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母一边分碗筷一边说着，“他从来不说他有多疼，但是我怎么会不知道那块从自己肚里掉出来的肉啊！宣子为了我们这个家苦了二十一年了，珍丫头，我们要去安市了，我年纪也大了，还请你以后，还请你以后多照看着宣子些，他脾性直，多理解理解他。好吗？”
郑秀珍看着那个从门口走进来的高大身躯，他那双平淡无惊的眼早已经历了太多的世事沧桑，她努力挤出了笑：“好的，伯母。”
这顿饭郑秀珍并没有怎么吃得下，那泛黄的糙米，还有那些清水煮煮的菜叶让她无法下口，唯一可以品尝的鱼，她看着谢家的弟弟妹妹亮晶晶的眼还是收回了筷子。
“珍珍姐，我们明天就去安市了，到时候你一定要来看我们啊！”
外面晚霞绚烂，郑秀珍已经走出了一段路，骤然听到身后那些孩子一起爆发的呼喊，回过头，那些孩子正在使劲地挥手：“记得来看我们啊！”
“好！”
“学生崽。”
谢宣蹲下了身，把身后的女孩子背了起来。
“你的家人很好。”郑秀珍努力往后张望，却因光线的暗淡与距离的拉远而再也无法看清那几个孩子。
“嗯。”谢宣冷冷淡淡地接话，想了许久，加了句，“你也很好。”演技确实很好。
顿时晚霞将郑秀珍的脸庞晕染成了一片绯红，她伸出手把他的脖子搂紧了点，信任地靠在他的肩上，心里充满了情窦初开少女的小雀跃。
谢宣走一段路听到了身上平稳的呼吸，额头上不禁多了几条黑线，这学生崽真是越来越像只猪崽子了。
罢了罢了，反正明天起，他与这学生崽也就再无交集了。
第90章 民国篇(六)
半个月后, 郑一恺看着那个呆呆站在窗口的女儿，不禁走了过去：“又在念着那个军官？”
郑秀珍的眼眶顿时一红, 但是她抬起头扬起了一抹笑：“没有啊，我只是在想明天的学生活动。”
她头上多了只大手。
“你不是总嚷嚷着什么新时代的女性么，既然喜欢他又何必当一个在闺阁的小姐而不敢去问他呢？”
郑一恺低沉的声音带着父亲的慈爱，他查过了, 那个男孩子底子极为干净，除了出身低了些，其他都很完美，打探来的消息也是木大帅也是器重这个青年，日后的飞黄腾达绝不是问题，配的上他的女儿。
“爹,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郑秀珍不知道那是因为他真的没把她放在心上的挫败感，而是真的喜欢上了个说话粗俗的青年……
“所以就故步自封了？”郑一恺叹了口气, “你这孩子, 见见不就知道了？”
“问问你的心，想见他吗？”
郑一恺的声音在郑秀珍的脑海里不断盘旋，逐渐化为她自己的声音, 她想见他吗？
毫无疑问，是想的！
谢宣这几天待在营地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深深明白未来战争的残酷性, 所以他毫不犹豫用着其他世界学来的方法对着这些士兵开始战前特训。
包舒文听着士兵的报靶结果，心底苦涩与激昂交织着，他把谢宣的推测汇报了上去, 可是高层再也未曾回复，那份报告宛如石沉大海，他想了许久还是不明白，明明国难当头，为何那些高层还在想着什么国内的平衡与依靠外界取得和平，唯一从舅舅那里得到的好消息就是他们每日可以有无限的弹药供应。
“锦之，舅舅唯一能做到就是这个了。”那个上将军衔的男人两鬓出现了霜白，眼眶中的血丝因为日日不歇在地图上的推演而又增多了些，“政府内部的弊端你如今也看到了，唯有打一仗才能把他们叫醒了！”
回想起那亮如朝阳的眸子，包舒文摸着腰间的枪，听着阵阵操练的声音，在如此家国命运的转折点，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复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谢宣在排长们面前做了个示范，用着工兵铲率先在地上挖了个现代的单人工事构造。“崽子们，瞧见没？”谢宣一把把工兵铲扔在了土堆中，“回去赶紧教给你们手下的崽子，我三天后去验收，谁他妈要是掉了链子老子要他好看！”
见一帮排长还没反应过来，谢宣一脚踩在了工兵铲上，脸色阴沉得吓人：“听到没！”
“是！”一帮排长赶紧行军礼，立正跑回了自己的队伍开始布置任务，脑子里满是迷糊，最近营长是怎么了，但是早就被谢宣收拾得没了棱角的他们还是识趣地没有问出声。
