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路上,下了些雨,雨丝如织,淋入衣襟。
九月授衣的季节,夜色格外辽阔一些,纷落一地残红。
一乘肩舆已在内道出口处候着,鎏金伞盖垂绛芙蓉花锦,赶过来的轿夫和侍女肩头落了雨水,衣饰颜色深了一块。
殷嬅却道:“不必抬辇了,本宫想走一走。”
众人恭谨谦卑行礼。
一众侍女仆从只得跟着帝姬,径直往蓉阁方向走,殷嬅也不顾雨丝,一甩手,广袖长长舒展,步履大气而肆意,衣袍猎猎迎风鼓动,身后披帛拖曳于地。
她走着,突然露出奇异的笑容,步伐愈来愈快,脸上笑容也愈来愈明显:“哈……哈哈哈……”
她在笑,又肆意又乖张,明眸亮得惊人,脸上沾了雨水,上好胭脂唇脂却不晕染分毫,反倒愈发清丽。如一幅画,原本只是勾出秀丽轮廓,如今突然染上颜色,交织成一派明丽之景。
前一刻,还是端庄帝姬仪态,下一刻,已是色彩鲜明的肆意狂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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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名侍女撑伞追了上去,欲替她阻挡雨丝,却被殷嬅挥手驱退。二人为难看向琇玉,期盼这个最得信的大侍女可以劝劝帝姬,帝姬若是因此染病,她们谁都担待不起。
琇玉却只是摇头,看着主子眼里近乎放纵的光芒,突然放松,又突然心酸。
在去陈宫为质之前,被帝后二人双双宠着,帝姬很爱笑,笑容很好看。
面对帝皇时有女儿家的笑,面对兄弟与妹妹时亲和淡雅的笑,面对世家众女时高贵端庄的笑……都是笑,各式各样的笑。却很少像这样,似半醒半醉地笑着,不管不顾地笑起来。
这时候琇玉以为,她的主子,西楼最尊贵的帝姬,是高兴的。毕竟少将军回来了,帝姬心中定然快活。
她的主子,苦了这么些年啊……
如今怎么能不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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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愈发大了。
从殷嬅的角度看两侧的庭院,暗沉沉的色调,雨水打下来,四周都是噼里啪啦的声音。
她不能看见释迦,但这并不妨碍她知道他隐蔽在什么位置,就在右侧的庭院内,不远不近,多年的朝夕相处让他们熟悉彼此如同熟悉自己。
杀手尤其擅长隐蔽,隐蔽需要精心凝气——而这时候的释迦,心已经乱了。
殷嬅挥退身后的人,独自一人走入院里,她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她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可她直直走向一棵榕树下,唤了一声“释迦”。
黑黢黢的身影无声无息出现在她面前,俯首行礼。
“在大殿上,你看见他了?”殷嬅先一步止住他的礼,双手环住他的腰腹,侧身依偎在他怀里。
老男人的身子直直僵硬在原地。
释迦的黑裳尚且干燥,影卫自有特别的隐匿技巧。隔着层层纱衣,她的体温透过雨水湿过来,润湿了他的衣摆。
她身上的衣带已经被雨水浸透,贴在逶迤长裙上,一捧黑发湿漉漉,蜿蜒贴着面颊:“本宫有些凉,你紧着我一些。”
老男人便要松开她,去解自己的外袍给她披上。他尊贵又娇弱的主子,怎么能受夜间雨露寒凉?
殷嬅等他恰好解了外衫的腰封,便慢悠悠依偎过去,整个人缩在他的胸膛和外衫的包裹里:“这样便好了,你还没回答本宫的问话。”
“回主子,看见了。”男人微微垂下眼睫,殷嬅抬起头看他,不知他在想什么。
她不喜欢他的逃避,伸手覆住他侧脸,女子白皙的手指和男人麦色肌肤形成鲜明对比,夜色下更为突出。
“你觉得他怎么样?”她要他退无可退,要他直面情愫。
她不是他的,可他是她的。
只能是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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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男人仿佛沉默已久,又仿佛很快回答,“少将军少年英才,如今自战场上铁血历练,更是难得的定国安邦之才。”
“定国安邦……”殷嬅转了个身,背部贴着他,仰头看树冠遮挡之外的雨水,哗啦啦连绵成雨线,“的确是定国安邦……也只有定国、安邦。”
可定国,可安邦,拯救苍生天下人,唯独不救一个“殷嬅”。
释迦不解,也不问,只沉默着将外袍再遮挡雨遮挡得多些。
“你说你比之他如何?”殷嬅又问。
“……属下不过见不得光的暗卫,哪能同少将军相提并论。”不是疑问句,只是淡然的陈述,他的语调里没什么情绪,好像这件事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殷嬅没有接话,刚刚那句也不过随口一说的样子,她把他环着自己的两只手握在手里。
女子的手十分柔美,纤细的骨节,并不能包住他的手背。
男人食指和拇指的指腹生着许多茧子,自幼习武的人皆是如此,他却格外多一些,刻意摸索的情况下,还可以摸出几道陈年的伤疤。
殷嬅把他的手翻过来,指尖顺着那道贯穿了整个手掌的疤痕划过——当初在陈宫的时候,她吃过许多苦头,受过许多难以释怀的伤,而释迦的这道几乎毁了他手筋的砍伤,便是当年替她受下的印记之一。
现在想想……
当年那只几乎要烫上她面容的火烛,被烫到了谁的身上?
