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荒把她保护得很好,这半年来于行宫中出入数次, 荒却始终没有让除了侍女以外的人见过她,尤其是阴阳寮。
但为了保险起见,夏悠仍不愿意做任何会给荒带来麻烦的事, 哪怕可能性极小。
“看你的肚子, 应该快要生了吧?”
抚子仍躺在温暖的棉被中, 闻言笑着点了点头, 眸中划过一丝慈爱与温柔,“是呢,就在这两天吧。”
“就在这间小屋子里,你真的没问题吗?”她皱眉打量了一下周围简陋的环境,神色不满, 随后又耐心地劝诫道:“趁着孩子还没有出生, 还是随师父一同回阴阳寮中去吧, 行宫中宫人很有经验, 那可是为女御们接生过的老手。”
所谓女御,便是天皇的妃嫔。
“有式神驾驭马车,只稍片刻就能回到寮中,不会有任何事情的。”
玉藻前蹙眉,再次沉声谢绝了对方的好意。
“多谢,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我早已为抚子寻好了接生的妖怪,无需大费周折地下山。”
抚子闻言,也笑着点头,“真纪师父别担心,一切都已经打点好了,您放宽心便是,抚子不会有事的。”
真纪闻言似是还想说什么,抚子却又道:“难为师父在这么大的雪夜里,都还为我送衣物来,师父的好,抚子都记在心里了。”
临近生产的这些日子,真纪已经送来了不少东西,衣物、药材、食物,应有尽有。
在这个物资还很匮乏的年代,真纪能够带来这些东西,显然破费了不少。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不关心你谁关心你?”真纪笑了笑,望着抚子高高隆起的肚子一声叹息,“师父没有孩子,自然是拿你当亲女儿看待的。”
作为巫女,没有意外的话,一生都不会嫁人的。
抚子眼神微动,显然也记起了过去在阴阳寮那十年的日子里,真纪是如何悉心照料教导她的。
“因为我的事让师父受到阴阳头的责骂,是抚子对不住师父。”事到如今,每当看见真纪,抚子心底还会浮起淡淡的愧疚。
她最初与玉藻前相恋的时候,是真纪最先发现的,她也并没有立刻将此事禀报给阴阳寮,而是私底下苦口婆心地劝说她回头,莫要被妖怪骗了。
但抚子对幼时村子险遭强盗流寇屠戮的往事印象深刻,从那个时候起,她就明白了妖怪不都是邪恶的,他们也会保护人类。而人类也不都是善良的,即便曾为将领,最终他们还是将屠刀指向了同类。
后来,她的玉藻前的恋情到底没能瞒住阴阳寮,也是真纪将她护在身后,四处为她开脱。
自从脱离阴阳寮以后,真纪也是唯一一个会前来探望她,但却不会被玉藻前阻拦的人类。
真纪却摇了摇头,神色温和地安慰她,“这有什么好内疚的?我说了,我是拿你当女儿看的,如今只要你过的好,师父也就安心了。”
“至于神社中,有师父继续侍奉神明就足够了。”
师徒二人是在同一神社中侍奉同一神明的,抚子一直认为,神明之所以迟迟没有惩罚她,一定是因为有真纪再为她说情。
毕竟,真纪虽然从来没有明说,但从只言片语中,抚子也能旁敲侧击出来一些消息,心下不由即愧疚又感动。
抚子柔柔一笑,“说起神社……我记得两天后的晚上便要举行每年一次的祭祀仪式了吧?这个时候这么忙碌师父还来探望我,真的不要紧吗?”
听她提起这个仪式,真纪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这你就不用提师父操心了,阴阳寮每年都会安排的妥妥当当,你就快生了,不要去想那些不相干的事,好好照顾自己便好。”
“也是呢,是我多虑了。”
夏悠透过帘子,神情若有所思。
关于这个祭祀仪式,她也是知道的,荒曾不止一次在和她的交谈中提起过一二。包括荒最近半个月来停止了对她的教学,也是因为要着手操办祭祀仪式的缘故。
夏悠已经半个月没有见过荒了,前天是平安时代的大晦日,本来她特意从那个世界带了铁锅和食材来,准备在玉藻前的居所里办一场火锅之宴。
可惜荒却事务缠身,最后只有大江山那三兄弟和她在这里同玉藻前夫妇度过了节日的夜晚。
准备好的新年礼物,也迟迟没有机会送出去。
“天色不早了,师父要走了。”闲聊了片刻,真纪起身开始告辞,离开前,她最后一次不放心地询问道:“你在这里生产,真的没有问题吗?”
“师父就放心吧。”
“那好。”真纪点点头,不再执意劝说抚子随自己回宫中,“那师父后天还来看你,你千万照顾好自己。”
抚子点点头,目送真纪走到院外,“夫君,晚间雪大,替我送师父回平安京吧。”
“不用了,师父虽然老了,还没到不中用的地步,到山脚便停吧。”
想着还有夏悠在,玉藻前这次倒也没有拒绝。
等他们的身影消失不见,夏悠方才从另一间屋子里走出来,“那人是你师父?怎么我之前没见过。”
真纪虽然慈爱温柔的模样,夏悠看见她时,却总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变扭感。
既然如此关心抚子,为何几个月前不见她来过这里?
