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适不由愣住,停下了脚步, 那手里拿着大铁勺, 正在给灾民盛粥的人, 不是姜灼华还能是谁。
她换下了往日的曳地长裙,穿着裙摆只到脚面的三绕曲,宽大的袖口用绑带扎住,正专注而又耐心的给灾民们一勺一勺的盛粥。
叶适的心在胸膛里砰砰跳起,远远的站在街道的人流中, 定眼望着姜灼华,仿佛这偌大的姑苏城,都被她一人填满,眼里心里, 都只有眼前的她。
叶适唇角渐渐挂上笑意, 可笑意没有挂多久, 却又化成了凝在眉心的一抹愁意。
他本是想着,远远看她一眼就回去,现在看也看到了,也该走了……
但是不知道为何,他就是挪不动脚步,站在原地,目光锁在她的身上,片刻不离,仿佛怎么也看不够。
正在这时,姜灼风和蒋霜洲,每人肩上扛着一袋米,从叶适身后的路口,朝霜洲客栈走来。
姜灼风见到路中间,站着一名衣衫脏乱的高大男子,还朝着霜洲客栈门口不停张望着,他便以为是上郡来的灾民,却因为自己是年轻男子而不好意思过去。
毕竟这样的灾民,他这些日子也遇见不少。
其实有多大关系呢?谁没落魄的时候,越是落魄的时候脸皮就得越得厚啊,等这段时间熬过去,不就都好了嘛。
念及此,姜灼风走到那名男子身后,拍了下他的肩头道:“兄弟,过去吧,别……”
话未说完,叶适转过身来,熟悉的俊脸印入眼帘。
刹那间,姜灼风傻眼了,瞪大双眼看着叶适,正不知该说什么,叶适慌忙看了一眼那边的姜灼华,见她没有发现,忙一把拉着姜灼风的衣袖,钻到了对面商铺旁边的狭窄小巷子里。
姜灼风忙对蒋霜洲道:“掌柜的,你先回去。”
蒋霜洲不解地看看二人,便先扛着米回了客栈。
进了小巷子里,姜灼风将抗在肩上的米放在脚边,正欲行礼,却被叶适一把拉住,道:“拿我当寻常人即可。”
姜灼风颇有些不习惯,但念及此时在外,便只好应下,抱拳行礼意思了一下,而后问道:“公子不是病了吗?怎么会出现在此处?还是这副模样?”
叶适不由抿抿唇,道:“我没病,我这趟出来,其实、其实是微服私访。但是在武陵郡,被小混混偷了钱袋,连着私印和令牌,也被偷走,没有办法跟官府联系,支取不到银两。”
姜灼风闻言,似不可置信一般瞪大眼睛,压着声音质疑道:“公子,私印那么要紧的东西?怎么能和钱袋放在一起?而且,出远门,钱要分成好几份,分别放在身上不同的地方。”
他哪儿知道这些?从小教给他的都是朝政权谋,谁会跟他讲这些?叶适闻言抿唇,不由垂下眉眼,而后道:“我……完全没想到会有人偷钱……”
姜灼风不由拍了下自己脑门,其实他想拍的是叶适,奈何不敢。
被人伺候照顾着长大,从未在民间生活过的叶适,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些生活经验?
想到这儿,姜灼风忙问道:“武陵郡距姑苏城,饶是马不停蹄,也得七日的功夫。您钱被偷了,您怎么到的这里?”
叶适又道:“遇到一位心善的出家人,给了我几个馒头,坚持了几天。后来实在没办法,我就当了我的马,换了些钱。”
姜灼风闻言更是不解,问道:“宫里的马,无论是品相还是脚力,当个七八两银子没有问题,可您……”说着,姜灼风不由上下打量一番叶适此时的形象,眸中满是不解。
姜灼风不解,哪知叶适比他还不解,但听叶适闻言惊道:“那马值七八两银子吗?”
姜灼风听到这儿,懂了,估计又被人坑了,开口问道:“您当马那人给了您多少?”
叶适此时的神色,别提多难看了,抿着唇好半晌,才道:“五百个铜钱。”
姜灼风:“……”
姜灼风委实不知这个节骨眼儿,登基不满一年,皇帝陛下跑出来微服私访干什么,还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姜灼风接着问道:“那元嘉他们呢?”
叶适闻言低下眉眼,算算时间,他已经出来二十来日了,等三十日的那天,元嘉当会找过来,念及此,叶适道:“他在路上,在往这边儿赶呢。”
姜灼风闻言低眉想了想,而后扛起脚边的那袋米,对叶适道:“公子您先跟我回家,然后告诉我偷您私印人的样貌,我抓紧去武陵郡找找。”
叶适忙阻止道:“不可。”
姜灼风不解的回头,以为叶适是说找私印不可,问道:“怎么?”
