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杀证道——海派蜡烛
时间:2018-06-20 09:36:12

  这实在不是什么令人身心愉快的体验,一旦沉浸进去,她就不得不去面对无数亡魂的哀嚎与怨恨,他们化为了宽阔血河里的一张张脸,对她恣意发泄着自己的情绪。
  心神合一,抱圆守缺。
  万劫在腰间跳动,偶尔泄露出的剑气令怨灵退避三舍,阿恬在血河中慢慢前进,随着她不断的深入,亡魂的力量正在一点点减少,最后甚至有人跪在她面前,哀求着从怨恨中解脱。
  没有多看围绕在身边的亡灵,阿恬继续举步前进,也不知道在血河里淌了多久,就连挣扎的人脸都看不到了,阿恬才停下了脚步,而在她面前,从深深的血水之中,逐渐探出了一个脑袋。
  有了脑袋,就有了躯干和四肢,只不过它们大多有些支离破碎,令拼成的人形分外可怖。
  “……娘娘……”
  那是一个看上去还没有赵括大的男孩,看着阿恬,在布满伤痕的脸上流下了两道血泪。
  “……快走……娘娘……快走……”
  他一遍又一遍的说着支离破碎的话语。
  “……走……快走……”
  “……我……撑不……住……”
  “咔吧——”
  “咔吧——”
  阿恬皱起了眉,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陡然间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眼前的少年重新投入了血河之中,她也在现实里睁开了眼睛。
  从入定中出来,少女的第一反应就是抬头望天,阵法已经被顺利关闭,失去了血丝牵引的仙界正在慢慢上升,很快就会回到云端之上。
  “咔吧——咔吧——”
  断裂声依然不绝于耳,她紧接着低头,就发现脚下的大地出现了数道深不见底的裂纹,就像是远古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正试图将地面上的一切都吞噬殆尽。
  神仙棋最终还是榨干了山灵最后的力量,而现在,一切都到了崩灭的时候。
  阿恬握紧了万劫,贝齿紧咬。
  事情最终还是滑向了最糟的深渊。
 
 
第87章 
  一直以来, 胆怯这个词似乎都跟阿恬毫无关系。
  她是个天生的剑修, 哪怕从小被当做闺秀教养也扭转不了本性, 一如从她体内诞生的万劫, 坚韧又锋利。
  可她不得不承认,在看到山灵的惨状那一刻, 她害怕了。
  用左手猛地抓住了右手手腕,阿恬依稀能感觉到上面持续不断的颤抖,一种毫不讲理的莫大恐惧在瞬间击中了她, 以至于脚下一歪便摔倒在了裂缝的边缘,脚尖处零星的石子滚落深渊, 跳跃了几下之后就再也见不到踪影。
  阿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在罗浮山上被朱篁偷袭时,她没有害怕。
  在被绿衣仙灵追杀时, 她没有害怕。
  在北海上直面鲲鹏时,她没有害怕。
  在酆都镇艰难逃生时,她也没有害怕。
  乃至在神仙棋的赫赫威势下, 她都没有如此害怕过。
  可现在,她怕的浑身发抖,眼泪不受控制的在眼眶里打转, 握剑的手抖个不停,胃里江海翻滚几欲呕吐。
  而在恐惧之余,她又感觉到了一股愤怒的火苗正在心田熊熊燃烧, 这股无名之火越演越烈,让她想要仰天怒吼,又想要以拳捶地。
  恐惧与愤怒, 二者夹击之下,轻易的粉碎了她平日里的冷静自持。
  阿恬本能的觉得,这不是她。
  可如此鲜明的情感,又能是谁呢?
