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一处卖首饰的摊子前,他们二人停了下来,叶适一看,便知那些铁铜做的首饰并不值钱。
但是老人却还是掏出几枚铜板,给自己夫人买了一个,亲手戴在了她的发簪上。
饶是些不值钱的东西,那老妇人脸上的笑容却高兴的像个孩子,手里拿着摊贩给的铜镜,不停的照来照去,时不时的还问问身边的老头子好不好看。
叶适的目光一直落在他们身上,唇角渐渐有了笑意,眼里满是向往与感动,这样的恩爱,他过去从未在父皇母后身上看到过。父皇三宫六院,母后常陪着幼小的他,即便父皇母后见了面,他们也是相敬如宾的模样。
即便拥有滔天的富贵和权势,却得不到这么一份真心,何其可悲?
叶适正看得专注,忽地,后背被人狠狠撞了一下。
这一撞,叫毫无防备的叶适,身子打了个趔趄,他站直后,忙去看是什么人撞了他。
谁知,他目光刚落在那男子脸上,却听那男子指着他骂道:“怎么走路得?站在路中间挡人道儿吗?”
叶适闻言,心头不由漫上一股火气,看着那人眼睛说道:“这位公子,在下好生站着,是你撞上来的?堂堂男儿,何必这般不讲理?”
那男子闻言,当即面露凶色,伸手狠推叶适肩头一把,骂道:“说谁不讲理呢?啊?谁不讲理?知道爷是谁吗?”
话音落,便又从四周涌上来四五个男子,团团将叶适围住,骂骂咧咧地一阵推推搡搡,推的叶适直犯迷糊,他长这么大,当真从没见过这种市井上的泼皮无赖,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
叶适急了,接着对最先撞他的那人,道:“你们够了吗?分明是你先撞得我,为何这般不讲道理?若是实在要讨个公道,随我去衙门。”
一听衙门,仿佛是害怕了地,这一堆人方停下了推搡,那人指着叶适道:“别叫我再看见你。”
说罢,一行人乌拉拉的散去,淹没进了人群里,就跟从没出现过一样。
叶适平白被人这般恶心一番,委实也没了接着看百姓生活的心情,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火气,整理了下被推搡弄乱的衣服,然后拉着马,便去找客栈。
来到一家看着还算不错的客栈门口,叶适将马匹交给迎出来的小二,然后进了店里,来到柜台前,对掌柜的道:“一间上房,晚饭送到房间里。”
掌柜的拿出账本记录一下,而后对叶适道:“住店十个铜板。”
叶适点点头,伸手去摸钱袋。
叶适面上神色不由一慌,忙低头去看,但见腰间空空如也,钱袋俨然不知去向。
他忙看四周的地面,依然是什么也没有,他忙跑出店门,然而路上人来人往,就是没有他的钱袋。
他忙拧眉回忆,想最后一次见到钱袋是什么时候。
想了好半晌,叶适忽地反应过来,方才撞他的人,那一帮人对他一阵推搡,然而那么轻而易举的便没有再接着为难他。
他这才明白,撞人吵架是假,趁混乱偷钱才是真。
更叫叶适紧张的是,能证明他身份的私印,也在那个钱袋里。
他站在店门处,拧眉想法子,直接拿令牌去官府,叫他们去找那几个人,然后将自己的银两和私印都追回来。
念及此,他忙伸手摸令牌,然而,他这才发现,令牌也不见了。
叶适陷入绝望,伸手盖住了眼睛,哎,黄金令牌,他们怎么可能会放过?
这时,身后传来掌柜的声音,但见他头伸出柜台外,朝着叶适张望,喊道:“客官,您还住不住店?”
叶适回头看看那掌柜,只得赔笑道:“抱歉,我还有些事,先不住了。”
说罢,叶适牵回自己的马,小二将缰绳递还给叶适,说道:“公子,方才我其实看见了,那伙人是城里有名的泼皮混混,他们的手段也就那些,城里人都知道防备,但是你们外乡人遇上,就自认倒霉吧。”
叶适不由追问道:“那官府不管吗?”
那小二笑笑道:“那伙人在周边几个城来回流窜,跟鱼似的机灵,官府抓了几次都没抓到。不是所有坏人都能落网,现在的皇帝不也是很厉害吗?可是我们郡上的巨贪,虽然抓了一批,但依旧难免有落网之鱼。所以吧,您就认栽吧。”
叶适闻言抿唇,从小被人照顾,这一刻他才发现,只身来到民间,他就宛如一只待宰的羔羊,要阅历没阅历,要经验没经验。难道对这等人,真的没有法子吗?
