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扣在方向盘上,他有些出神地想。
应该有半年没见过了。
上一次还是去年过年……在明里市,他们向沈爸爸和沈妈妈摊牌。晚饭后,他被沈爸爸留下来进行深夜谈话,沈稚子趴在门口偷听。
……那好像也是很遥远的事了。
如果不是阮南星借着采访的名义问起,他甚至不敢去算。
他们已经这么久没见过面。
拔.出钥匙,靳余生将车停在门口。
工作室闹中取静,被簇拥在一树一树的槐花里,绿意缠绕,亭台水榭,偶尔会让他想起很久之前,周有恒的家。
那时候推开门,会有唇红齿白的少女扑上来。
满脸兴奋地问他——
“师兄,你回来啦?”
明亮的光线透过天井落下来,他短暂地晃了晃神。
树影婆娑,他愣了一阵,才看清站在院子里,那个眼睛明亮、穿着简单白T的矮个子少年。
“……”
靳余生说不清为什么,心头陡然涌起一阵失望。
潮水一般,无情地将他包围。
“师兄你可算回来了,你去了好久,我以为你要跟那个记者聊到地老天荒呢。”白术毫无所觉,甜甜蜜蜜地迎上来,“你今天下午就不出门了吧?我刚刚又把他们昨天送来的那副画看了一遍,我想我们可以从今天下午先开始做……”
白术低他两届,晚几年进工作室,大学与他同校,论辈分也能叫他一声师兄。
小师弟心思格外活络,嘴巴又甜,身上带着股小动物的机灵劲儿。工作室里的人都喜欢他,靳余生也不例外。
只是现在的情境下,他邪火未消,不太想搭理。
顿了顿,舌尖抵住上颚:“明天。”
白术微怔:“今天下午不行吗?你还有事?”
“嗯。”
“……”
白术沉默了一会儿,可怜巴巴地放开他的胳膊。
声音小小地道:“那行……行吧。”
反正他也没办法,又求不动他。
从他认识这位师兄的第一天起,他就怀疑,他是一个活死人。
白术长得奶,从小到大被人夸萌,小时候想吃什么、玩什么,卖个萌就能拥有全世界。
原以为能以萌治国一生一世,没想到刚刚毕业,就在靳余生这儿碰了铁板,管他说什么求什么,到了师兄这儿,就三个字——
“哦,嗯,是。”
惜字如金,咳珠唾玉,丝毫不为他所动。
偏偏他这位常年没有表情的师兄,一直以来成绩优异,业务能力还强得令人叹为观止,他又打心眼儿里佩服。
……不敢正面刚。
白术丧丧的,打算回屋。
往前走两步,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师兄,今天晚上傅千霜的生日宴会,你去不去?”
靳余生正拿着手机低头打字,顿了顿,没忍住:“……那是谁。”
他为什么要去参加一个陌生人的生日宴会。
白术:“……”
沉默三秒后,他不可思议地尖叫:“追了你一年多的那师妹啊……!跟我同一届的,白白净净的那妹子,你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哦。”
其实他没有印象。
但他懒得说话。
所以他重新低下头,简明扼要:“不。”
心塞的白术:“……行吧。”
走到门口,又停住:“过几天,千霜有个毕业的饭局,几个老师也要来,你最好还是去一趟。我到时候会提醒你的,你记得提前把日程空出来。”
“……”
靳余生不说话。
似乎打算装作没听见。
“师兄。”白术求他。
半晌。
“嗯。”靳余生发出个不轻不重的鼻音。
总算得到一个非否定的答案,白术感动得快哭了,觉得自己还能再救救他:“但是……真不是我说你,师兄,你真的应该走出门,多看看外面的风景,多去跟那些可爱的漂亮的女孩子们打打交道,而不是一直拿着你那个手机……手机是吃人的黑洞!不会送你女朋友的!不会的!”