当年那些女子被嫉妒爬满的眼睛,被谁生生剜下,掉落在泥里?
当年狰狞的下贱仆从的脸,被怎样支离破碎了呢?
当年侮辱调笑的言语,挥散在哪个角落里?
……
随意想着,又觉得畅快,很畅快。
“今夜在蓉渠池候着。”她道。
“……遵主子令。”
第24章 呆萌赴死的侍卫大叔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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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嬅是被释迦裹着抱回去的。
期间琇玉眼明手快地眼神警告众侍者,自己带着队伍,远远跟在后头,眼观鼻鼻观心,众人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
“今夜的雨打在脸上身上,可真凉。像当年那夜的雨一样,真是令人……深恶痛绝。”
殷嬅缩在老男人怀里想着,笑容又莫名扩大几分,长夜漫漫,身后雨声淅沥沥,仆从手中灯笼烛火噼啪。
她的心头有根细线绞着,有些不能喘息——那是“殷嬅”残存的不甘。
那个人终于回来了,这真好,真让她快乐。
萧桓,萧桓,那是“殷嬅”的心上人。十四岁,郝城将军府中,她被他夺去贴身的匕首,被他带起年少尚且不自知的情动。
可这一世,注定了殷嬅会将他从心里挖去,直至分毫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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蓉阁,是为楼国帝都郝城之奇景。
其古木苍天,其花圃瑰丽。
若白日登帝都之巍山,可远观蓉阁之外景,尤为奇特。
楼景帝共有八位帝姬,然,不同于其他帝姬散布宫外的府邸,蓉阁坐落在皇宫内部,殷嬅之尊荣可见无双。
京都中有传言,楼景帝登基之日当晚,帝长女出生,夜色盈盈,银月突圆,满城芙蓉花竞相开放,为大吉之兆。帝大喜,星官连夜观测天象,曰公主之贵气利于皇室,利于国家。
勿论这传言的真假,都给殷嬅帝姬笼罩一层更加璀璨的光辉。
不过帝皇当即下旨封郡县,赐封号,下旨兴建的宫室更是坐落于皇廷内部这一件事,却是事实。
蓉阁耗时多年而成,美妙绝伦。可媲美阿房宫之“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
建阁之初,有言官上奏曰过于繁奢,帝以公主兴国之命格驳之,百官缄默。
但这些都是殷嬅去陈宫为质之前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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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蓉阁充盈着夜来香的味道。
烛火明亮,光斑匀匀凌乱照亮玉石的地面,给毛皮地垫染上黄晕。
帝姬殿的浴池,名“蓉渠”,精雕细刻三千莲华,为帝姬出生之日始建。
此时池内充盈着温泉水,宫人手持玉盘,将白芷、桃皮、柏叶、零陵、青木香……一一抛洒入水中,异香混杂了水汽,袅袅缭绕。
殷嬅将宫人驱退,由浅阶步步下沉,浸在浴池香汤里,长发在水中像云雾,像荇草,她的眼皮半开半阖。
人在温暖的水里时,容易回想过去。
一会儿想起那把嵌了蔚蓝宝石的匕首,一会儿想起小时候自己最喜欢的红色小马驹。琇玉刚刚来蓉阁那会儿总是冒冒失失的,现在真像久远记忆里那个一直跟在母后身侧的青衣姑姑。
啊对了,那个姑姑总是很严肃像个老姑婆,自己不怎么喜欢她,可是她后来自缢死去的时候自己哭了好久。还想到宫墙沉稳的红,还有母后做的白兔形状点心的甜味……
其实“殷嬅”的幼年时光,绝对称得上是享尽世间无上尊荣。
她其实并没有很同情“殷嬅”,生在皇家,得到的本已是极多。因了这些上天的恩赐,那些阴谋暗箭、淋漓鲜血,也本该是要她去承受的。
若是面对危险的时候,希望自己不是生在帝皇家,那在接受天下人供奉的时候,怎么不这样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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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殷嬅的世界很小很小,只有父皇母后,只有给她过家家用的金色龙椅,被她时常把玩的金红凤冠,最大的苦恼就是不小心打翻了父皇的砚台该藏到哪里去……
后来呢?
