……他就把他赶走了。后来连着好几个月都没出事……”
“那为什么这一次不去找他?”叶负雪说。
小胡子的眼珠动了动:“当然是因为……我觉得他不靠谱啊!要是靠谱,哪还会有这第二次?”
叶负雪轻轻一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人都已经辞职了,生魂还要回老东家徘徊,可能是有什么未尽的执念吧——不如我现在把他召唤出来,你亲自问问,看看能不能帮着解决?”
他的话才说了一半的时候,小胡子就皱起眉头了。
不止皱眉,他几乎是皱起了整张脸,就像一条吃了柠檬的狗。就连一直扭头盯着落地窗的许艾,都从倒影中注意到他扭曲的表情。
“这个就不必了吧,”小胡子说,“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就,光是驱逐的那种?”
这话说得太奇怪,从语气到内容,都充满了别扭的不适感。
叶负雪停了停,又坐回到椅子上。
“没有,”他说,“但凡作祟的生魂,要么打回原体,要么……”他一顿,换了话头,“不如我帮你把他捉到,放回原来的身体里,也省得他一直住院昏迷,让家人伤心了。”
小胡子似乎犹豫了一下:“那……”
察觉到这个停顿,叶负雪又是一笑,没给他回答的时间,直接站了起来。
“既然已经有人帮忙,那这件事我就不插手了,”叶负雪说完,转向许艾,“我们走吧。”
——这句话就像下课铃声一样让人期待已久。许艾几乎是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然后欣赏了两秒小胡子的表情,才笑盈盈地朝他挥了挥手:“我们走了。”
小胡子愣了一愣:“……那,我送你们回去?”
“不必,”叶负雪边走边说,“来之前给管家留了话,现在车已经在楼下了。”
然后许艾打开门,两人直接沿着充满时代感的楼梯走下楼去。
不知道小胡子现在是什么感受——反正许艾很开心,简直要在心里唱起歌来了,下楼梯的脚步都格外轻盈。她看楼道又暗又湿,于是顺手挽上叶负雪的胳膊:“这里滑,你走我后面点。”
看不清对方脸红没红,反正他笑笑,说了声“好”。
许艾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于是顺便开口问了:“你刚才是不是发现了,他之前找的那个——”
叶负雪挥起左手,在她面前一拦,让她不要再说。
许艾一愣,倒是闭嘴了。然后她一转头,看到有人正沿着楼梯上来。
楼道里太暗又太窄,直到走近,许艾才发现来人是那个戴耳机的女设计师。于是两人朝墙壁靠了靠,给她让出过道。
女设计师怀里抱着一本大大的速写本,低着头顾自走。看到两人,她的脚步略微一慢,似乎朝他们点了点头,然后又继续上楼了。
许艾看她是朝六楼去的——刚才小胡子倒是没说,六楼是改造成了什么。
不过想想也不重要,反正都拒了他了。
女设计师的脚步声盘旋而上,越来越远。许艾正要拉着叶负雪继续下去,突然有个什么东西从扶梯上掉下来,“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是一支铅笔——不,半支铅笔,一看就用了很久,只剩下食指那么长一截;笔头削得很尖,但这么一掉下来,已经碎成了两段。
这大概是那个女设计师的东西,她带着隔音耳机,连笔掉了也没听见。许艾正要爬楼上去还给她,5楼工作间的门开了,小胡子又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