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安静地看着他:“他说,‘离开就好了’。”
离开这个地方,就好了。
以后再也不会遇见他们了。
你相信吗?可考试就是这么神奇,做几张卷子而已,你从此会跟这些无目标的、不懂得生活的人,活在两个世界里。
只要向上生长,就会跟他们不一样。
你会比最高的那棵树还要高。
一阵风吹过,带动树枝抖动,落下几滴叶子上的雨水。水珠滚到她的手背上,晶莹剔透,像神赐的宝藏。
他微微低头,吻去水珠,声音很轻:“沈叔叔是一个很好的人。”
风吹动刘海,鼓起他T恤的衣袖,像扬起了帆。
她停下脚步,眼神安静得如同雨后的空气:“你呢?”
你还有什么未完成的事?
你心里的小男孩,为什么一直没有被治愈?
“我?”
靳余生也停下来,仿佛感到好笑。
他微微抬眼:“你有没有看过一部电影,叫《猫鼠游戏》?”
她听过。
斯皮尔伯格的电影,从真实事件取材,讲述一个游走在灰色地带的天才。他擅长伪造文件,利用谎言四处行骗、换取巨额回报,他偷窃,伪装,狡猾而难以捕捉。
却也孤独得像个孩子。
“我觉得连弗兰克,都比我活得好。”他微顿,“至少在他的家庭里,他曾经很快乐。”
“可我的家人……永远在争吵。”
“我的姑姑,我的嫂子,我的亲戚们……没完没了,无休无止。”
为各种各样的大事小事,鸡毛蒜皮,算计到一分一毫。
从他童年有记忆起,无论什么季节,阳光透过天井漏进来,光线就会变冷。
宅子里一年四季是没有温度的,青苔蔓延到门槛下,一团一团的暖光都泛出清冷的绿。
过了许多年,他无意间读到张爱玲的书,才找到更确切的形容。那是神仙洞府,里头一天,外面已经过了一千年。可这一天与一千年也没什么差别,日日相同,全无活力可言。
“我起初觉得,这没什么不对的。”
“可当我开始交第一个朋友,就发现,”他微顿,“什么都不对。”
为什么别人成绩进步,会被夸。
为什么别人做了好事,会有奖励。
为什么他没有。
……他什么都没有。
他的父母只看最终结果,他就也学着,不再去关心过程。
他的父母否定他没有回报的付出,他就也学着,不再去做没有意义的事。无论是游戏,社团活动,还是多余的社交。
他觉得这都没什么错。
唯一的遗憾是,他羡慕别人的快乐。
《猫鼠游戏》里,弗兰克的父亲总是对他说,“to the moon。”
字幕组把它翻译成,一步登天。
可他更喜欢直接解释成,“去月亮上”。
去月亮上,看不见别人的热闹,就不会显得自己孤独了。
“余生……”
沈稚子有些担忧,握着他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下一秒,就又被他打断。
他蓄足了力气,像是要一口气,一次性,把所有话都说完。
“前几天,警方跟我说,我父母那个案子结案了。”
“我当时的想法其实是……总算结案了,我不用再接收任何跟他们有关的消息了,他们真的让我好累啊。”
“警方说,我父母背地里跟一些文物走私犯有联系,那天也是去见他们的,跟古书画交易没关系。可等他说到真相的时候,我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
“我跟他们说,不要告诉我了。”
“我的父母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是中介还卧底,我不想知道了。”
他深吸一口气,咬住牙。
“这么多年,我觉得,我就像塞利格曼的那条狗。”
“在他们眼里,我做什么事都是错的,我永远爬不起来。”
“我是一个垃圾……我应该住进垃圾桶。”
他想到哪说到哪,开始语无伦次。
沈稚子从没见过这么没有逻辑的靳余生,她有点慌。
“余生……”
