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无法否认,你的视线所能触碰的地方,它们都是尘埃,没有什么东西能逃脱尘埃。”医生合上书本,伸出手来,他的手修长好看,几乎是在看到这双手的第一秒,阿诺忒就在想着如果能牵到这样的手,她的心绪该有多少不平静,“即使触摸不到,但你无法否认这四面八方,掌心手背,都是尘埃。”
尘埃无处不在。
死亡无处不在。
“但它们不代表死亡。”少女反驳道。
“阿诺忒小姐喝过糖水么?”
“当然。”
“在你极度口渴的时候,你喝下一杯糖水,你就会觉得它的味道就像琼浆玉露,甜美到醺然欲醉,可如果你现在在繁华的街市最好的甜品店里喝下午茶,你的面前却摆着一杯糖水,你只会觉得它比之白开水也毫无优胜之处。”医生慢条斯理地解释道,“尘埃代表着什么?仅仅凭借人类的眼睛永远无法看透,唯一的办法是看它是落到了谁的身上,那它就带了谁的光辉。”
话音落下阿诺忒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这样说来的话,汉尼拔先生身上的灰尘有点多啊。”
她毫不避讳她知道他手上的那么多的人命案子,并且就这样直白地用语言暗示。
“阿诺忒小姐放心,我身上的这些尘埃不曾来自于你,也永远不会来自与你。”男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旋即温声说道。
或许最动听的话莫过于一个杀人狂魔对你说,“我永远不会杀你”这样违背他的热爱的话了,深爱的时候,一个男人才会愿意为你克制。
【其实我自己都没get到动听的点【严肃脸( _ )】】
“咚咚……”
那一瞬间,阿诺忒听到了她自己加快了无数倍的心跳,像是雷声一样在胸膛炸响。
这个男人有着让任何人心动的本事,只要他愿意去诱惑一个人,没有人能够逃脱他的掌心。
她不愿意逃脱,但更不愿意成为对方掌中的囚笼鸟。
“说起来我们的赌注该怎么算呢?我可没有亲手杀了洛蕾莱。”不想继续这个甜蜜陷阱一样的话题,阿诺忒转开了脸,“你在场,你也知道,她是被那个冒失的警察‘失手’杀害了。”
重音被落在了失手两个字上。
她可不信有这么巧合,那颗子弹会好死不死的,正好杀死了洛蕾莱。
运气什么的,都只是弱者的借口而已。
“但她却的确是死在了你的‘手中’。”男人提醒道,“你看着你满手的鲜血的时候,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感?你就没有一丝一毫的错觉,就好像是你亲手扼断了那个无辜女孩的生命,而你就像万能的死神一样,掌握着他们的生死大权,收割着这些孱弱的一无是处的弱者们的性命么?”
真是拙劣的文字游戏,但偏偏意外的难以反驳。
她没办法反对对方的话。
即使从理智上她清楚地知道她应该难过到痛哭,这才符合她的人设,并且那时候汉尼拔也在场,有他在,她也的确感受到了那种失去很重要的人的难过。
但是这些感觉,全都比不上她生出“我杀了人了”这一错觉的时候脑海中传来的汹涌的快意。
阿诺忒扯了扯唇角,“那么这就算是个平局吧?你的画我收下了,同样的,你也可以向我提出一个合理的要求。”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我都会尽力去做。”
“要求?”男人轻笑了声,“阿诺忒小姐说笑了,此刻的要求,不免成了趁人之危。”
“这算是怜悯么?”