母后的死,那人赠予的匕首,陈宫里笑容张扬的男人,各式各样的刺探目光……她的世界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归来后,一切荣耀都加在她的身上,哪个皇子公主能比得上她?她把一切都握在手里,什么都伤害不了她了。父皇是她的,荣耀是她的。
而他,也将是她的。
哪里都是她的天与地。
“回来了,回来了。”殷嬅忽然伸手打翻漂浮在水面的木盘杯盏,捧起池水捂上脸颊,被热水温暖过的手指在有点凉意的脸颊上摩挲,“还能不快活吗?”
但凡她痛恨的,都要毁在她手里;她受过的,都将以万般痛苦还给她的仇敌。
她曾失去尊荣,但也亲手夺回;她有承受屈辱,但也亲脚踏碎别人的脊骨。
所以,她是应当快活的,不是吗?
殷嬅大大仰起头,后脑靠着冰冷玉石板,纤白修长的脖颈上,隐隐约约,似乎看见一条疤。
暗处,释迦隐于阴影,神色痛苦又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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胳膊在水面上一划,殷嬅抹一把脸,觉得释迦这么久了还不出现实在很不像样。
“释迦,本宫要喝酒。”她口渴,随口吩咐道,“你亲自送进来。”
屏风外候着的男人只顿了一下,确定四下无人之后,悄无声息退出去找酒。
殷嬅偏爱桃花醉,一种后劲十足的果酒,老男人只取了一小盅,白瓷瓶子,搭一只玲珑杯盏。他绕过屏风,并没有看她,端着浮盘将酒水放置在水面上,那浮盘便微微荡着往殷嬅方向去了。
“就一盅?当本宫不能喝?”殷嬅看一眼就笑了,到底没让他再出去拿,“怎么只拿了一只杯子。”
“属下不敢质疑主子。”他似乎觉得这句话有些生硬,又补充,“明日主子同帝子有约。”
“便是迟了,哥哥也不会怪罪本宫的。”她拉过浮盘,倒了小半杯浅粉色的酒水,“你过来。”
老男人走过来半跪在她身侧。
殷嬅一边抿着酒水调戏他:“怎么不看本宫?本宫比那地面好看许多。”
“……主子自然是最美的。”
“噗……合着比地面美本宫还得高兴不成?”殷嬅简直气笑了,“衣服脱了,下来。”
老男人不动。
“不听本宫的话了?本宫让你脱你就脱。”她慢条斯理道,“呵,又不是没见过。”
老男人的眼睫微微颤动。
他的脑海里瞬间闪过许多画面,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经将这些记忆尘封——毕竟那段时日着实算是他对帝姬的亵渎和不敬,足以令他被施以极刑千刀万剐——可在帝姬慢悠悠不在意一般提起的时候,他还是十足动容地回想到一幕幕,狼狈的她,稚嫩的她,仇恨的她,依赖着他的她。
殷嬅觉得这个位面的身份设定实在很好用,攻略目标唾手可得,前期交集也十足充分,唯一的难度只在于国仇家恨——当然,这一个难关足以将这个位面的难度提升到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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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裳一件件褪去。
帝姬的目光似乎绕在他身上,老男人觉得自己喉咙发干,强逼着移开视线,回归冷静。在只剩一套亵衣的时候,他停住了动作。
殷嬅伸手过去拉他,附耳道:“怎么还低着头,不想看本宫?”
他几乎本能地想推开她,半途硬生生止住:“属下不敢。”
“哦,不敢。”殷嬅揪住他的漏洞,“只是不敢,不是不想?”
她像猫一样撩拨他:“可本宫想让你看。”
老男人无言以对。
殷嬅于他,可望而不可及。她是帝姬,是主子,
当初在陈宫的过往,他以为她即便不惩处他,也应该会极度厌恶回避……只是不料,现在的主子反其道而行之,一再撩拨他的忍耐力。
而更加令他慌乱不齿的是,他自己居然隐隐期待着,她是真的想提出这些要求。
提出这一些,他不该遵从她的,踩界的,不容于世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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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嬅的手很柔软。
而这双手拉着他的,将他往池内引的时候,释迦蓦然觉得这双手简直有千钧的力道,教他完全不能挣脱。而他那些隐秘的、肮脏龌龊的心思,都仿佛被这双手拉开,明晃晃暴露在殿内通明的灯火下。
“释迦。你不冷吗?”她不紧不慢地扯他,似笑非笑,眼里犹如一池春水,看得他不知所措:“虽然是夏夜,但雨露寒凉……你的衣裳都被本宫弄的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