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刚说完,刚才门口的两个员工朝这边小跑过来,嘴里叫着“杨董”“杨董”。
许艾还担心他们会不会也叫出周婷兰的名字——然而他们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仿佛她根本不在场。
“杨董,王经理的老公又来了,”一个员工说,“就跟前两天一样,坐在大厅不肯走。”
“知道了。”杨泽利说完,朝周婷兰使了个眼色,又对许艾和叶负雪道了“失陪”,然后和那两个人一起离开天台。
——“就是跳楼的那位的丈夫。”三人的背影消失后,周婷兰这样解释了一句。
“头七刚过完,就天天来,天天来……虽然不吵不闹,就在大厅里坐着,”周婷兰说,“但门口一有人进出,他就瞪着眼睛盯着人家看看……怪吓人的。”
“他没有提要求吗?”许艾说。
周婷兰“噗嗤”笑了:“要求?不就是钱呗?几个董事都和他沟通过了,要什么赔偿都可以商量,但是人家不差钱啊。”
“那他们有孩子吗?”许艾又问。
周婷兰皱了皱眉,似乎对她的提问有些厌烦。
“有个儿子吧,大概上小学?我不太清楚,”她说,“反正又是出轨又是自杀的,自己都没把自己的家庭当回事,我一个外人,何必操这个心。”
虽然这话不是没道理,但听着总归不太舒服……何况她是杨家的准儿媳,就当跟着其他人的面,说什么“出轨”……
大概出轨确实属实吧,许艾想。
“杨先生倒是个好人 。”叶负雪适时地转移了话题。
周婷兰笑了笑,轻轻叹了口气。
“再好也不如叶先生好,”周婷兰说着朝许艾一望,“真是羡慕许小姐——年纪轻轻就有了着落有了靠山,也省得寻寻觅觅,奔波劳碌了。”
“寻寻觅觅”“奔波劳碌”这几个字,从她口中说来,让许艾感觉有种微妙的话外之意。
只是她转头一看,叶负雪倒比她先脸红了。
……出息呢?
三人又在天台上站了会儿,叶负雪做了一番驱散祈福的仪式,然后便准备离开。
“三天内,不要让人叫你的名字,听到有人叫你的名字也不要答应,”他又对周婷兰嘱咐了一遍,“哪怕是在梦里。”
周婷兰点点头,又轻轻柔柔地一笑:“记住啦。”
三人边说边朝着出口走去。快走到门口的时候,许艾突然看到地面上的影子有些晃动。
不是人的影子在晃,是有一片影子摇摇晃晃地朝她们落下。
下一秒,一声更响亮更刺耳的“吱呀”响起,然后是金属崩断的声音,和树脂爆裂的声音。
——广告牌被吹倒了,朝三人的方向倒下。
确切地说,是朝周婷兰的方向倒下。
“小心!”许艾凭本能地大喊。事情发生得太快,她来不及做出更多反应,只见周婷兰应声回过头,然后在急速压落的阴影中,“噗通”一声坐倒在地,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咣当——!”
广告牌落地了。
在离周婷兰不到半米的地方。
周婷兰因为吓得跌坐在地,正好避开了灯箱;一个爬满铁锈的尖角几乎是擦着她的膝盖落下的。
再近一寸,也许她就要被尖利的铁片剜出骨头了。
许艾花了足足三秒才反应过来,然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她上前把周婷兰从地上拉起来,“幸亏你——”
话才说了一半,许艾看到一只半透明的黑色手臂从周婷兰身下飞快地抽走了。
她回想起刚刚事发的瞬间,周婷兰如果没有坐倒——
“好险啊……”周婷兰自己也惊魂未定地说,“幸亏我腿软坐下了……运气真好……”
许艾还是盯着她身下的影子看。
刚才那一瞬间,周婷兰好像是被什么人推着拉着坐倒的。
然而此刻,地面上只有周婷兰自己的影子,再没有什么半透明的手了。
三人走下楼去的时候,杨泽利正好从楼梯上来。周婷兰委委屈屈地走到他跟前,把刚才的事说了;杨泽利马上摸摸头拍拍脸,好声好气的一通安慰。
……稍微有些羡慕——许艾扁扁嘴。不过想想她自己也不会委委屈屈哭哭啼啼,那也没脸嘲讽某个人只会笑摸狗头了。
“那个广告牌是什么情况,”杨泽利转向叶负雪,“是巧合还是……”
“怕不是巧合,”叶负雪说,“但这种级别的伎俩,暂时还不用放在心上。”
“……什么意思?”杨泽利满脸狐疑地盯着他。
叶负雪笑了笑:“吉人自有天相。”
然后许艾便跟着叶负雪离开。经过楼下大厅的时候,许艾特别留意了一眼,没有看到什么瞪着眼的男人,大概是已经被赶走了。
周婷兰和杨泽利把两人送上了车,叶负雪第三次交代了名字的事,然后两边挥手作别。
后车窗里看到的TS大晒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视野里。
“刚刚周婷兰身后的那个东西是什么?”许艾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说的‘吉人自有天相’就是这个意思吧?”