“我想让她抱一抱我……”他却没有停,直到最后一句话,在空中顿了很久。
声音慢慢低下去,轻而冷,“但她从不抱我。”
校园里清冷寂静,水珠从树叶间滚落,滑到脖颈间。
风带起耳边的碎发,沈稚子毫不犹豫,飞扑着陷进他怀里。
死死抱住他。
她的直觉没有错。
他的潜意识是一条暗河,河底埋着一具小男孩的尸骨,被定格在漫长的岁月里,永远哭泣,永远无助。
永远是不被爱的姿态。
自毁倾向的特征,后期大多会分裂向两个类型。一个是边缘人格,一个是完美主义者。
……他竟然是后者。
他不被夸赞,高高在上,感受不到寻常人追求过程的快乐。
沈稚子不管想多少遍,都难过得要命。
透过一层薄薄的布料,指尖传来他体表的温度。抱在手里还觉得不够,她索性踮起脚尖,抬头亲吻他的喉结。
靳余生身形微僵,双手扶住她的肩膀。
“如果你是垃圾,我就去捡垃圾。”她的眼睛湿漉漉,清亮认真,声音却很轻,“可你不是。”
他垂眼,瞳仁幽深得像黑曜石,安静得像一片深海。
“你是靳余生,不是靳子瑜,更不是一个别的谁。”她说,“你已经不是那个小男孩了,现在所有的选择权都在你手上,你可以选择to the moon,还是待在地上。”
遇见他之前,她一直以为,“成长”意味着付出,意味着向上,意味着比树还要高。
其实不是。
终其一生,我们唯一在做的一件事,是与过去的自己和解。
离开原生家庭的负面影响,撕掉贴在身上的标签,抛开从出生起便刻在骨子里的烙印,和阻碍我们获取幸福的一切——
行走在人间,真正需要的,也许只是一种痛过之后,依然能够热爱世界的能力,和永不放弃爱与被爱的心。
他望着她,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却突然想起什么:“橱窗里的小人,是你画的?”
“唔……”沈稚子摸摸鼻子,“你看见了?”
刚刚走过来的时候,他无意间瞥了一眼。
看见橱窗里那张中考状元的照片旁边,多了个小火柴人。
画得很丑,五官难辨,勉强能认出是个梳着单马尾的女生,死皮赖脸地黏在他身边。
他还以为,是哪个初中生的恶作剧。
现在看来,也许……
“因为橱窗里的靳子瑜,他看起来好孤独。”
沈稚子以为他不喜欢,有些局促地挠挠脸,“我只是觉得,我帮你画一个小人的话……”
“他以后就不是一个人了。”
哪怕是十五岁的靳子瑜。
我不在他身边的、孤独的、没有朋友的靳子瑜。
我也想跨过时光,去拥抱他。
靳余生长久地沉默。
水汽氤氲,白汽在余光之外飘散,仿佛电影若隐若现的开端。
他突然低下头,吻住她。
少年借着身高和花坛的优势,将她禁锢在怀里,占尽先机,形成无法抗拒的姿态。
铺天盖地的男性气息,沈稚子来不及挣扎,脑子嗡地一声陷入空白。
他掐着她的下巴,鼻尖相触,唇冰凉辗转,吻得小心,却很深,又很沉。
好像用尽全部的力气,他忍无可忍地攻城池,气息辗转,用力地朝里,在舌尖品到丁点儿血的味道。
脑子里轰地一声,靳余生血液流动加速,全身都变得滚烫。
她来不及看清他眼中的浓烈,氧气变得稀薄,理智也一点一点地跟着抽离。
岁月轰然坍塌,一切仿佛已经停在这一刻。
“靳……”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
好像被这声轻如蚊蚋的呼唤惊醒,靳余生的理智艰难落地,放开她。
大量空气灌入,沈稚子仍然迷迷糊糊。
就听他的声音落在耳边。
低沉而轻和,带着前所未有的温和,像是一句难耐的叹息:
“你确实是沈三好,这里很好,那里也很好。”
“在我眼里时……最好。”
“沈稚子。”他说,“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二十岁啊。我等不及了。”
第50章 她会夸我
“……后来呢?”