“当然不是。这不过是……目的达成后的小小放纵。”
*
阿诺忒再次做了这个同样的噩梦。
她已经被这个梦纠缠了很多天了,每天晚上闭上眼睛,陷入梦境的时候,她的眼前都是一样的场景。
仍旧是阴暗的地下室,被压制的动弹不得的少女,昏黄的灯光下是她洁白的胴体,她剧烈的挣扎着想要挣脱桎梏,可下一秒一声炸雷般的枪响将她送向了往生的天堂。
子弹炸开了她的额头让她流落出一脸的血迹,她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场景,仿佛是死不瞑目。
然后阿诺忒就醒了。
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表上的时间,现在不过是凌晨,她伸出手轻轻按了按额头,明明每夜她都头痛欲裂困倦难耐,可是每一个晚上她都会被梦惊醒,然后她就会再也睡不去,直到天明。
死人不可怕。
阿诺忒不害怕死人,她见过很多死人,电影里的,身边的,她甚至被家主带去过看他们处罚背叛者。
那是真正的残忍,断手断脚利刃穿心仿佛都是给他们的最大的饶恕。
可在那些残忍的刑罚里,执行者并不是她。
但在她的梦里,那一夜握着枪并射出了枪里的子弹的人,是一脸笑容的她自己。
*
虽然那位新来的小探员一直强调着是他的枪走火了,而不是他有意射杀了洛蕾莱,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实在巧合,他们不可能因为探员的片面之词就觉得他无辜,但也不会因为他怯懦胆小的反应而忘记他是洛蕾莱之死实实在在的凶手。
这位小探员已经被关了起来,可弗洛丽来找了好几次,都被人用各种借口打发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是为了探员的生命安全着想。
因为常年不在家,洛蕾莱又是一个人独住,是以两个人商量过后,几乎在整栋别墅里都安上了隐秘的监控,而地下室自然也是中枪目的地之一。
弗洛丽倒是没有想到,她们当时的突发奇想,会成为那位探员杀人的铁证。
她在观影室里痛心地看着监控中洛蕾莱死不瞑目的场景,弗洛丽的确对对方绑架阿诺忒这件事心存芥蒂,但这些愤恨在见到她死的那一刻就消散了许多。
道死身消,仇恨了尽。
不管怎么说,弗洛丽都是她最骄傲的学生,不管对方生前做了多少错事,死后都会潜意识地被人在脑海里忽视。
她像个疯子一样的找到了联邦调查局,要那个小探员偿命,可事情的真相这么清楚,局里也不可能为了让她泄愤而送出探员的性命。
这样反复折腾了几天后,这天清晨,已经认识了这位女士的守门警卫,竟然没有看到上门的弗洛丽。
放弃了?
可看对方这几天的架势,可不像是两三天就能消停的啊?
他想不明白干脆不再去想,只认真守着门,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弗洛丽不来自然是有道理的——洛蕾莱的葬礼已经开始。
阿诺忒几乎是以一种麻木的姿态参加了洛蕾莱的葬礼。
给尸体化妆的那人技术倒是非常不错的样子,洛蕾莱死前的遗照几乎看不出她被人一枪爆头面目扭曲的表情,她穿着盛装被推进了熊熊燃烧着的火炉,再出来的时候,便只剩下了几块一敲就碎了的白骨。
领着她们火化的工作人员把白骨敲碎成骨灰装在盒子里,那骨灰盒是木制的,线条流丽好看,一看就知道是很贵重的款式。
可给死人用的东西,贵不贵重又有什么所谓呢?
出了火化室将骨灰盒下葬,阿诺忒举着伞站在贴着洛蕾莱的黑白照片的墓碑前,身后是弗洛丽低声的哭泣,浓郁的悲伤在这个墓地的上空盘旋着,死亡的挽歌在哭声中被奏响,混合着这一场小雨啪嗒地落下,摔在伞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第32章 腐烂中绽放的黑色(一)
已经是葬礼了。
时间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没感觉到的时候时之沙漏已经空了大半,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记忆仿佛还停留在那日一起出行,却没想到有一天,她会作为好朋友来参加对方的葬礼。
阿诺忒不知道该说什么。
道歉?
可她明明什么都没做。
洛蕾莱的最终章,是她多想到发狂的注定结局。这怪不得任何人,从她选择向尼厄丽德看齐的那一刻起,死亡的钟声就已经敲响。
尼厄丽德是个失败者,向失败者学习,无论哪方面,失败的可能性都在无形中被拓宽。
毕竟这种方法,已经被验证过是要失败的啊。
唯独让人想不到的是,钟声荡开用的是这样可笑的方式。
可要她冷漠的无动于衷?
从人设上看,她们可是最亲密的朋友。
一言不发送别友人的死亡,在人前她可不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而且,没有感情,不代表她没有感觉。
失去重要的东西的感觉,在她手心沾满鲜血,抬头望见汉尼拔的那一刻起,就深刻又清晰地在她心上被描绘出。
像个烙印,再难磨灭。
“洛蕾莱。”她轻抚着墓碑叫对方的名字,“如果没有我的话,你应该会像个普通女孩子一样,努力学习,机缘巧合之下拜入弗洛丽老师的门下,空闲的时候就练练乐器,然后在乐坛闯出你自己的名声。可你偏偏作孽一样遇到了我。
我记得你曾经问我,我是不是最好的朋友。”
阿诺忒轻声说道,语调平淡的像倾诉者在叙述一个别人的冗长的故事,“我一直把你当做朋友,非常非常要好的朋友,我记得小时候到现在的所有,我们曾一起玩闹,一起学习,分享悲伤和快乐,我们相互扶持着,一起长大。
你是我非常重要的人,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角色,可是现在你死去了。
要说心中是否有恨意,其实未尝是没有的,只是在你墓碑前说这样的话显然太不合时宜,而且,再多的是是非非,在你身死道消之后还有什么好追究的呢?