包舒文走过去的时候，谢宣的袖口和军靴上满是泥团，他听到包舒文的脚步声抬起头，露出了一张一如既往的黑脸，等着这个副营长告诉他他为什么没有服从他的指派而是来到了这里。
“谢营长，那什么……”包舒文微微蹭了过去，想要贴着谢宣的耳朵说些什么，直接被谢宣带着泥的手一推，在胸口留下了个爪痕。
“干啥呢？有话就说，跟个女娃子一样磨磨唧唧！”
包舒文又感觉到了顶头上司无比的嫌弃，磨了磨牙，他吼道：“报告营长！有位妙龄女子在门外请求见您！”
这一嗓子下去，还未离得远的一群排长以及其他士兵都听了个清楚，谢宣咬着牙听到了不知从哪传来的笑声，一把揪过了那个傻狍子的衣领：“说人话！”
包舒文装傻，使了个诡异的眼色：“真的呀，门口哨兵传来的消息就是这样嘛！据说是一个长得标志的女学生噢！”
谢宣刚想开口说他完全不认识什么女大学生，但转眼想起好像确实与个学生崽曾经有所交集，难道是有什么事情让他帮忙么？
掸了掸手上的泥巴，谢宣往门口走去。
其他士兵都赶紧向包舒文探口风。包舒文当初喝醉了，也不是很清楚那个女学生和那个谢黑脸的关系，但是他可以装出一脸高深莫测，露出令人遐想的嘿嘿嘿的微笑。
男人么，在军营里除了日常的训练话题，最让他们感兴趣的就是女人了。
瞬间那个黑脸营长泡了个标志的女大学生的消息顿时传遍了一营，连一团的团长都听闻这个消息喷出了一口茶。
谢宣远远地就看清了来人，三步并成两步走到了门口：“你怎么来了？”
那个男人的头发好像剃短了些，一滴滴汗珠润湿鬓发，毫无意气风发的形象，衣摆袖口上粘上了泥土，明显就是急急忙忙赶来的，他也就急着见她么？
郑秀珍第一次觉得她的心跳得那么快，明明想着念着他那么久，想过两人再次见面会说些什么，但如今一见到他就觉得整个脑子满是浆糊，在其他学生面前侃侃而谈的她竟是讷讷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学生崽？问你话呢！”
谢宣不明白她这什么鬼状况，支支吾吾地就是说不出话来，瞧着那个女孩子通红的脸蛋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很快的，他的预感成真了。
郑秀珍努力告诉自己不要慌，她从小到大都是极为出色的，也是接受过不少男孩子的告白，但是在那个粗鲁的木头疙瘩的面前就是不知为何连一丝信心都没有：“谢宣，你怎么不来找我？”
“啊？”谢宣转了个身，一脸莫名，他没事为啥找她？
郑秀珍这才完全确定这个木头疙瘩对她完全没有动过一点点别的意思，望着谢宣身后那些一张张看八卦的脸，她一只手伸了出来，拽住了谢宣的手就往外走。
“学生崽，你作甚？”谢宣是有办法挣脱的，但是又怕伤到她，只好黑着脸被拖了出去，“哨兵，记得让狍子帮我请下假！”
“是！”那群嫌热闹不够多的士兵赶紧高声应下，“营长和营长夫人慢走！”
琢磨着那帮崽子训练得还不够，谢宣决定回去后把训练量加上去。
走到了一个僻静的小巷，郑秀珍终于停了下来，背对着谢宣她颤着声问道：“谢宣，你……你喜欢怎么样的女孩子？”
谢宣到这时总算明白了这个学生崽子在想什么，她喜欢他？他做什么了？
“是个女的能上炕生娃就够了。”
郑秀珍刚想说他是不是在逗她玩，她都说得那么明显了……
“以前是那么想的。”谢宣挣开了郑秀珍的手，俯视着那个长得尚且有些青涩的女孩子，“现在就不想了。自己都朝不保夕哪还想那么多！”
“学生崽，咱们不合适。”谢宣转过了身，一身带着褶皱的军装无法掩盖他挺直的脊梁，“以后别找我了。”
“不！”郑秀珍跑到了他面前，伸开手臂挡在了他面前，眼睛里是他最为熟悉如今又最为厌恶的倔强，“我们之间有什么不适合的？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不就好了？”
“说你读书读傻了还不信？你当找相好是什么？书本里那些故事现实里毛线用都没有！”
谢宣扯了扯衣领，这个世界受原主影响，他的耐心也不多，“你是谁？大户人家小姐！我是谁？一个种田出身卖命的兵！咱俩不一样！我不懂你们富家大小姐，你也不懂咱们这些穷苦人家的兵！我什么也给不了你，这副躯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丢了，你说你喜欢我，你个崽子你图啥？”
