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宣听着身后有些凌乱而急速的脚步声,眼睛里多了几分满意,她倒也不算是个那种没骨头的娇滴滴的麻烦女人。
“学生崽,立正!”再拐过一个路口就是郑秀珍的住址,谢宣尽管有些疑惑这个学生崽到底是什么身份,竟然住在寸土寸金的白沙路,但是想想她帮完自己以后也不会有交集,也便不招惹麻烦地开口询问。
郑秀珍下意识立定站稳,这才想起来她又不是他手下的兵,怎么就……
谢宣只是想让人站住,就下意识喊了口令,下一秒他选择索性当做什么都没发生,面沉如水地警告道:“我之前所做的日军开战仅代表我的想法,学生崽你最好不要到处嚼舌头,否则我被枪决之前一定会杀了你。”
要是这个学生崽到处宣扬,不仅仅是他会被军法以动乱民心的罪名直接枪决,甚至会导致海市乃至整个国家动荡,导致日军开战的提前,那么他就是整个民族的罪人。
郑秀珍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么一层,对视着那个人冰冷无情的眼,宛如被一头狼盯上的即将死亡的感觉让她打了个寒战,神色却是不变,骄傲而倔强如同怒放的玫瑰:“我知道。我也深深地爱着我的国家和人民,不会瞎说的。”
“明天早上八点我来这里接你。”谢宣说完就转过身大步离开。
看着那个人影被黑夜吞没,郑秀珍不禁觉得那个人离他她那么远,他看着她的眼神,完全就是把她当成了一个普通的陌生人。
莫名地有些失落,但想到明天她要随他回家,郑秀珍心底还是有些女孩子的羞涩与好奇,完全想不出来这么个汉子的爸妈是怎么样的?五大三粗络腮胡?夜叉脸?
脑补了许多书本中的妖魔鬼怪,她想着想着忍不住笑出声,在想什么呢,他明明就长得蛮好看的,冷硬有男子汉气概,就是脸黑了点,感觉别人欠了他一笔巨款一样的……
“珍珍,今晚怎么那么晚回来啊?”在客厅徘徊了许久的王雅娴见她的女儿总算回家了,赶紧把她搂紧了怀里,一向温柔贤淑的女子如今的脸上满是紧张,“你要是再不回来,娘就要去警察局了。”
“雅娴,跟你说了,有什么好急的,珍珍大了,哪里会出什么事!”四平八稳坐在沙发上的郑一恺从报纸中抬起了眼皮,无奈地说。
一副金边眼镜衬得儒雅的他更多了几分书卷气,而没有什么纵横海市商场的精明老练,唯有对妻子和女儿深深的爱恋与纵容。
郑秀珍能参加那些活动也是在开明的父亲的默许下的,在她眼里,父亲是一个亦师亦友的形象。
郑秀珍一把从沙发后面把头埋进了父亲的肩膀上,有了依靠后开始有几分哽咽。
郑一恺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平时也是把女儿宠上天的,从未加过女儿这般委屈的他一下子放下了报纸:“珍珍,这是怎么了?”
郑秀珍把之前日人欺辱他然后被一个军官救下的事情一说后,郑一恺镜片后的脸一下子变得冷然,一向文雅的他也忍不住爆了粗口:“这些狗日的,那个军人杀的好!那个什么同学你也该看清她的面目了。”那个女同学叫什么来着,等他查清楚了定然不会放过她!
“嗯。”郑秀珍抬起头,“那个军官明天有事要我帮忙,所以……”
刚刚还心里头冒着熊熊烈火的夫妇一下子因为这个转折瞪圆了眼,两人看着那个女儿第一次红脸,还能不明白这个女儿的小心思。那么多青年俊杰他们都引荐过,怎么这次女儿就喜欢上了一个军官?
“他救了我两次了,之前在游行的时候也是他救的我。”郑秀珍挽住了母亲的手臂,“我也不是那样,就是想谢谢他……”
王雅娴摇了摇头,本来急智聪慧的女儿为了那么个男人都已经连理由都编不好,她与郑一恺对视了一眼:“我和你爸也是开明的,不强求门当户对,但是那个男孩子总得给我们看看吧!”
这女儿的婚事她与他早商量过,他们家家大业大,这么多钱全是要留给这么个独生女的,因而也不强求对方条件怎么样,只要一点——对秀珍好。
“咱们才见过两面呢!”郑秀珍听到父母上纲上线地讨论了起来,急得俏脸愈发火红,那个木头疙瘩如今对她可是一点点意思都没有的,自己也只是对他有些好感……
只是一点点好感罢了……
第二天,郑秀珍精心打扮了下,一身小洋装,踩着小皮鞋,想着那个木头待会惊艳的眼神,就露出了一抹愉悦的微笑。
谢宣是惊讶了,但是确实她最不希望看到的——谢宣紧皱着眉上下打量着她:“你穿的这么花哨得跟个锦鸡一样作甚?”
锦鸡?锦鸡!
