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想要报仇?你真的不选择放弃?”阿诺忒最后问了一次。
回应她的是男人不曾停下的脚步。
少女叹了一口气。
她问这么多遍,从来都不是在问对面那个人,
她是在问自己。
她明明清楚地知道对面的男人会做出什么选择,却依然想要利用眼前的这个男人来迈出第一步路,是继续,还是后退。
可这个男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继续。
仇恨真的是一样容易蒙蔽人的东西,她心中感概了一声,然后舒展了一番她的手指,而随着她的动作,她食指上的戒指也渐渐露出一道狭窄的刀锋。
“说那么多废话是想拖延时间么?”福诺迪斯冷笑了一声,“今天注定是你死我亡!”
真是不能理解。
明明没有使说出口的话成为现实的能力,却偏偏喜欢说些唬人的大话,就好像说完这些话了,他们想要做的事情就能变成现实。
可是这个世上,从来都没有能够凭借幻想成真的好运啊。
阿诺忒的动作很敏捷,她本就是专业的打斗人员,没有专门学过格斗又上了年纪的老男人福诺迪斯在她认真了以后,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再加上他只会大开大合的招式,从头到尾只凭借大力气挥舞着手里的刀,但少女的动作敏捷,不仅完美的闪开了他所有的进攻,还趁机划伤了他身上的不少地方,只是看得出来她下手一直收敛着,有好几次仅仅是划开了对方的衣领,连衣领下的皮肤都没有接触到。
她这样半退让的进攻方式无疑助长了男人的不要命的打法,不过几分钟他的身上已经多出带伤,衣服碎开成条,凌乱在地,但同样的,他这样的进攻方式也是有所收获的,不过就这几分钟,原本一直处于下风的他已经成功划开了少女袖口的衣服,有浅淡的红色从伤口处渗透出来,看起来分外触目惊心。
阿诺忒把衣服向上拉了拉,遮掩住这块正在流血的伤口,伤口不重,是以她的行动短时间内并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但一直不止血的话,结果就不好说了。
她始终在犹豫要不要下重手。
她始终是不愿意成为下一个克洛的。
尼厄丽德的入狱,洛蕾莱和赫拉克洛的死,这些事情无时不刻不在警示着她。而她不愿意成为那样的人。
可她不得不承认,在与男人打斗的过程中,她其实很快乐。
是真的“快乐”,是她能够感受的到的快乐。
她几乎是在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洛蕾莱和尼厄丽德会着迷一样东西到无法自拔,因为事实上,假如不是她一直克制着,她也早就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
这是她唯一能够感受到的快乐啊。
刀锋从人类脆弱的血管和皮肤划过,于是肉色中绽放出红色的伤口,血液像泉水一样涌流而出,将洁白的地面浸染成好看的鲜红色。他们的皮肤原本是健康的红色,可随着失血颜色开始渐渐褪为苍白,修长的手指从骨节处透出病态,原本能说会道的嘴和晶莹有神的眼也永远闭上了。
他们就这样死去了,死在了她的手里。
这是一件光光靠想象就可以得到无上愉悦的事情。
猛兽通过捕食弱小的生物从而维持口腹之欲,这是它们的本能。
而杀戮是她唯一的精神食粮——于是杀戮是她的本能——谁能违抗本能呢?
阿诺忒勾了勾唇角,那笑容危险,仿佛距离地狱也只剩下一步之遥。
不过是杀人而已。
人从出生开始就在不断杀生。
细胞,蚊虫,肉食,毛皮衣物……
我们所享用的这一切资源,都来自于各式各样的杀戮。
这是无法停下的厮杀。
但既然这样的话,为什么这个被我们刀剑相向的目标,不能是个人呢?
给自己灌输了这样的想法以后,阿诺忒的下手不复方才的收敛,有好几次她都擦着致命的破绽过去了,给对方留下了不少看起来触目惊心的伤口,但若是她刀口对的再准一些,就说不准还会不会有伤口了。
死人身上的伤,算什么伤呢?
杀了福诺迪斯吧。
杀了他,你就可以进入新的世界了。
她仿佛听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守门人靠在她的耳边对她发出邀请。
“我要杀了你!”耳边能听到福诺迪斯不放弃的哀喊。
她一次次地冲上来,一次次地受伤,然后周而复始这个过程,直到她的手都有些酸软。
她开始疲惫了,可对方仿佛还精神奕奕。
韦斯莱的死创造的悲伤支撑着他,杀了她是他最后的唯一的目标,所以在他死之前,他或许都不会放弃。
这是个大麻烦——现在杀了他,可就一了百了永绝后患了呀?