“我不图什么……”郑秀珍依旧拦在谢宣面前，对视着他的眼，努力在他杀戮场上带来的压力下继续坚持，“我们可以试试，谁说阶级不一样就不可以在一起了！我有钱，我不需要你有钱，我爹娘也很开明！我们有着为祖国奋斗的共同目标，我们可以……”
“毛都没长齐就幻想着什么爱情，等你这崽子长大了非得后悔死！”谢宣一把把她的手臂扯开，带着泥土味的军装划过她的鼻尖，“老子不懂什么阶级和爱情，我也不想负了你，学生崽子，以后擦亮眼，找个合适的人。”
“谢宣，我不会放弃的！我有追求你的正当权利！”
谢宣没把那个学生崽的话当回事，琢磨着反正这些学生崽最会的就是一时冲动了，冷静冷静就好。
只是，某人并不会如他所愿。
“这都人家女孩子的第十封情书了，营长您真不看看？”包舒文递过来一封带着女孩子香味的精美的信封，揶揄的目光让谢宣觉得头痛。
“你拆了。”
“啊，这种我看不好吧。”包舒文吓了一跳，立刻瑟缩了一下，他好奇，但他并没有那么大胆子看这些写给谢黑脸的信啊！
“狍子！我不识字！”谢宣揪了揪头发，“你念给我听！”
谢宣终究决定还是解决下，没想到那个女孩子竟然那么执拗，连团长和副团都兴致勃勃地前来关心过这件事，妈了个巴子，那些一个个闲得蛋疼的！
包舒文这才战战兢兢得地打开信封念了起来，谢宣听了半天只听懂什么树啊海啊叶啊乱七八糟的东西：“所以她讲了什么？”
“这个女孩子真的极有才华，肯定废了不少时间，这里用了比喻，引用了……”包舒文啧啧称奇之时，突然觉得温度骤降，对视着谢黑脸要吃人的眼神，这才赶紧简要概括，“是表达了对您的爱意，邀请您去西街的餐厅吃饭。”
“你回封信，我答应了。”
谢宣的话让包舒文兴奋地一蹦三尺高：“是！”
第91章 民国篇(七)
“有回信了？”在二楼回廊看着一楼的女儿拿着一张薄薄的纸片转圈, 王雅娴顿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娘！”
王雅娴享受着女儿难得的娇嗔，自从她家宝贝被那个军官拒绝后, 她这样晴朗的笑脸真的是许久没见了。
这些日子她的父亲也是豁出了老脸去与那些军方的人交流了数次，想必那个男孩子也是受不了这样的压力了，反正只要那个男孩子是个人好的，秀珍又喜欢就行了, 要是怕战场刀枪无眼，那就退下来跟着一恺做生意好了。
王雅娴对于民族大义什么都不懂，她唯一愿望的就是女儿能够幸福。
帮女儿上了个简简单单的妆，绑好了辫子。
根据女儿的表述，王雅娴还是建议女儿穿得简单干净就好。
看着腕表，郑秀珍在西餐厅里颇有些坐立不安, 他会答应前来是想要彻底拒绝她还是想要考虑下两人的关系呢？本来她就在家中就因无法平复的心情选择提前一个小时来这里，没想到时间过得愈发缓慢。
谢宣一向来都是以准时为办事标准, 所以他提前了五分钟到达了他从来没有进去过的西餐厅。
正看着座位上一个个被沙发遮掩住大半的头颅, 谢宣就听到了一声惊喜的呼唤：“谢宣！”
这次她没穿花里花哨的洋装，换回了一身学生装，带着浅浅的微笑让谢宣觉得顺眼了些。
知道这个糙汉子怕是连西餐都没吃过, 为了与谢宣好好说话以及照顾这个男人的面子，郑秀珍特地定了个僻静的包厢以及站在门口处等他。
熟练地挽上了他的胳膊，郑秀珍眼睛弯弯：“我还怕你不来呢！”
“一口唾沫一个钉, 我说话自然是算话的。”谢宣不习惯她的亲近，想要避开些时被一个人拦了下来。
不，准确的说是郑秀珍被拦了下来。
“秀珍, 我之前写了许多信给你，你都收到了吗？”
一个头发梳得时髦而油光发亮的西装男伸出了手，想要拉着郑秀珍的手行一个吻手礼。
郑秀珍没想到在这个地方遇到这个人，嫌恶地避开了他的手的触摸：“不好意思，李同学，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李明洋好不容易见到女神，哪能那么容易放弃，他这时才注意到女神旁边的穷酸样的谢宣，眼着女神挽着这个穷酸，两只眼睛差点瞪出来：“秀珍你不要被这穷酸骗了。”
继而将嫌恶的目光对准了谢宣，转瞬间鼻孔朝天：“喂，你要多少钱才肯离开秀珍！”
谢宣没想到随便吃个饭还能碰到这样的人物，眼前人物明明才二十来岁的年纪，面孔与郑秀珍一样稚嫩，偏偏穿的跟那些老洋人一样，老气横秋，不伦不类，一股铜臭味，看着就有种把他丢出去的欲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