  死掉的山灵,她自认并不认识,表面上对方冲她喊着一声声“娘娘”,发出了一次次求救,可实际上,却是山灵一次又一次的在帮助她。
  他帮她走过了布满了杀机的阴暗窄巷,也在濒死之际对她发出示警,而最后,等待他的却是被神仙棋榨干了仅存一丝力量,连本体都要彻底崩裂。
  阿恬觉得自己可能确实认识这条龙脉的山灵,不然也不会无法自控到如此程度。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不外如是。
  她可以大大方方的给自己做棺材,也能坦然走上危机四伏的修剑之路,然而生死之间有大恐怖,绝非一言两语就可以轻描淡写的带过。
  强迫自己用颤动的胳膊支撑起身体,地面上的裂纹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颤动的地面让她几乎站不住脚,先前撕裂的裙摆让纤细的小腿毫无保护的暴露在了坚硬的山石之前,等到她摔摔爬爬稳住身形,腿上已经不知道添了几道伤痕。
  “撑过去,白恬,”她对自己说道,“你要克服它,你必须得克服它。”
  其他人都分散在神仙棋的各个节点,没有人能在山崩地裂的情况下还有多管闲事的余裕,如果放任自己被情绪吞没,等待她的必然是被彻底埋没的命运。
  身体犹自在颤抖,无力感依然充斥着四肢,阿恬咬紧牙关,艰难的拔出万劫,对着自己赤裸的小腿狠狠的刺了下去,锋利的剑刃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了深深的伤痕,血液从齐整的伤口渗出,火辣辣的痛感让少女精神一振。
  疼痛有时候真的是最好的良药。
  在痛感的帮助下,阿恬逐渐从本能手里夺回了对身体的控制,她把万劫当做了拐杖,腿软脚软的向棋盘的边界走去,然而她挪步的速度远逊于地面开裂的速度,不得不连滚带爬才能勉强几次死里逃生。
  在泥沙石块之间摸爬滚打,阿恬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也这么能豁的出去,穿在身上的纱裙已经变成了土红色,衣袖也被磨成了一缕一缕的破烂样子,脸上更是不知道盖了多少层的沙尘,可她只是全心全意的往外突围,等到被人一把抓住胳膊拉了起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赶到了事先的汇合地点。
  在穆易和赵括“白师妹你怎么了”的大呼小叫里,阿恬被白心离直接打横抱了起来,她茫然的环顾四周,嘴巴不停颤动,她方才太过心无旁骛,以至于现在有些缓不过神。
  “走!”郭槐背着素楹的尸身,对着所有人一声猛喝,“城底下的龙脉彻底枯竭了!它要崩塌了!”
  风声从阿恬的耳边呼啸而过,她能透过白心离的肩膀看到远处不断崩塌的开元国都,琼楼玉宇、亭台楼榭,这些显赫的证明正被塌陷的大地所吞噬,若有若无的呼救声和哭泣声伴随着风传进众人的耳朵,而声音的主人不知正躲在哪个角落。
  她觉得所有事物都被蒙上了一层薄纱,让她触摸不到又隐约透露出一丝倩影。
  直到自己被小心翼翼的放到地上,阿恬才从恍惚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
  “阿恬这是怎么了?”
  她听到一个关切的女声这样问道,然后脸上传来微痒的触感,是有人在用手帕轻轻擦拭她蹭上的泥土,来人动作轻柔,身上还带着淡淡兰花香气。
  “柳嫣……师姐?”
  阿恬抬手抓住了执帕人的手腕,视野中映出女子熟悉的秀美容颜,顿时鼻子一酸。
  她想说“柳嫣师姐,素楹师姐死了”,她想说“我没有救下龙脉,我没有救下任何人”,她还想说“师姐,我真的很害怕,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可最后只化为了一句带点小委屈的“师姐,我弄坏了你的衣服”。
  那些悲伤、绝望、恐惧、无力,对于她而言太过陌生,以至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我都知道……”柳嫣将眼眶通红的少女拥进了怀里,“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阿恬把头埋进了柳嫣的胸前,凑近了才发现,兰香里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怎么也挥之不去,就像柳嫣衣摆上干涸的暗红色血迹,是痛苦挣扎过的证明。
  “……老实说,看到你哭了我反而松了一口气,”柳嫣柔声说道,“我总是很担心,你实在不像个十八岁的姑娘,不哭不闹也不使性子,女孩啊,比起懂事,还是任性一点好……”
  “人这一生啊,七情六欲也好,爱恨贪嗔痴也好,都要经历过才算看透,”柳嫣继续说道,“先入世才能出世,先有情才能忘情……”
  柳嫣的话,阿恬听的懂,却悟不透。
  就算依偎在师姐的怀里,盘踞在她心头的恐惧依然没有退去。
  这很没道理,她明明已经安全了。
  然而纠缠着她的恐惧在此刻又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柳嫣并没有陪伴少女多久,她们此时正在开元国都数里之外,陆陆续续的有修士从正在倾颓的城市中逃来这里,其中有北海剑宗的弟子,也有庐临州魔门的门人,他们大多身负重伤,狰狞的伤口刺的人眼睛生疼。
  可就算如此,能够活着站在此地等待也只有不到百人。
  “庐临州完了……”
  坐在一旁的徐世暄冷静的说道,而在他不远处,失去了一条手臂的孙智正在接受包扎。
  “经此一役,此地天地灵气几乎消耗殆尽,加上龙脉崩塌,恐怕会沦为最为贫瘠的修炼禁地,不出百年,仙人啊,修士啊,在这里都会成为真正的传说吧。”
  阿恬站起身来,举目四望。
  然后,她看见了白心离,后者正独自站在平地的一角,与这满目疮痍像是划分在了两个世界。
  他是如此格格不入,就像她一样。
  双腿不由自主的像青年的方向迈去,无关于风月也无关于旖旎,阿恬有一种预感,她的疑问,只有在他那里才能得到解答。
  “大师兄。”
  她站到了他面前,后者扭头看过来,这场景有点像她第一次坐上无我——平静里隐藏着试探和犹豫。
  “大师兄,”阿恬又叫了一声,对着柳嫣时说不出口的话到了白心离面前却意外的简单,“我很害怕。”
  她深吸了一口气,“拘泥于仇恨,彷徨于悲伤,我……畏惧于死亡,我怕到站不住脚,握不了剑,可当我重获安全时,回想之前的经历,害怕不仅没有缓解,反而更深了一层。”
  “我开始害怕那个畏惧的自己,我害怕的是自己在恐惧本身……”少女茫然的看着他,“大师兄……我是不是跟师父一样,快要被折断了?”