叶适眸色间颇有些难为情,而后却听他道:“我……不能让你妹妹见到我这副模样。”
原是见妹妹不可,姜灼风闻言无奈,伸手拉了叶适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拽着他往霜洲客栈走去,边走边道:“都这会儿了?您还在乎什么模样?您放心,您的模样,还是俊得很。”
姜灼风习武之人,一手扛大米,一手拉叶适,一点儿也不费劲。
叶适的理智告诉他,看一眼就走便是,没必要再见她,给她添不痛快,但是脚下,却跟着姜灼风,不由自主的朝心中向往的人走去。
眼见着离姜灼华越来越近,叶适浑身的血液渐渐凝固,眼睛锁在姜灼华身上,这一刻,他看不到周围的一切,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觉眼前的她,样貌越来越清楚。
姜灼风拉着叶适来到棚子里,姜灼华委实忙得紧,只余光瞥了一眼叶适,见衣摆脏兮兮,便直接道:“新来的吗?去旁边领碗,然后到后面排队。”
叶适闻言,一时间什么紧张、什么激动全都荡然无存,满心里只剩下羞愧,不由抿着唇垂下头去。
姜灼风放下肩上扛的大米,忙骂道:“壮壮,说什么呢?看看是谁来了?”
姜灼华这才回过头去看,这一看不要紧,姜灼华手里的大汤勺,一个没拿稳掉进了粥锅里,溅起一片米汤,撒得到处都是。
一旁的程佩玖也被惊着了,忙回头看去,但见姜灼华的男宠,不不不是皇帝陛下,正在旁边站着,程佩玖当即愣了。
姜灼华傻愣愣的看了他一会儿,眼前那俊脸脏兮兮的,不是叶适还能是谁?她忙对程佩玖道:“嫂嫂您先撑一会儿。”
说罢,伸手扣住叶适的手腕,拉着他一路进了客栈后面的宅子里,又拉着他上了自己所住的阁楼。
姜灼华将门掩好,转身伸手摸上叶适瘦得有些陷下去的脸颊,急言道:“你不是病了吗?怎么会这副模样出现在这里?”
说罢,姜灼华方意识到自己紧张过头了,忙收回手,后退一步,跪地行礼道:“参见陛下……”
叶适忙弯腰将她拉起来,说道:“你别这样……我看着难受。”说罢,他松开了姜灼华的胳膊。
姜灼华闻言不由垂眸,而后问道:“你怎么来了?”
叶适笑笑,遮掩道:“这里不是旱灾吗?微服私访。没想到中间出了些小意外,就弄成了现在这样,好在遇上了你哥哥。”
原是微服私访,偶然遇见。
也对,叶适是皇帝,怎么可能会专程来这里找她?况且,他也不知道自己来了姑苏。
姜灼华正欲问出了什么小意外,却听叶适腹中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
姜灼华一愣,叶适忙掌心微蜷,放在唇边剧烈咳嗽起来,以掩饰此时的尴尬。
姜灼华不由抿唇,忍住笑意,对叶适道:“我去给你拿些吃的,你等我会儿。”桂荣等人都在外面帮忙,姜灼华只能自己去。
说着,姜灼华出了门。
叶适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抬眼看了看四周,虽然陈设与当年的耀华堂完全不同,屋子也小了很多,但是带给他的感觉,却丝毫未变。
叶适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姜灼华便端着一盘子饭菜回到了屋里。
她将饭菜一一放在叶适面前,取过筷子递给他,而后道:“你先吃饭,我找人去烧热水,吃完饭去沐个浴,把这身衣服换下来。”
叶适接过筷子,看着姜灼华点点头,而后道:“委实抱歉,让你养了那么久,现在还得靠你……”
姜灼华抿唇笑笑:“你是全天下最有钱的人,又何必说这种话,若是心里过意不去,等以后还我就是。”
叶适闻言,尴尬的笑笑。
姜灼华对他道:“你快吃吧,我找人去烧水。”
说着,姜灼华冲他抿唇一笑,暂且离开了房间。
姜灼华走后,叶适再也顾不得什么面子,拿过碗,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姜灼华站在门外,从狭窄的缝隙里朝里看去,但见叶适吃饭狼吞虎咽的模样,好似许久没有见过饭的样子,让她心头不由一揪,他怎么能把自己弄成这样?元嘉他们呢?怎么没跟着?