不知道靳余生看到了什么,他话音刚落,他突然勾起唇角,笑起来。
笑容轻而浅,像春风拂开第一树柳枝,十里冰川的积雪次第笑容,露出好看的面庞。
白术看呆了。
这青天白日,他师兄……别是被鬼附身了吧。
然而下一秒,他就看到靳余生凑近手机,发了一段语音:“对,你说什么都对。我就是禽兽,斯文败类,表里不一,满脑子下流的事。”
声音温和,带着点儿前所未有的笑意。
“但如果你航班到了B市,敢不来找我……”
他笑得春风拂面,语气却非常认真:“我就让你下不了床。”
白术站在原地,愣了半天。
浑身僵硬,同手同脚地转身进屋。
——肯定是被鬼附身了,肯定是!
***
靳余生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好。
沈稚子的航班下午经过B市,有四个多小时中转时间。
他计划去见她一面。
这个时间,来得及做很多事。
下午光线明亮,机场大厅人来人往,不同肤色的人拎着行李箱,在人流间穿梭。
他拿着手机翻聊天记录,一边看一边等。
时间定格在三小时前,他被阮南星的问题难倒了,整个人郁郁寡欢:[沈稚子,你再不来,我就老了。]
她回得很快:[你别急呀,我这几天生病了。]
[……感冒了吗?有没有吃药?]
[不是……我怀疑我患上了手机焦虑症。]
[……]
她很正经:[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手机里有你。]
[……]
[靳余生症候群。]
他乐坏了,三杯两盏,不知道谁先起的头,就开始用语言开车。
靳余生用手指扒拉屏幕,没有忍住,眼底又浮起笑意。
心情愉悦得像是藏着一只云雀。
他微微抬眼,目光从大厅掠过,不经意瞥过挂钟。
愣了一下,低下头,确认手机时间。
距离沈稚子所说的降落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小时。
而以往她一下飞机,就会立刻发消息在家里的群众中报平安。
他情不自禁,皱了一下眉头。
也许航班延误了……
指骨抵住下巴,靳余生努力说服自己,不要瞎想。
下一秒,手机一震。
他微微舒口气,刚想放松心情。
低下头,跳出来的却是阮南星的消息:
[不好意思,又来打扰您啦靳老师!]
[刚刚我的报业同行跟我说,有架飞机自动化设备失灵,备降在了B市机场。我注意到,您女朋友也在那家公司!]
[所以我就想,我……我能恬不知耻地联系她,要点儿一手消息吗 TUT]
靳余生愣了愣,脸色慢慢变白。
他咬住牙,克制着打字:[航班号。]
阮南星飞快地回过来一串数字。
靳余生握着手机,陷入沉默。
许久,眼眶开始发红。
——沈稚子在飞机上。
第51章 能活下去
沈稚子的脑子不太清楚。
飞机被强风切断自动驾驶装置、飞速下降时, 她恍惚一瞬,好像在梦里回到了遥远的少年时代。
那时阳光总是明亮,窗外的树木永远向阳。光斑从树梢滚落, 花香馥郁的季节, 连少年的笑脸都比别处好看。
也不记得是第几次了, 放学之后,又被堵在教室后门。
那时她和他已经做好了高考的规划, 一切都明朗而可观, 好像只要牵起手, 就能走到一切的尽头。
少年身形高大, 影子一点一点地吞没她, 气场冷冽,声线低哑, 似笑非笑——
“来,我低头了, 强吻我啊。”
沈稚子袖子捂住嘴,拼命地眨着眼后退。
她是个嘴炮王。
虽然嘴上天天逼逼着想强吻他,可等他逼近,她又怂,不敢真的亲。
怕点火, 又拼命地想撩。
所以一直到高考结束,也没亲到第二次。
他一直在她身边, 她也没觉得可惜。
好像这些你那一直是这样, 总想着来日方长, 什么时候不能亲。
可等真正命悬一线的时候,她满脑子都是,她好像没有认真亲过他。
如果这次能平安着陆,她一定要亲个够。
想着想着就想哭。
……哭着哭着就醒了。
泪眼朦胧地睁开眼,沈稚子正打算不管不顾地大哭一场,就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她休克的时间很短,救护车刚刚离开机场,正驶向医院。
她被人抱在怀里,对方双臂箍得很紧,她的耳朵紧紧贴着他的胸膛,隔着薄薄一层布料,能暧昧地感受到他的体温。
沈稚子默了默,慢吞吞地动了动,想爬起来。
然后毫不意外地,被人一把按回去。
“……你还想去哪?”
