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艾站在原地拧了拧裙摆,转身回去。
——外面响起一阵震天响的马达声,好像一个惊雷落到了地上,还在轰鸣着朝这里滚来。
许艾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她跑到围墙边,扒着窗户一看——远处山路上卷起滚滚飞尘,仿佛有一头巨兽正狂奔而来。夹着厚重的尘土碎石,许艾还什么都没看清,那马达怪兽就一路风驰电掣到了宅子外面,她赶紧朝窗子旁边一避,才没被沙尘扑了一脸。
看到了,那是一辆相当花哨的越野跑车,车身镀了亮闪闪的电光紫,喷着张牙舞爪的荧光色涂鸦,骚气得很。
要不是一张嘴就会吃到灰,许艾都忍不住要“啧”它了。
越野车只在她视野内停留了短短一瞬,立刻卷着轰鸣声和沙尘,闪电一样掠去了围墙另一边。许艾一转头,看到明叔正朝大门走去。
她马上跟着过去。她倒要看看,这么浮夸的车子,是谁开来的。
明叔打开门了。许艾躲在一旁的廊柱后,看到那辆骚紫的越野车停在门外(比她粗一眼看到的还骚)。马达的轰鸣渐弱下来,然后驾驶室的门打开了。
——许艾响亮地“啧”了一声,调动起所有五官的“啧”。
从车上下来的,是婚礼上的那个小胡子。
他穿了一身松垮垮的金属色亮面运动服,脚上是包了铜片打了铆钉的低帮皮靴;小短腿每迈出一步,他身上挂着的各种链子坠子牌子就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
整个人就像一颗小钢珠。
小胡子跟着明叔走进门来,许艾看到他的运动服后背还绣了一张凶神恶煞的鬼面。
啧。
这么一看,那天他在婚礼上的打扮,已经算是相当规矩得体了。
但他又来这里干什么?他不要脸的吗?
许艾转头就想跑去北屋,让叶负雪直接拒了他。但跑了没两步她又一想:与其直接拒绝,还不如让小胡子坐下来说说,他到底犯了什么事倒了什么霉——让她也开心开心。
然后再当面拒了他,就更开心了。
于是许艾停下脚步,调转方向,朝主屋走去——并且正好在客厅的前廊上遇到了小胡子。
对方一看到她,脚步像撞了墙似的猛地一停,脸上变了几种颜色,最后挤出一个笑来。
“许小姐,”他嬉皮笑脸地说,“还是……叫你嫂子比较好?”
“哟,你能说话啦?”许艾夸张地惊讶了一下。
小胡子嘴角一拧,勉强维持住了笑容。
“是啊是啊,”他说,“那天回去之后睡了一觉,第二天起来就能说话了——上次是我不对,你们大人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
“哦,”许艾点点头,“那下次可别嘴贱了啊。”
小胡子绷着脸使劲笑了笑,就转身进客厅了。
许艾也跟着进去,当着他的面在上首坐下,让明叔“上茶吧”。她看到小胡子的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了一些,就像在水盆里泡了一夜的抹布。
开心,比上大课时最后一个进教室然后当着后排同学的面走到前排用课本占好的位置上坐下,还开心。
明叔很给面子地上茶了。许艾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抬起眼皮朝小胡子一瞥——她没让他坐,他倒是也坐下了,时不时地朝门口张望,就像只局促不安的猴子。
“你这趟来是有什么事?”许艾问,“特地过来问彩票号码?”
小胡子干笑了两声,下巴上染得金黄的胡茬跟着动了动:“……都说了,上次是我不对,给你们赔不是……就别再跟我计较了。”
这话刚说完,门口出现一个人影——叶负雪来了。
小胡子马上站起来迎过去,还伸出手要搀他。叶负雪的脚步一顿,立刻朝旁避了一步。
“叶先生,是我呀,”小胡子说,“常家婚礼上你见过——不是,你遇到过的,吴明成。”
……原来他叫吴明成,许艾喝了口茶,咽下一个“啧”。
叶负雪点点头,小胡子就在门口拉着他要说上了。许艾咳嗽一声:“让叶先生坐下。”
小胡子一愣,连声“对对对”地松了手,把叶负雪送到许艾旁边的位置上,又要搀着他落座。
叶负雪甩了甩袖子,把手背到背后。
三人终于都坐下了,叶负雪跳过客套的步骤,开口问:“吴先生这趟过来,是有什么事?”