见女孩子大眼睛似愤怒又似带着泪水,谢宣抬了抬帽檐:“算了算了,咱们走吧。”
郑秀珍一跺脚,气得锤了他一下,本来文雅贤淑的形象总是在他面前彻底崩坏,嘴巴气得嘟得高高的:“这是新款的洋装!我特地……”
谢宣挨了一下,还是忍了下去,毕竟今天还得靠着她圆谎。他怎么就找了这么一位千金大小姐……
待会这谎要怎么圆……
两人坐人力车出了城,走了一段路后,郑秀珍就再也跟不上谢宣的步伐,小皮鞋上沾满了泥土,一脚就陷入松软的泥土中难以前进。
远远落在后面的她虽然刚强也不过是个小女孩子,有着热血也有着脆弱。在这个陌生的乡村,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更重要的是谢宣一而再而三对她的忽视以及冷言冷语,那颗情窦初开的心如同泡在了冰水里,冷到刺骨。
“学生崽,跟你说过了,这身衣服就是个拖油瓶。”面前突然一片黑暗,一双沾满泥的长筒军靴出现在面前。
他不知什么时候走回了她身边,蹲下身:“你这崽子,说你是崽子你咋还真变崽子了,哭啥哭?”
一脸懵的谢宣眼看着那学生崽子哭起来,嘴角不断抽搐,僵硬的脸几近破碎,简直整个人都快炸了,咋见她一次就得听她哭一次呢?难道真的和娘说的一样,女孩子都是水做的?
“哭啥呢哭啥呢?”听着他拙劣地安慰,她脸上多了只手用着他的袖口擦试着泪水。
那张俊秀的脸就在她面前,眼里全然只有她一人。
“没帕子,学生崽你就将就下吧。”
看她自己拿着他袖口擦了起来,谢宣这才松了口气。
“来我背上。我背你。”
郑秀珍愣了愣,还是从谏如流的上了他的背。
谢宣背着她稳稳地快速前行,郑秀珍第一次以近一米九的高度看着这个世界,满是新奇,心情也逐渐转好。
这个人的力气还是可取的嘛。
幸好她无法听到黑着脸的谢宣的心里话:这学生崽看着瘦得跟竹竿一样,背起来倒是沉得跟猪一样。
第89章 民国篇(五)
看着那间破破烂烂的房子, 郑秀珍拍了拍他的肩,声音有点抖:“那是你的家?”
她是知道她的国家有多少人活得艰难, 但是她从小锦衣玉食,从未深入这样的环境,更何况他是个营长啊,怎么会这么……她记得她以前认识的一个普通警察都肥头大耳, 在海市有数套住房呢。
“我家家境并不好。”谢宣一如既往语气淡淡,转过头,与靠在他肩上的她的脸相对,神色认真,“学生崽,不要让我爹娘难受, 否则我一定饶不过你。”
郑秀珍正想说什么,就见一个小女孩噔噔噔地跑了过来, 软糯糯的声音能把所有人的心融化:“大哥大哥大哥!”
谢宣把郑秀珍放了下来, 脸庞变得让郑秀珍有些不认识了,那个青年眼露温柔,把妹妹举起来逗得妹妹咯咯直笑。
“大哥, 今天娘特地给四丫换了件新衣裳。”谢四丫转了个身给大哥展示,面露羞怯。
自从上次发现哥哥很容易亲近而且哥哥待她极好后,她就彻底喜欢上了这个哥哥, 所以也希望哥哥好好夸奖她。
“四丫很好看。”
那个男人明明对着她最新的洋装都面露不屑,却对他妹妹穿的一件俗不可耐甚至布料极差的粉色衣裙表达他最真挚的夸赞,郑秀珍只觉得她先前心中的不满已然散尽, 剩下的只有欣赏。
“大哥,这是大嫂吗?”谢四丫指了指谢宣身后带着盈盈笑意的女子,年幼的脸庞面露艳羡,“姐姐长得好看,衣服也好看!”
小孩子不知道怎么夸人,只是觉得好看。
郑秀珍蹲下身,摸了摸小女孩有些干枯的发:“四丫长大了一定比姐姐还要好看呢!”
在她的包中掏出了一根有着蝴蝶结的发绳递给她:“这个给四丫。以后啊,姐姐给四丫一套洋装好不好?”