姜灼华看了他一会儿,看不下去了,便下楼去找人烧水,又离开客栈,去隔壁姜灼风和程佩玖租下的小院里,取了一套那天刚给哥哥做的新衣服,拿回了阁楼里。
等姜灼华再次回来的时候,叶适已经吃完饭了,碗里连一粒米都没剩。
不多时,热水烧好,几个小厮送进了净室里,叶适从姜灼华手里接过衣服,进了净室沐浴。
姜灼华便先去了外面安排,把自己的活儿都交给了桂荣,又派人去城里给叶适买几套新衣服,小厮领命而去,姜灼华便等在客栈里。
心情,是说不上的复杂,本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却没想到,会在姑苏,离京城这么远的地方见到他,还是偶然遇见,兴许,她和叶适之间,还是有些薄缘的。
叶适沐浴完,散着湿漉漉的头发,从净室中走了出来。
阁楼房间小,只分里间外间,外间摆着吃饭的桌椅,里间便是姜灼华的卧室,而净室正好连着卧室。
叶适本想直接去外间等她,奈何没走几步,却被她梳妆台上的一对人偶吸引。
他微有些不解,走上前去。
但见梳妆台上,摆着两个人偶,一个是他亲手给姜灼华雕得那个木雕,另一个却是泥做的,不偏不倚,正巧是他的模样。
两个人偶一高一矮,并肩立在姜灼华的妆镜旁,好似一对璧人,代替分隔两地的他们,在这方寸之地日夜相守。
叶适唇边渐渐有了欣喜的笑意,他伸手,将自己模样的那个泥人拿在了手里,反复的仔细观看。
她为何……捏了一个自己,和她的人偶摆在一起?
这是不是证明,这些时日,其实她也很想念自己?
若不是见到这个泥人,叶适一直不甚清楚,自己在她心理究竟是个什么位置。
而这个泥人,就好似神仙手里的读心镜,将姜灼华对他的感情,明明白白的呈现在了他的眼前。
叶适唇边的笑意越发温软,心中只觉自己万分可笑——当初为什么要放她走?
叶适又将姜灼华模样的那个木雕拿了起来,两个人偶握在手里,叶适来回看看,心中做下了决定。
反正,自己说什么她都不会信。
曾经被伤害过那么多次的她,要打开心扉,去相信一个人的语言,委实太难。
既然她对自己心意如此,那么,就让他做一件讨打、却又是给他们彼此一个机会的事情。
等回到京城,直接下一道命她入宫的圣旨,然后,一件件的做给她看,直到她愿意……心甘情愿的嫁给自己。
正想着,外间响起了推门声,叶适忙将两个人偶放回了原处,然后走出了卧室。
但见姜灼华和姜灼风一起走了进来。
姜灼风见叶适散着湿漉漉的头发,从姜灼华卧室里出来,不由抿唇搓了搓鼻头。
妹妹和陛下这关系,委实是界限不明,从前陛下是妹妹男宠,从她卧室里出来还算说得过去,现在是皇帝,俩人之间名义上没有任何关系,行止却宛如夫妻,真是,越来越拉扯不清了。
姜灼华将衣服放在桌上,看看沐浴过后干净好看的叶适,心里总算是舒服了些,只是他瘦了,确实瘦了很多,可见微服私访这些日子,他吃了很多苦,明明都已经是皇帝了,还这么拼命做什么呢?
得,这几天多给他弄些好吃好喝的,抓紧把掉下去的肉给他养回来。
此处没有外人,姜灼风跪地给叶适行了礼:“微臣,拜见陛下。”
叶适抬手笑笑,说道:“平身。这些时日,还是别拘礼了,省得被人察觉。”
姜灼风点头应下,而后对姜灼华道:“你去取笔墨纸砚来。”
姜灼华闻言将笔墨纸砚取来,铺在了桌上,姜灼风道:“陛下,劳烦您将那几个毛贼的样貌画一下,还有您当马的铺子名字,我这就去武陵郡,将您的东西找回来。”
叶适点点头,提笔开始画那几人的样貌。
又是毛贼又是当马的,姜灼华这才反应过来,问道:“你被人偷了钱?”
叶适看了姜灼华一眼,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姜灼华忙问:“那元嘉他们呢?”
叶适想一想,坦然道:“其实,我这次微服私访,除了考察灾情,还想体验下百姓生活,所以,便叫他们在暗处跟着。我之前下了旨,我若不叫他们出来,他们便不许出来,有他们在我没法儿好好体验,只有切身体会到,日后才好为百姓谋福祉。”
姜灼华闻言,颇有些不信,问道:“在暗处跟着?但是我刚在外面,怎么一个人影也没见着啊?”
叶适冲着她坦然一笑,挑眉道:“当初你知道我身份之前,元嘉和良翰一直都在我身边跟着,第一次和你一起出游,宋照和挨的那一箭,就是元嘉射的,他们跟了那么久,你见着了吗?”
姜灼华闻言,这才回忆起当日,难怪宋照和刚要动手,就及时的从暗处飞来一支箭,敢情是元嘉一直跟在暗处。
叶适接着安抚道:“他们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做暗卫多年,不是寻常人能够发现得了的,别担心。”
姜灼风在一旁听着,觉出些端倪来,方才在街道上,陛下分明跟他说的是元嘉在路上,这会儿怎么又成了一直在暗处跟着?唔……有猫腻,大抵是不想让小壮壮担心,所以才没说实话。等他从武陵郡回来,再好好问问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