叶适对小二道了声谢,将武陵郡还有没落网的巨贪一事,记在了心上。
现在该怎么办?除了脖子里的金蟒玉佩,身上再无值钱的东西。
他赶了一日的路,肚子已经饿的咕咕叫,眼见着天就要黑了,也没地方落脚。
追回东西也是不可能,捕快都抓不到的人,他怎么可能找的见?怕是还没找到他们,自己已经饿死了。还能怎么办?接着赶路吧。
叶适叹了口气,牵着马再度出了城,接着往姑苏的方向而去。
到了黎明时分,又饿又困的叶适,实在是走不动路了,借着晨曦的微光,看见郊外不远处的山坡上,有座庙宇。
想着出家人慈悲为怀,不知能不能去讨一顿饭,带着这个念头,叶适便骑着马上了山。
这个时辰,寺院里隐隐传来打板的声音,应当是僧人们早起准备上早课。
山门一般这个时候不会开,叶适只好将马栓在一棵树上,马自吃着树边的青草,而叶适只能忍着饿,在寺院山门边找了个干净的地方,靠在写着“嗡玛尼贝美吽”的墙壁坐下。
清晨的凉意透过衣服而来,叶适双臂抱在胸前,靠在墙壁上,不多时,便睡着了。
天亮后,前来开山门的小僧,发现了叶适,见他睡在墙边,上前唤道:“施主,施主?”
“嗯?”叶适惊醒过来。
小僧的眸中,全然是长久清净修行留下的清澈,他看着叶适问道:“施主为何睡在这里?”
叶适尴尬的笑笑,说出了自己的遭遇。
小僧忙请了叶适进山门,让他在大雄宝殿门口等着,对他道:“施主请稍后,我去跟师兄讨些吃食来。”
说罢,小僧便去了后面的寮房。
又饿又累的叶适,一时间心头感慨万分,趁小僧去取食物的空档,进大雄宝殿里上了柱香。
小僧端了两个钵盂出来,一碗里盛满米饭和野菜炒成的素菜,一碗里是清水。
叶适谢过后,再也顾不得什么乱七八糟的礼节,狼吞虎咽的吃下了饭菜。毕竟,从昨天早上吃过后,一直到现在滴米未进。
临走前,小僧又塞给叶适四个馒头,不好意思的说道:“寺院有过午不食的规矩,但是我有时候扛不住饿,这几个馒头,是我私藏的,但我觉得,施主可能比我更需要,带着上路吧。”
叶适看看眸中清澈的小僧,伸手接过,行礼道谢后,看了看山门,接着上路。
这一日一早,姜灼华和哥哥嫂嫂,准备去昆山踏春。
在姑苏呆了一个冬天,除了昆曲听够本了,什么地方都还没来及去转转,眼见着回暖,大地绿了起来,她们便迫不及待的出门游玩。
走到城门处,却听到车外传来谩骂:“姑苏城里灾民都满了,你们去别处吧,接待不了了。”
但听有人哭求道:“求求你,官爷,让我们进去吧。好歹有个落脚的地方。”
姜灼华掀起车帘,不由向外看去,但见十几二十个拖家带口的灾民,在城外哭求。
姜灼华和姜灼风相视一眼,一同下了马车,姜灼风上前,同那位身着捕快服饰的人问道:“敢问这位大哥,这是哪里遭了灾?”
那捕快打量姜灼风几眼,见他衣着不俗,方才说道:“哎,是上郡,去年秋旱,连着今年春旱,百姓的积蓄基本都没了,这就都成了灾民,全往姑苏涌,城内的库粮已经没剩多少了,救济不了这么多。”
姜灼华在一旁听着,不由问道:“朝廷不管吗?”
那捕快道:“老爷奏折都递上去几本了,奈何听说皇帝重病,处理的极慢。你说说,好不容易摊上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却积劳成疾病倒了,这叫什么事儿啊。”
“皇帝病了?严重吗?”姜灼华赶忙问道。
那捕快看了一眼带着面纱的姜灼华,勾唇一笑道:“小姐,我就是个捕快,我上哪儿知道去?听说是扶梨耕种时落水,得了寒症,估计得休养几个月吧。”
姜灼华闻言,陷入了焦急里,自己身在姑苏,她和程佩玖不能骑马,坐马车赶回去要好几个月,等那时,他可能都好了,回去也是于事无补,不如,在这里,为他做些什么。
念及此,姜灼华看了那些灾民一眼,拽着姜灼风的袖子,将他拉到一旁,问道:“哥,咱们带出来的银子还有不少。我寻思着,不如跟芸娘商量一下,由咱们出钱,在霜洲客栈门口,开几个救济灾民的棚子。”
姜灼风闻言点点头,道:“行。”
商量妥当,姜灼风走到那捕快跟前,说道:“放他们进去吧,到霜洲客栈,我们今日会开几个救济灾民的棚子,为官府分担些压力。”
那捕快不由失笑:“哟,这敢情好。”
说着让开了道,对灾民说道:“听见了吧?霜洲客栈,都去吧。”
众灾民眼里闪起希望,千恩万谢的涌进了城里。
还踏什么春呢?姜灼华等人,便也紧着回了霜洲客栈。
姜灼风和蒋霜洲去买米,苏维桢在外面和几个小厮一同搭棚子,芸娘和自家小姑子,则在厨房里熬粥。
姜灼华和程佩玖,就在外面的棚子里,给灾民分配熬好的粥。
问讯而来的灾民,一批又一批,还掺杂了不少本地的一些乞丐。
这一日,在海大的大锅里,连着熬了七八锅,给他们救济完晚饭后,这才都闲了下来,一同进了客栈休息。
芸娘给她们炒了菜,坐在一起吃着。
苏维桢还在外面搭最后一个棚子,芸娘的小姑子阿晴见状,端了一碗水出去,递给苏维桢:“看你忙了一日了,喝吧。”
苏维桢颇有些受宠若惊的看了看阿晴,他素来安静,一大堆人在一起时,从来没有人注意到他,难得她还记得自己,前来送水,苏维桢伸手接过:“多谢姑娘。”
阿晴看着苏维桢喝下水,接过茶碗,问道:“注意你好久了,你总是独来独往,安安静静的,都不怎么见你跟旁人说话,不闷的吗?”