她听到诱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第35章 腐烂中绽放的黑色(四)
是进?
是退?
一个选择题摆在了她的面前。
阿诺忒毫不犹豫地上前了一步。
只是还没来得及举起手里的刀,就听到“叮……”一声手机铃声,打断了这一片寂静的僵持。
她记得很清楚今天出门的时候她开了免打扰,但只有一个号码自始至终在她的白名单。
任何情况下,只要他主动,他都可以联系到她。
她可以拒绝全世界,但不会拒绝这个人。
汉尼拔先生。
“您真是好运,福诺迪斯先生。”
十分钟后。
阿诺忒半蹲在地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上的戒指,而方才还凶相毕现的男人此刻却虚弱地倒在了地上,她没下杀手,而是专挑了一些受伤后极度影响活动的部位出手,是以虽然福诺迪斯受伤的模样看起来分外的凄惨,但实际上他受的伤并没有多少严重。
“我不杀你,”阿诺忒轻声说道,“我已经叫了救护车,也报了正确的地址,他们很快就会过来,你在这里安安静静地躺几分钟,不要随便走动——虽然你可能也应该走不动了,总之你安分地在这等会,你就能获救了。”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你该是不要再妄图杀了我哦,否则下一次,我就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控制得住自己不杀了你。”
男人低着头呜呜地挣扎着,阿诺忒只当她答应了,随即不再将心思放在他身上。
而一直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有时间来看看这条发到了她手机上的简讯,内容很短很简单,她一眼就扫完了全部的内容,“您做出了选择了么?”
英俊的医生这样问她。
选择?
她突然就想起了那个时候的问题。
他问她,你是要再次用外物逃避还是放纵自己沉浸?
以上两种选择,都不是她的最终决定。
“是的,我已经做出了选择。”
她这样回复了过去。
*
对于阿诺忒来说,这世上能够被施行的所有罪恶,都比不过汉尼拔先生的轻声的一句话来得有诱惑力。
所以在那之前,她只能是阿诺忒,一个普通的大一学生。
因为这个时候的她至少还可以用正常的方式去喜欢汉尼拔。
可如果她蜕变成为新的样子,她自己也无法想象,她会做出些什么事情。
死亡?杀戮?破败?腐烂?
她无法断言。
可她能隐隐感觉到,那样的她,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温和。
潜移默化和疾风暴雨,可是有本质的区别的。
她记得有人说过,她是天生的亡命之徒,她能够轻而易举地成为优秀的罪犯,而汉尼拔先生是她最后用来拒绝的理由。
*
距离阿诺忒离开已经有好一会儿了,福诺迪斯依旧跪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像是死去了。
冷静的空巷却偏偏无风,褪不去的衣服黏着血迹沾在身上,让他生理上觉得分外难受,可这些感觉比起他心中那一瞬间的钝痛来,根本不值一提。
他没能杀掉阿诺忒。
他没能为他的韦斯莱报仇。
他心中有无边的恨意,但他无能为力,他甚至只能等着对方为他喊来的救护车救命。
这就像是一场生死格斗,他用尽了力气却没能杀掉对方,不仅如此,当他被对方踩在脚下的时候他没有成为一个失败者然后坦然赴死,不再面对人世间他无法面对的这一切,而是等来了对手的怜悯,得到了一个让他活下来的恩赐。
这种事,无论怎样想都是耻辱。
他甚至想过干脆这么一死了之好了,但每当他闭上眼,他就会忍不住想起韦斯莱死前凄惨的样子,耳旁环绕着的是是少女讽刺的声音,他半点无法从这样的阴霾里挣脱出去,他根本无法“主动”摆脱这些阴霾逃脱往死亡的乐土。
是的,对于此刻的他来说,死亡大概是最好的解脱了。
可他不能死。
“哒哒哒哒……”远远的,他似乎听到了有来人的脚步声,大概是皮鞋与地面撞击时候发出的清脆声响,这声音由远及近,福诺迪斯还没来得及抬头,他的身前就落下了一片阴影,他想要抬头望上去,却偏偏被碍事的刘海遮挡了眼前的视线,只能看到刺眼的阳光里,被阴影覆盖住的人影,“看来福诺迪斯先生需要帮助。”
他听到男人这样说。
说话的人的声音略低,带着大提琴一样缠绵动听的磁性,福诺迪斯只觉得这声音意外的耳熟,对方想必应该是他认识的人。
但这种时候不管来的是谁,都比面对阿诺忒能让他接受。
尊严与生命,在仇恨面前,不值一提。