小胡子看看他,又看看许艾,抓了抓下巴上的胡茬。
“听说……叶先生在这一行是小有名气——不对,赫赫有名,鼎鼎有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有话直说。”许艾打断他。
小胡子又抓抓下巴,伸手到运动服口袋里,掏出一个挂满“叮叮当当”的小东西的牛皮名片夹,从里面翻出一张名片:“小弟不才,开了一家设计工作室玩玩——得过几个奖的,你们可能听过,就叫……”
“没听过。”许艾说,也没接他的名片。
叶负雪笑了笑:“你说。”
小胡子报上他的工作室名了,“刀锋彩”,做的是服装设计。许艾确实没听过这名字,不过好像在圈内有些名气——如他所说,拉拢了几位有才华的设计新秀,拿了几个有分量的奖,每年都会接到四大时装周的邀请函,时尚界对这牌子的评价是“特立独行”。
看不出褒贬,但至少是肯定了风格。
“我做这个也不是为了赚钱,”小胡子说,“就是想做出点名堂来,让家里人看看。”
不就是有钱人烧钱玩票嘛,许艾想。
“当然能赚点钱就更好了。”小胡子补充了一句。
哦。
刀锋彩成立的第一年,大张旗鼓地砸了不少渠道,小胡子动用老家的人脉关系,到处蹭场,强行在业内混了个脸熟。借着这开局的基础,到第二年年底,工作室顺利谈成一大单跨国生意,把国外某个一线女星的宴会服装给包揽下来了。
那位女星穿着刀锋彩的礼服出席了奥斯卡颁奖典礼,正好在红毯上遇到了与她互不对盘的宿敌。两人史诗般的现场同框——然后她凭借一身“特立独行”的设计款礼服,把宿敌经典然而保守的水钻鱼尾裙碾压了个稀烂。
两人同框的红毯照,直到现在还被作为经典范例,不时出现在各类媒体“衣品盘点”的稿件中。
这件事之后,加上小胡子的渠道运作,工作室名声鼓噪,国内外娱乐圈人士成了他们的主打客户群。小胡子又重金聘请了好几位或资深或新秀的优秀设计师,为明星们量身定制红毯战袍。一时间,圈内着魔似的追捧“刀锋彩”的设计,出自这家工作室的礼服,竟然成了鉴定星们咖位的衡量标准之一。
对,小胡子定了门槛,只接一线和超一线巨星们的单子,寻常二三流的演员歌手小模特,哪怕花再多的钱,托再多的人情,他也懒得看一眼。
毕竟是“有钱人玩票”。
但这样的势头只维持了大约半年。
“就……很奇怪,”小胡子说,“好像是突然从哪一天开始,工作室就接不到单子了。”
过去的合约陆续到期,新的客人却不再出现。小胡子还亲自和几位老客户打了电话约了饭,想问问是不是最近的设计不合眼意。对方说,倒不是你们的衣服不好看,只是……实在不敢穿啊。
“这是什么意思?”叶负雪问。
小胡子抓抓下巴,又挠挠头,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是谁在瞎胡扯,”小胡子说,“讲什么……穿了我家衣服走红毯的明星,一个个的,不是灾就是病,要不就突然曝光什么丑闻;就算什么事都没有,也马上过气,糊穿地心。”
第33章 除魔师的访问
许艾, 20岁, 非常记仇。
尤其是当记仇对象还长得丑的时候。
她看到小胡子上门来的时候,非常开心——这样她就能听小胡子哭惨来开心开心;等小胡子哭完了,再让叶负雪拒了他, 超级开心, 反正叶负雪应该也不喜欢这小胡子。
但没想到, 叶负雪似乎没有特别明显的要拒绝他的意思。
“继续。”叶负雪说。
小胡子就继续往下讲了。
关于刀锋彩的都市传说,大概是从一年以前开始的。
第一个出事的,是一位出道30年的老牌实力唱将。他在刀锋彩订做了一身礼服, 为了出席一次全球直播的颁奖典礼。然而轮到他上台颁奖的时候, 在聚光灯下, 在全球直播的镜头前, 他突然癫痫发作,握着领奖歌手的手一头栽倒;小金杯都被他摔飞了, 在玻璃地板上砸了个坑。
虽然严格说来错不在他, 但这件事立刻成为他演艺生涯的黑点, 颁奖典礼结束之后很久,依然在各种平台各种场合被人提起。他也自托“身体原因”, 渐渐淡出了公众视野。
接下去, 是在时装周上一跤摔断了腿的名模。