人们终究只能记住好的东西,然后选择性地遗忘不好的东西。
所以我怎么可能会说你的不好呢?
我只会说,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下辈子,祝你遇见更好的人。”
她说着说着脸上就带上了泪痕,一言一行都仿佛是极度悲伤的样子,见她这幅样子,本想责怪几句的弗洛丽也无法再开口说什么,只叹了一口气,然后别开了脸。
好一会儿后,阿诺忒才沙哑着声音向墓地里唯一剩下的这位,失去了最看好的学生的音乐家作了告别,而仿佛已经苍老了十几岁的女音乐家叹了口气,然后示意了放行。
少女没有半分犹豫,随即转身离去,只是在墓园门口的时候,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停住了脚步,微微偏过头而视线被抛向了来时的方向,距离已经很远了,她已经看不见碑上的黑白照片里少女带着笑容的样子,可却仿佛能够感受到原本寂静如死水的心绪开始一点点泛起波澜。
“再见。”
她原本是想要告别的。
可是在开口默念的那一瞬间,她突然鬼使神差地闭上了眼,“对不起。”
她说。
风刮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有脆弱的叶子被风打断了叶梢,它们飘散着荡悠着落在了地上,然后被路过的行人一脚踩成烂泥。
叶子在季节里死去,然后零落成泥。
它们每一年每一年都重复着这样完全相同的故事,可今年今时,却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是哪里?
不是这风,不是这叶子,不是这腐烂的泥泞。
或许被预示有异的,是这树下的人的心思?
*
日子仿佛还过的和原来一样,却又好像有哪里不一样,阿诺忒说不出来,却敏锐地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地压抑。
弹簧被外力压制于是慢慢变平,然后在某个再无法压抑的瞬间它爆发开来,炸开到视线无法触及的高度。
可若是人的心思被压抑了呢?
结局会怎样,谁都无法预料。
这天清晨,像往常一样,年轻貌美的少女洗漱过后便准备去上学,只是在拉开大门准备离开的时候,四处打量的视线却看到了门口的信箱里露出的白色的一角。
是谁送来的信?
她心中闪过一秒的迟疑,她的电话不是什么机密,真要有什么事找她,电话比信方便的多,毕竟,既然知道她的地址的话,又怎么不可能不知道她的电话呢?
虽然这样想着,但她到底没有忽视这封信件。
保持着向外走的步伐,她顺手抽出了那封白色的信件,用来包装信纸的是大街上廉价又常见的信封,但让她在看到了第一眼就皱起了眉头,却是信件上的署名。
洛蕾莱。
上面的署名,是洛蕾莱。
她亲眼看着这个女孩在火焰里化为灰烬,墓碑下的坟墓里埋葬着她已经化为骨灰的尸体,而碑上刻着她的名字挂着她的照片,这一切的一切,让一个事实显而易见。
洛蕾莱已经死了。
阿诺忒是个完完全全的无神论者,她自然是不信那些神神叨叨的虚假言论的。
既然洛蕾莱从坟墓里爬出来给她写信的机率是零,那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有人在借着洛蕾莱的名义引起她的注意。
她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信。
信纸本就是最廉价的材质,她不过稍稍用力就在她的掌心蜷缩成了一团糟烂的样子,上面的字迹也因为扭曲的形状而不再看得清晰,但信纸上的内容在方才就已经深深地刻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记不记得那天那时候那个场景?它时时刻刻都在缠绕着我,它是那时候那个被我杀死的女孩悲伤的哭泣。
她在风里,雨里,四面八方都能感知到她的呼吸,即便我在地狱,我依旧无法安宁。
她在哭。她在我身边哭,她在我耳边哭。
我无法挣脱,我需要解救。
xx路口xx号街角,我在等你。】
解救?
阿诺忒不由得嗤笑出声。
内心里其实已经有了隐隐的猜测,这个写信的人应该会是谁。
把过程弄的这样复杂,大概也是因为第一次做这种事所以想要万无一失,想惩罚她,又不想失去已经拥有的声名。
就好像那些犯罪者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也不过是给自己的报复找一个借口,好让他们施行的时候没有那么多外界内心的排斥而已。
*
她收到的那封信上的街道名是巴尔的摩不太有名气的步行街,那儿的店铺不虽然多,但都是些老旧的陈列,再加上地理位置偏僻,本就不受重视,是以它已经有很长时间不曾被翻新过,更别提附近不远处刚刚新修了商业街和居民楼,价格又比这边便宜的多,是以日子久了,这儿也就冷清了,即便是最繁华的旅游季,这街往往也是人迹罕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