午后的阳光晒得视线内发白, 落地窗外人流如蚁, 咖啡馆内,机器慢吞吞地磨咖啡豆,背景放着首低回的歌。
阮南星听得有些入神。
她放下采访大纲, 望着眼前清俊的男人, 身体微微前倾,脸上浮现出好奇。
“后来……”他的手放在桌面上, 露出腕表的一角, 像是思考了一下, 才道, “她真的去当了飞行员。”
“可, B市没有飞行学院啊。”阮南星有些意外, “难道这些年, 你们一直异地?”
“确切地说,是从大三开始。”他纠正, 声音低而沉,“她读飞行员班,前两年理论课, 跟我同校。”
后来她回了飞行学院,而后是漫长的证件考试和航线飞行……
那才叫遥遥无期。
阮南星恍然大悟。
她想了想,偷偷在备忘里添加一笔:女朋友也是学霸。
“所以,你们两个现在的状态是……”她斟酌一下, 没忍住, “一个上天, 一个入地?”
“……”
靳余生陷入沉默,神情十分微妙。
好像被说到了什么非常不想提的事。
半晌,有些挫败:“……是的。”
他不想承认,然而这是事实。
他们现在的距离,非常非常遥远。
阮南星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类似语塞的表情。
她乐坏了。
入夏之后,借着一档综艺,文物修复在国内爆红。节目里播放了一个几分钟的小纪录片,莫名其妙地带红了这个镜头只有十几秒的小哥哥。
明明他连句台词都没有,在纪录片里也只是露了下巴和手,面庞一闪而过,却还是被眼尖的妹子们截图,疯狂地打了很久的call。
果然,好看的脸,走到哪里都会成为关注点啊……
阮南星在心里感叹。
何况,他也并不是只有脸。高学历和漂亮的家世,哪个标签都很招人。
“不管怎么说,”预约时间已经超过了半个多小时,阮南星多多少少有些歉意,打算结束采访,“今天真的非常感谢您,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配合我做采访。”
这话说得官方又客套,小姑娘双掌合十,两眼弯成桥,笑起来时梨涡浮现,竟然也很讨喜。
靳余生却没什么反应,示意般地点了点头。
好像有些心不在焉,心思不知道落在哪里。
“但是,走之前……”阮南星犹豫了一下,还是不甘心。
起身起到一一半,她又坐回来:“我还想再问您一个问题——你们都谈这么多年恋爱了,您喜欢她什么呀?”
靳余生微微抿唇,抬头望过来。
他的目光向来很凉,带着种拒人千里的意味,像探究,又好像能看穿人心。
“不是,我没有别的意思。”阮南星以为他误会了,赶紧摆手,又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我没谈过恋爱,所以很想借着这个机会问问,什么样的女生讨男孩子喜欢。”
在她看来,能谈恋爱超过三年,都是超级了不起的事。
何况这一对,还他妈异地。
她真的非常好奇,对方是个什么样的女生。
是神仙吧。
靳余生沉默着,手指无声地在桌上敲,竟然真的帮她想了想。
他觉得,自己好像比过去有耐心了很多。
“但这是个概率问题。”他思考一阵,提醒她,“不见得会遇见类似的人。”
阮南星理直气壮:“算概率之前,我要先收集样本啊。”
好吧。
靳余生于是直说:“因为她夸我的声音,很好听。”
这个理由有点儿怪,阮南星忍不住皱皱眉。
她以为他会说,因为她可爱,或者漂亮,甚至是脑子聪明。
“夸你?……比如呢?”
他沉默一阵,看向她。
声音低沉,一字一顿,意味深长:
“比如,在床上。”
***
离开咖啡馆,靳余生开车回工作室。
B市的夏天很热,蝉鸣聒噪一声高过一声。驶过洋槐的树荫,纷纷扬扬的青白色小花随着风落下来,于无声处,像一场巨大的雪。
光影摇晃,他被阮南星追着问了一上午,脑子不太清醒。眼下不受控制地,感到有些恍惚。
这是本科毕业第二年。
这一年他留在B市读研,成了半个古书画修复师。而沈稚子专心致志地考证上天,留在了民航。
其实自大三之后,两个人就聚少离多。所以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