苏维桢不好意的笑笑道:“不闷。以前,我若是觉得无聊,就会吹吹笛子。”
但是后来一直住在姜府,被柳乐师吓唬过后,他也委实不敢再吹笛子引人注意。
阿晴闻言,眸中一亮,忙道:“你会吹笛子?可以教教我吗?”
苏维桢看了看阿晴,点点头。
阿晴忙伸手拉过苏维桢,拽着他进了后头的宅子里,催着他去取笛子。
姜灼华他们在客栈厅里吃着饭,忽而听见悠扬的笛声响起。
几人不由寻声望去,透过楼梯下的门,但见院中心的小花园围墙边上,苏维桢和阿晴坐在那里。
苏维桢横笛在手,悠扬的旋律从他手中的笛子里飘扬而出,阿晴则一脸向往崇拜的看着他。
芸娘见此,不由问道:“哟,这孩子一直安安静静的,真没看出来,笛子吹的这么好。”
姜灼华笑道:“他是我们府上养的乐师。”
说罢后,便没再多谈论,伴随着苏维桢的笛子,几人一同吃了个晚饭。
大家伙都忙了一整日,吃完饭后,便早早歇下了。
而叶适,靠着小僧给的那几个馒头,每天只吃一个,偶尔跟茶馆讨些水喝,就这般坚持了三四日,终于到了离姑苏城不远的地方。
约莫还有两三天的路程,但是他已经弹尽粮绝了,最后没有办法,只好典当了自己的马,换了一点点钱,步行前往姑苏。
一路上风餐露宿,步行又慢,偶尔遇上好心的过路人,能带他一程。饿了,便用为数不多的钱,买几个包子果腹。
钱不多,他还得省出回去的路费,所以不敢住客栈,到了夜里,只能在各个庙宇里借宿度过,什么月老庙、关公殿,叶适算是挨个住了一遍。
等他终于到达姑苏时,算是将这辈子从没吃过的苦,挨个吃了一遍。
身上原本精致的蚕丝衣服,早已因为席地而坐、席地而睡,弄得脏乱不堪,连着将近半个月没洗漱,没沐浴,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叶适是真没想到,他居然有把日子过到这份儿上的这一天。
终于,于四月底,晌午时分,叶适进了姑苏城。
他看着偌大的姑苏城,眼里有些迷茫,现在还不知她在何处,估计得在姑苏呆上几天。
现在这个样子肯定不行,实在不成,先在哪个客栈茶馆找个活计做做,赚点儿钱。
他没打算叫姜灼华知道自己来了,更不可能再去跟她要钱,她都养了自己那么久,怎么好意思再开口。
想着,叶适朝着一家客栈走去,进了客栈,跟掌柜的问道:“请问掌柜,你们店里缺人手吗?”
掌柜的打量叶适一番,低下头忙自己手里的事,漫不经心的说道:“上郡来的灾民吧?去霜洲客栈吧,那边有救济灾民的棚子。”
叶适讨了个没趣,只好退出了客栈。
有地方遭了灾吗?看来见过姜灼华后,他得赶紧回京。
但是,他怎么能去救济灾民的地方要吃的呢?不过,他口中说的霜洲客栈,能救济灾民,掌柜的应该心地善良,不如去那里问问,缺不缺人手。
想着,叶适便拉住个过路人,行礼问道:“敢问霜洲客栈在何处?”
那人看了看,亦将他当成上郡来了灾民,指了路,说道:“直走,到十字路口右拐,到平沙街,就能看到霜洲客栈了。”
叶适道了谢,往那边走去。
第91章
叶适按照方才那人的指路, 一路找寻, 终于远远见到了霜洲客栈的招牌。
他心头一喜,但见客栈正门旁边,搭着三个棚子。
正值晌午, 棚子里坐着好些灾民, 手里端着碗,正在喝着粥。还有一些人, 正排着队,在一名面带面纱的女子面前,排队轮流等着舀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