  白心离抬起手轻轻放到了她的头顶,就像她以前感受过的一样,温柔却不逾矩,亲近却不亲昵,就像他本人,永远把握着最有分寸的距离。
  “别害怕,”她听见他说,“你只是终于变成人了。”
  阿恬一直被恐惧包裹的身体在这一刻停止了颤抖,她愣了愣,抬起手捂住脸,终于失声痛哭了起来。
  她哭的涕泗横流,哭的缩成一团,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破碎抽离,有什么东西又在缓缓诞生。
  你只是终于变成人了。
  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让她如此悲伤,却又打从心底感到了喜悦。
 
 
第88章 
  就像徐世暄所说的那样,庐临州确确实实完了, 最为繁华的开元国都已经变为了一个无底深坑, 群龙无首之下乱起来只是时间问题, 可这究竟是凡人之间的麻烦, 对于修仙之人来讲, 庐临州魔门的状况才是真正值得关心的问题。
  “今后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凉拌呗。”
  徐世暄的坐姿就跟他本人一样总是没个正形,而他身后则是伤痕累累的同门们,打眼看上去还真是一群老弱病残。
  “门主和长老都不见踪影,按白师妹所说的情况来看,八成是凶多吉少, 被人当做活祭填了法阵, ”他嘴里叼了根野草, 神情里倒没有多少悲痛, “说实在的, 能逃出这么多出来我就已经很喜出望外了, 毕竟我们先前对孰湖的态度可不怎么美妙。”
  这么说着, 他接过了孙智递过来的名册,打开瞧了几眼, 扁了扁嘴,“得了,几千年攒下的家底全部付之一炬了, 真是看着就肉疼。”
  庐临州魔门本来就是靠着给皇帝当国师起家的, 现在皇家都没了, 他们自然也就沦为了闲人一群。
  “门派驻地是没有了,”一脸牙疼的合上名册,徐世暄对着面前的白心离无奈的耸了耸肩,“以后我们大概会去别的魔门打秋风吧,毕竟庐临州已经不适合修士呆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们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呢。”
  他说完一下子凑近了一言不发的青年,脸上也换上了不正经的笑意,他暗搓搓的用手肘捅了捅后者。
  “说起来,真应该被大力关怀的是你们家白师妹呀,我可是听说了,小姑娘都吓哭了啊。”
  “什么叫我们家白师妹,”白心离终于搭理了他一句,“姑娘家的名声是让你随意败坏的吗?”
  “啧啧啧,假正经,咱俩谁不知道谁呀,你其实觉得她超——可爱吧?”
  众人临时驻扎的营地就这么大,那日白恬对着白心离哭的样子被许多人都看到了,要说里面反应最大的当属徐世暄了。
  不管他们当时到底说了什么,事后白恬和白心离之间气氛的微妙改变都没逃过徐大冰人的法眼。他发自内心的认为,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到了他这张巧嘴发挥的时刻了!
  一个走上人生巅峰的机会就摆在眼前,正对着他忙不迭地招手,热情的堪比勾栏里的姑娘。他激动,他兴奋,若不是时机不太好,他差点就要按耐不住体内的洪荒之力跑去对郭槐献言献策了。
  虽然他也没能忍多久就是了。
  这又有什么呢?反正他和白心离两看两相厌已经不是第一天了,谁还在乎关系能不能更糟啊。
  要是能被姓徐的几句话就说的面红耳赤,那白心离这些年真是白忍受他的骚扰了,因此他闻言只是停下了擦拭无我的动作,抬头看了徐世暄一眼。
  “好好好,是我孟浪了,”徐世暄被看的连忙举起双手告饶,“是你们北海剑宗的白师妹,这样行了吧?你姓白,她也姓白,三百年前是一家,不要这么严苛嘛。”
  “这不一样。”
  “我知道,我知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夸张的做了个捧心的动作,徐世暄冲天翻了个白眼,“但我提醒你啊,你可是讨不到媳妇的剑修,太君子会吃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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