声音低而沉,像是压抑着怒火,
她微微抬眼,正对上靳余生的眼睛,他的瞳仁明明是浅褐色,此时却黑得像团墨。
沈稚子闭眼缓了缓,回忆。
刚刚发生了什么。
这本来是平平无奇的一个下午。
她照常工作、出发前做检查、发消息给父母和靳余生报平安。
一开始很顺利,飞机稳步上升,飞行开始安稳,空乘问她需不需要来杯饮料。
她正想回答,我想要一杯像小姐姐你一样可爱的果汁。
下一秒毫无征兆,像是上天授意要来暴打她的不要脸,耳畔嘭地一声巨响,挡风玻璃瞬间就在眼前消失了。
她不可思议地睁大眼。
强风在一瞬间卷入驾驶室,点燃一场可怕的风暴。
风声切断自动驾驶装置,飞机以每小时三百五的速度加速向下俯冲,机舱门掉在仪表盘上,猎风呼啸,空速表催命似的闪红灯。
她耳朵嗡嗡作响,甚至听不清客舱传来的尖叫。
也就短短几秒钟的事。
等她再回过神,机长半个身体已经被吸了出去。
沈稚子想把他拉回来,可她够不着。
两分钟的时间,飞机已经以四百里的速度冲到了一万一千英尺。她向地面发信号,空管中心似乎回了什么话,可她同样听不清。
耳朵里只剩风声。
有什么东西混在风里,飞快地从她脸颊两旁刮过,刺得脸生疼。
沈稚子坐在副驾,脑子里一片空白。一边靠本能拼命控制飞机,一边在心里瞎几把乱想——
娘诶,真他妈刺激。
总算遇见能向子子孙孙代代相传的传奇事迹了。
……如果她能活着下去的话。
第52章 在他怀里
她就这么一路瞎想, 像是凭着求生的本能,也像是借着冥冥之中的好运。
奇迹般地活着着陆在B市机场。
飞机停稳,轮子没有爆胎,也没有冲出跑道,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
空乘站在她身后,良久,发出劫后余生的赞叹声。
阳光苍白地打下来, 沈稚子在原地坐了一会儿, 等医护人员把半挂在机舱外的、早已陷入昏迷的机长抬走, 才神思恍惚地走出驾驶室。
劫后重生,踏在地上的感觉都很不真实。她膝盖发软, 很想跪下向天磕三个响头。
往前走了没两步, 余光里一个黑影从救护车旁大跨步走过来, 手用力一捞, 一把就将她按进怀中。
男性的气息铺天盖地,他抱得极其用力, 几乎是咬牙切齿:“沈稚子。”
声音低得吓人, 混杂着担忧,害怕,甚至是浓烈与疯狂。
她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想安慰他一下, 手悬到半空, 身体一塌, 又无力地落回去。
她深陷在他的怀抱里, 彻底失去了意识。
须臾,在救护车上重新醒过来。
窗外阳光明亮,光线透过晃动的窗帘,映照到眼睛上。
沈稚子醒过来时,下意识地眯着眼想抬手挡,可稍稍一动手臂,就发觉自己整个人都被他圈在怀里,绑定得死死的,宛如一个无解的人形锁。
她挣脱不开,待脑子稍微清醒点儿了,小心翼翼地舔舔唇:“我没想去哪,只是有点渴,想喝水。”
靳余生不说话,面无表情地抬起眼,手中的力道丝毫没有放松。
旁边待命的医护人员会意,主动帮忙倒了杯水。
他腾出一只手,接住纸杯,放到她嘴边:“张嘴。”
沈稚子大惊失色。
她赶紧低头确认了一下,自己有没有断手断脚,或者瘫痪。
如果她没有残疾,他为什么连杯水都要喂!
不过好在……
动动手,动动腿,都还是有感知的。
她在心里泪流满面,理所当然地提议:“我自己来。”
靳余生面无表情,伸长手臂,啪地一声将纸杯放回小桌上。
他动作很大,几滴水珠泼洒到杯子外面。
沈稚子一个激灵:“……行吧,你来。”
像只瑟缩的小动物,浑身的毛都跟着抖了抖。
靳余生一言不发,将纸杯拿回来,垂下眼,轻而缓地凑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