“那个大概是她某位过世的亲人。”叶负雪说。
他说,有些人离世后,还放心不下儿女,便会一直跟在身后,替她们消厄挡灾;有些老人特别偏爱某个子孙,也会在“那一边”为他们祈福祝愿。
“虽然一般人的能力很有限,但多多少少还是能做到一些事的,”叶负雪说,“而且对儿女的感情越深,能力也就越大——也是‘为母则刚’的道理。”
今天周婷兰能避过广告牌,应该是多亏了那个影子的保护;之前她能从车祸中全身而返,多半也是这位长辈在照拂。
“……去世的人,如果放心不下儿女的话,都会留下来吗 ?”许艾问。
身旁的人没有立刻回答,许艾刚要再问一遍,突然有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又是“笑摸狗头”的摸法。
“也不一定,”叶负雪说,“有些人虽然已经离开了,但心里还是一直惦记着自己的孩子的。”
许艾脸上一红:她才说了这么一句半句的,他就知道了。
“其实我倒宁愿妈妈已经走了,”许艾说,“我和哥哥都没什么需要她牵挂的事,她安安心心地走就好,不用惦记我们。”
脑袋上那只手又轻轻拍了拍,然后收了回去。
车子回到大学城的时候,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刚刚结束,正是吃午饭的时候。于是许艾一挥手——请你们吃饭,便带着叶负雪和明叔去了校门口的小饭馆。
虽然没什么上得了台面的菜,不过“就当长见识”嘛。
许艾要了个里间的小包厢——省得有人又顾忌方不方便合不合适。叫的菜自然都是素的,等上菜的时候她又顺口一问:“这是你们这一派的规矩?要找个东西忌口?”
“可以这么说,不过不一定是忌口。”叶负雪说。
“有些人是不准自己穿锦衣华服,有些人不准自己睡高广大床,”他详细解释道,“基本上,放弃的东西对自己越重要,那么获得的能力加成就越强大。”
许艾想起白先生说,自己其实很喜欢吃甜食的事了。再代入一下自己——要是不准她吃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她确实什么都做得出来。
“那你忌的是肉……其实很喜欢吃肉了?”
叶负雪愣了愣,旁边的明叔倒忍不住笑了。
“虽然师父也是这么以为的,但我的初衷不是这样……”叶负雪说,“我平时也不怎么喜欢吃肉,所以师父说了这个之后,我就挑了个对我来说很简单的禁忌……”
他说着话头一顿。
“所以这个规矩,对我来说其实没有多少加成。”叶负雪这样说道。
第60章 许艾的小算盘
回到学校后, 许艾立刻上网搜索了TS集团的相关新闻。在她忙于上课下课上班下班的这段时间里,TS集团董事长接受调查,以及那位王经理自杀的消息早已传遍网络,甚至还有视频新闻全网播送。
但那条视频报导的主体既不是TS董事长,也不是王经理。女主播和评论嘉宾红口白牙一字一句念出来的,是王经理的丈夫和儿子的相关信息。
“王女士纵身一跃的背后, 留下了一个破碎的家庭,还有她七岁的孩子——目前就读市私立小学一年级的赵平平小朋友大概还不知道, 自己的妈妈发生了什么事情, 为什么不能回家了。”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人命无法挽回,也许我们更应该把关注的焦点放在那些还能有所改变的地方。”
“这个案件的真相尚在调查中, 但不管结果如何, 我们都希望孩子能远离阴影,健康成长。”
然后画面切换到一段VCR。脸上打了薄码的赵平平小朋友在上学路上背着书包慢慢地走,在教室里低着头安静看书, 在操场上一个人玩着单杠……
——简直有病,许艾想。
她不知道王经理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 也不知道这段视频是在什么情况下录制的;但作为新闻媒体, 不关注案件本身,不关注案件所涉及的社会问题,引发的广泛思考, 反而义正言辞地把死者家属的照片, 班级信息一五一十地公开曝光——这是人干的事?