“救我。”他颤抖着伸出手,他手臂上的袖子早已经凌乱地碎开成一块一块,随着他抬起手的动作它们不安分地四散开,然后向下垂下,让他看起来分外的落魄,“救救我。”
“您此刻尚存的呼吸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以为您会葬送在这一次约见里。”英俊的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福诺迪斯,逆着光的位置使受伤的男人无法清除地辨别到对方的模样,只能靠着猜测和那股若有若无的熟悉感感知来人是谁。
“汉尼拔……医生?”他沙哑着,试探着开口问道。
而对方没有否认,只颔首浅笑道,“请您替我向韦斯莱小姐问好。”
他似乎生来就这样面带笑意的温和样子,让人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警惕。
可福诺迪斯是知道的,当这个男人披上心理医生的外衣,完全严肃起来的时候,同样残忍客观的让人恐惧。
福诺迪斯当然是认识汉尼拔的,他是他的心理医生。
是这个人让他认清了他对韦斯莱的歧念,并且教会他如何豢养女儿,让女儿只能依赖着他长大,在对方的指导下,他满意又病态地看着女儿依偎着他,活在他的掌心。
而每一次他们讨论着这样的话题语气却是永远的客观冷静,他还以为拥有着这样共同的秘密的他们算是朋友了,可那一次,年轻的医生毫不留情地提醒他,他只是他的病人,仅此而已。
福诺迪斯对汉尼拔的一直是又惧又谢,毕竟一直到现在对方还没有做过伤害他们一家的事。
可是这个时候,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的心中燃起了莫名的恐慌,似乎接下来会发生的,是他绝不能接受的事情。
“您……您在说什么?”福诺迪斯磕磕盼盼地开口道,“向韦斯莱问好的话,您应该去她的坟上,为她烧上一炷香,说着贴己的话,我敢保证,您若是去了,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这同时也是让他嫉妒不已的一点。
有些时候,韦斯莱黏着这个医生,比黏着他还要紧,好像他们有什么共通的秘密。
要知道她和他都还没有这样一致对外过。
这是当然的了,因为汉尼拔医生从未停止给这个漂亮的女孩灌输“乱伦是原罪永远不会被原谅,即使是最仁慈的上帝,面对这样的人,也会拿出他最可怕的刑罚”这样的想法。
而年幼的女孩发现自己爱上了父亲。
这可怎么办才好?
她惊慌失措下向汉尼拔发出了求助,于是医生教会她掩饰和宣泄情绪。
“福诺迪斯先生其实是清楚我的来意的,不是么?”汉尼拔轻声说道,“逃避开野兽的目光只需要看向别的方向,难的是无法逃避的野兽的追逐。”
话音落下后,受着伤的男人脸上的恳切便逐渐褪去,他颓然地倒在地上,头却骄傲地不肯低下,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微微显出了一代音乐家的风骨,“为什么?”
“您本就该在今天死去。”福诺迪斯的视线里是握着刀的男人,而随着他的打量,男人的视线落过来,明明没带上恶意,却让他身上一寒,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往后瑟缩了一下,“但阿诺忒却没有杀掉你。”
是他给给福诺迪斯的简讯,诱导这个丧女的父亲把仇恨转移到阿诺忒身上。
也是他在言语中诱导阿诺忒,确认了她的杀意。
可他唯独没有想到的是,在这样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阿诺忒会放弃杀掉福诺迪斯。
要知道他从一开始就发现了这个女孩的奇特之处。
她没有正常人该有的感情,凭借现有的知识和思维惯性判断事情,在大多数时候这显然是上佳的处理方法,但是有时候,这样会让她看起来像个异类,与身边的其他人格格不入。
就像那时候在尼厄丽德的地下室。
指甲剪刺入男人的手臂的时候她脸上是一闪而过的快意,那时候他只以为她是恐惧之下的下意识动作,毕竟创伤后的应激反应中,有包括伤害凶手这一条。
因为凶手伤害了她,所以她伤害凶手,从中找到快慰和平衡。
可等到近前接触了他才发现,其实并不是的。
第36章 腐烂中绽放的黑色(五)
杰克问她情况的时候,她能够非常冷静的陈述出当时的场景,提到她的好朋友洛蕾莱的时候,她会停顿一个微乎其微的瞬间,然后再露出一个恰如其分的担忧表情,似乎对方的情况让她担忧不已。
但在对方的视线触及不到的地方,她依然是一脸的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