谢宣的面色缓了缓,看四丫黏上了她觉得自家妹子实在好哄。
“宣子,这是……”看着那个穿着一身一看就价格不菲的衣裙的女孩子,那样的气度谢八不问也知道是出自富贵之家,常年操劳于农田的脊背一下子有些瑟缩,本能地在大人物面前面露胆怯。
“这是我的相好,叫……”把卡在喉咙里的学生崽咽了下去,谢宣回过头示意她赶紧救场,他叫惯了学生崽竟是忘记了这个学生崽本名叫什么。
郑秀珍看着他平淡不惊的脸总算有了些许异常的波动,心底莫名觉得欢畅了些许,让你一口一个学生崽,知道错了吧,但是既然答应了别人的要求,她自然是要做好这个“相好”该做的事情。
谢宣的手臂被她紧紧挽住,郑秀珍笑得亲和,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一副春心萌动的小鸟依人的模样:“伯父伯母,我叫郑秀珍,叫我珍珍就好。”
看俩人这般模样,谢八和谢母总算确定了两人的关系。
谢八笑得脸上又多了几条皱纹,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真好真好,这闺女长得好,气度也好,跟村里的姑娘一比就像个仙女一样,跟他的宣子站在一起,真是般配极了。
“好好好。宣子,让人家姑娘家家的站在门外做什么,还不赶紧请进来坐着!”谢母欢喜地眼睛笑没了。
她的儿子一直是这十里八乡最俊秀的,她是没觉得这里的村里的姑娘哪个配得上的,但是儿子那个宛如木头般不开窍的脑袋一直让她操碎了心,以往不是没提过,但这儿子嘴上答应得好好的,然后回来地时候依旧是光棍一条。
如今幸得老天保佑,总算找到了这么一个合心意的女孩子。谢母恨不得把所有神佛都拜一遍表达她的感激。
小孩子对美丽的事物总有与生俱来的喜爱,加上郑秀珍学的是师范专业,谢四丫和谢二丫以及虎头虎脑的谢安都恨不得离她再近一些,竖起耳朵听着来自西洋的童话故事。
张罗饭菜的谢大丫也是频频往郑秀珍身侧走,谢宣被弟妹们拱开了,与爹娘坐在一处。
望了眼窈窕温柔的女子讲述的模样,谢宣眼中的冰冷微微融化了些,这学生崽哄娃子倒是有一套。
“宣子,宣子!”谢八突然站起身,手轻轻微招,轻声唤着谢宣。
谢宣跟着谢八走到了门口的台阶上,谢八坐在门槛上,招呼着谢宣坐下,那张黑黄的脸面对他的儿子有几分瑟缩,在谢宣黝黑的眸子下,他还是问出了声:“宣子啊……你和她那什么,认识了多久啦?”
谢宣这才想起来他与她完全没有统一过口径,他只得硬着头皮回答:“两三个月。”
“你挑的媳妇,爹放心。就是……你知不知道人家家里是……做什么的啊?”谢八想着那个女娃子的装扮,明显就是富贵人家啊,人家家里能看得上自家吗?
想到那么出色的儿子会因为他这个父亲的无能而被人家轻视,得不到心爱的女孩子,这个老实巴交的父亲就恨不得把他自己埋起来,他怎生这般无用!这般无用啊!
“卖衣服的,她的爹娘很喜欢我。”
“那……那要多少彩礼钱……”谢八稍微放心了些,开始盘算着这些年儿子寄回家的大洋,以及这些年好不容易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钱,在怎么算也就两百来块,怕是连那个姑娘的洋装都买不起啊……唉……
两只如同树皮般干枯的手攥着谢宣的一只手,谢八泛着黄的眼睛带着期盼:“三百……大洋够不够啊?”
“那……三百五……”见谢宣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谢八伸出手指颤抖着笔画。
“爹,不用彩礼钱。”谢宣把谢八的手指掰了回去,皱着眉站起身,“爹不欠我的,那些钱给弟妹们用就好。”
“爹,大哥,吃饭了!”
听到谢大丫的呼唤声,谢宣回了饭桌,谢八擦了擦眼角忍不住流下的眼泪,宣子就是不想让他操心,可是……如今不用彩礼钱的话不就是去做倒插门,当上门女婿么!
宣子是他的第一个儿子,也是他最期盼最喜爱的儿子,他怎能让他的儿子受这样的苦!在外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谢八下定了决心,到时候哪怕去向泼皮借钱,也要把彩礼钱凑齐了!
谢宣完全不知道谢八的打算,反正这个相好是假的,战争马上也要开始了,他唯一的期望就是爹娘弟妹们都好好的,什么彩礼钱,都是不需要的。
另一头,见两个大男人都走了,谢安首先忍不住问出了声:“珍珍姐,你为啥喜欢我哥啊?我哥长得可凶了!”
郑秀珍还未作答就见谢二丫和谢四丫使劲瞪了眼谢安。
谢二丫洗得白白的手抓住了郑秀珍的衣袖:“珍珍姐,你别听那个憨子的话,我大哥人可好了,虽然他脸长得凶,话也不多,但是他力气大啊!以前大哥没从军前我半夜生病了是大哥半夜背着我走了几十里路找郎中的,大哥干农活也快,而且他现在学了功夫,有了枪,可以保护我们再也不用受欺负了。”
谢四丫赶紧补充:“还可以把人举起来!举高高!而且我觉得大哥长得也好看!大哥笑起来一定更好看!”
“珍丫头啊,宣子虽然不太懂得怎么说话,说的话可能会惹你不舒服,但是这个孩子是个好的。他很小就知道帮他爹下地了,那年实在混不下去了,他把自己卖给了军队,换得的那二十块大洋全给了他爹,幸好宣子福大命大,混了个官身当当,但是我心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