在签售会现场被观众席上的黑粉冲上台扇耳光的超级偶像。
被曝光涉毒的影帝。
闹出婚变纠纷的歌剧演员。
意外遭遇车祸的人气乐队——一辆车,四个人。
……
那一年的世界娱乐圈,灾祸频发, 又大又圆的瓜滚了一地, 捡着吃都来不及。虽然那些明星之间看起来毫无联系, 但有好事的人梳理总结了几起比较大的事故,意外发现了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刀锋彩”合作客户。
当天就穿着礼服的不提,即使事发当时穿着的是日常服装,或者拍摄的戏服,往前翻翻他的旧新闻,肯定能找到一张与“刀锋彩”共同出镜的照片。
于是流言就开始生长了。比起板上钉钉,有理有据的现实新闻来,八卦群众们显然更偏爱这些玄奇奥妙的都市传说。
又是半年后,让“刀锋彩”一举成名的那位女明星在自己的别墅内自杀;这件事等于在流言的调查报告上盖了一个鲜红的戳:经鉴定,属实。
——他家的衣服,是“被诅咒”“带晦气”“不吉利”的,不能穿,穿不得;过去有多趋之若鹜,现在就有多避之不及。
“从那时候起到现在,我们工作室还一笔单子都没做成。”小胡子说。
“反正你又不为赚钱,自己玩得开心不就行了。”许艾顶了他一句。
小胡子的眉头皱了皱:“说是这么说的,但……我家兄弟姐妹很多。”
许艾想起常阿姨之前说的,那个嘴贱的小胡子是“吴家小儿子”。
“前面的哥哥姐姐一个比一个的出息,公司上市的上市,跨国的跨国,”小胡子说,“家里就我是个……”他停了停,语气一松,“反正我做这个,一开始就为了在他们面前争口气。”
许艾“噢”了一声:“原来是这样……我当时就觉得,你肯定是有苦衷的。”
“……啊?”小胡子有些意外地看她。
“老话说,日子越苦,嘴巴越毒。你嘴贱成这样——这日子得多惨,多不如意啊。”许艾说。
小胡子一皱眉,张了张嘴,把原本要说的话憋下去了。片刻之后他又瞪着眼笑笑:“许小姐的嘴也是厉害得很。”
许艾正要回怼,叶负雪出声打断了两人的话:“那你今天过来找我,是想让我做什么?”
小胡子马上转过头对着他:“就想请叶先生看看,是不是我们什么地方做了什么冲撞的事……或者真像外面的人说的,工作室被什么东西给缠上了。”
许艾“哼”了一声:“不好意思,叶先生最近忙得很,你的事恐怕——”
“恐怕得去你工作室看看。”叶负雪说。
许艾终于忍不住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光是听你在这里说,我不能确定是什么原因,”叶负雪继续说道,“得去你的工作室,实地看看,说不定会有一些线索。”
小胡子一听,立刻千恩万谢地点头,又是几句话和叶负雪约了日子定了时间,留了自己的电话,说是到时候会亲自开车来接他。
“谢谢叶先生,我就知道你大人大量。”说这几句的时候,他看的是许艾,用眼角看的。
许艾不高兴了。
小胡子走了,叶负雪也要站起来走人。许艾喊住他:“为什么要接他的活?”
叶负雪笑笑:“我只是说去看看,没说要接啊。”
许艾又“哼”了一声:“那我也要去。”
叶负雪愣了一愣:“你不害怕?”
“……不怕。”在省略号的停顿里怕完了。
“不是快开学了?”
“开学还早,”许艾说,“大不了我请假,过两天再去报到。”
叶负雪站住了,转过头对着她。
“反正……反正开学也没什么要紧事……”许艾说,“还要过两天才上课呢。”随口一编。
“……那行吧。”叶负雪点点头。停了停他又说:“你不喜欢他。”
许艾响亮地一“哼”:“难道你喜欢?”
“我也不喜欢他,”叶负雪说,“但……”
“但”后面是什么?许艾等了一会儿,没等到那后半句话,叶负雪倒是先走了。
小胡子的工作室在四五小时车程之外的城市,风景很好,房价很高。他买了一整栋老式六层居民楼,把每层楼的房间打通,整楼翻新,再通上电梯,算是个独门独院的写字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