甚至说不定连名字都是真实姓名——而对方还是一个7岁的孩子。
不知道这段时间里, 这孩子在学校会遭到怎样的对待……
许艾直接把视频关了。
妈妈去世的时候,她也是7岁。
妈妈也是自杀。
当时许家还家大业大,许太太开了煤气阀的消息自然不胫而走,跑得比救护车还快。许艾请了一周的假,再回到学校的时候,从校门口到走廊,到教室,几乎遇到的所有人都要问她——“听说你妈妈没了?”
你妈妈是自杀的?
为什么要自杀?
你们家对她不好?
真的是自杀?
你爸爸是不是要给你找新妈妈了?
这些人的眼神有些是同情,有些是怜惜,有些是好奇……以及耻笑。
那一天,许艾连早自习都没上完,就哭着跑回家里去了。
然后就是一年接一年的转学、搬家。
直到——
许艾把思路收回来;十几年前的事,再想也没用。
何况这些事,她已经翻来覆去地想到20岁了。
许艾又查了几条TS集团的相关新闻,发现在事发当天,各个平台的新闻还算客观公正,也有自媒体和记者表示会持续跟进;而一周过后,几乎所有能看到的相关新闻稿件,都把重点放在了死者家人身上。
丈夫的姓名和工作被曝光了,儿子的姓名和学校也被曝光了,一家人住的小区门牌号被拍下照片,打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码,放上微博。
偏偏许多新闻的原作者还是以同情的角度写的稿件,字里行间的圣母情怀泛滥得能当场再诞下一个神来。
许艾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又打开那条视频新闻,确认发布时间——也是一周前。
所有曝光死者家人信息的新闻通稿,都在那一周的三天内发布,一经发布,立刻遍及各大门户网站。
……这不是报道,这是花钱做的公关。
一方面转移公众视线,一方面也给死者的丈夫施加压力——你们父子的情况我们清清楚楚,随时都能登门造访。
许艾皱起眉头了。
为什么叶负雪的客人,他要帮助解决问题的对象……总是这样的家伙?
之后的第二天,微博上又出现了新的“跟踪报道”。这一次报道的内容是“赵平平的一天”;镜头也许是装在无人机上的,不远不近地全程跟拍了7岁小男孩一天的活动内容:从家门到校门,再从校门到家门,乃至夜晚亮着灯的窗口;比起新闻报道来,倒更像是赤/裸/裸的恐吓。
往好处想想,一直会有这样的“报道”发布,也许恰好说明,王女士的丈夫还在继续抗争。
也说明了那一边确实心虚有鬼。
许艾关了新闻APP,看着手机屏幕发了会儿呆。她犹豫着要不要给叶负雪打电话,把这些事告诉他。
但转念一想——说不定他知道得比她还多。
哼。
许艾就把手机揣进兜里,继续站在柜台后,等待店里的客人挑选完毕,过来结账。
今天她是晚班,得站到晚上9点。
入秋之后,夜晚一天天地变冷,路面上的行人车辆也比夏天少了许多。许艾有些担心,一会儿下班该怎么回去。
虽然能赶上末班公交,但下了公交之后,还有10分钟摸黑的夜路……相比之下,也许通宵夜班反而更安全一些。
要不跟店长阿姨说说……给自己排几个夜班?
然后客人挑完东西,过来结账了。许艾正在扫码,手机突然震了起来。
一声接一声,不知道有什么急事。
许艾假装没听见,加快动作收完了钱,又笑着说了声“慢走”,看着客人出门之后,才从兜里掏出手机来。
——是哥哥。
许艾扁扁嘴:令人失望。
“什么事呀?”失望归失望,电话还是要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