“嗯,她是近来才开始继续与我联络的,之前我离开了京中,神社与寮中有许多事务便都落到了师父身上。”
夏悠了然地点了点头,“那真纪师父还真是关心你,雪这么大的夜晚,她竟然会独自一人前来探望你。”
夜晚是妖怪的天下,对方敢如此自信地前来探望抚子,不是艺高就是胆大。然而夏悠先前暗中观察过,真纪的灵力在她这个年纪不过中等水平罢了。
抚子微微一怔,脑子一时间没转过弯来,微微抓紧被褥,蹙眉道:“是啊,师父虽然有自己的式神保护,但平安京外总归不比城内安全,以后不能再让她这么晚来见我了,都是我考虑欠妥。”
听到夏悠的话,抚子开始自责起来。
夏悠抿了抿唇,心底微微叹了一口气。
正所谓一孕傻三年,抚子果然没有听出她话语中暗指真纪不太对劲的意思。
之前她就听玉藻前抱怨过,临近抚子生产的日子,阴阳寮中的人就开始频繁来劝说抚子回宫中安全生产,甚至连师父真纪都亲自出面了,扰的他烦不胜烦。
“我与抚子曾经被阴阳寮视作不可饶恕的罪人,虽然有一小部分人认为抚子放弃巫女身份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我知道还是有很多人看不惯我们。他们曾经严厉喝止抚子与我来往,在无果之后,又以怀柔手段来挽留抚子回到阴阳寮中。”
“我可不相信什么阴阳寮是爱惜抚子这样灵力高强的巫女才会这样做,也不相信单单只凭荒大人的话,阴阳寮就能彻底放下对我们的成见。只叹抚子从小被真纪抚养长大,对她信赖不已,我说这些话也只能让她徒增郁色。”
“虽然不知道这一次他们到底卖的什么药,但若是对抚子有任何不利,我不会放过他们任何一个人!”
这是玉藻前对她说的原话。
夏悠同样持此观点,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不过有些话,她也没有当着抚子的面明说,以免她在这个生产关头还要塞下满腹心事,孕妇要保持顺畅的心情才可以。
*****
有玉藻前的护送,真纪很快就挑着灯笼回到了山脚下,玉藻前心中记挂抚子,别后便匆匆回半山去了。
真纪感受着他的妖气已全都消失不见,方才继续身披蓑衣,挑灯缓缓朝京中赶去,她坐在一块大大的蒲团,式神们驮载着她于雪夜中疾行。
不过片刻就到达了平安京外。
京外附近的小酒馆内,有一行人还在等待着她回去复命。
“阴阳头大人,抚子仍不愿随我回宫中。”她恭敬而卑微地跪在地上。
座上那狩衣老者闻言面色波澜不惊地点了点头,仿佛早就料到结果会是如此。
“京南山半山的地势,你都摸清楚了吧?”
“是。”
“回去将地图完善,务必在明日午时前交给我,不要耽搁阴阳寮布置的时间。”
“是。”真纪依旧把头压得极低。
阴阳头略带满意地颔首,带着手下准备离去,却又似是响起了什么似得,转头询问真纪,“那道咒语你确定不会有任何差错?”
真纪知道他在说什么,继续恭敬地答道:“回阴阳头大人,真纪是侍奉神明大人年日最久的巫女,自然不会出错。”
“你最好祈祷不会有错,那可是对战九尾妖狐的大杀器。”阴阳头两鬓霜白,没有感情的眼眸看着她,末了忽然一笑,“若是有什么差池,你明白的。”
真纪的身躯不可察觉地微微一颤。
“是,大人。”
“走吧,随我去执行其他计划。”阴阳头对身边的其他阴阳师吩咐道,雪夜下又朝着京外走去,显然在密谋计划着什么。
他们越走越远,真纪只能隐约听得一些“药田”、“奴良组”等字眼。
失魂落魄地走到门边,真纪怔怔地望着洒下鹅毛大雪的夜空,寒意自脚底涌上心中。
她打了个寒颤,惶恐地闭上了双眼,不安地呢喃着什么。
“抱歉了,我的好孩子。”
真纪发誓,她是打心底疼爱过抚子的,方才对她说的也都是真心话。如果没有那件荒谬的事,她会一直将抚子视作自己的女儿,祈祷她度过平稳安乐的一生。
但……前提是抚子不会对她产生任何负面影响。
事到如今,弱小的她身处泥潭之中也挣扎无用。
如果抚子不死,那她就要替她赴死了。
深呼吸片刻,真纪缓缓睁开了眼睛,略显浑浊苍老的眼珠望向了平安京中的一个方向。
再过几天,那里将会举行平安京中最隆重的祭祀仪式。人们会满怀期待地载歌载舞,祈祷来年能够如之前的每一年一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然而他们不知道,一切美好都是有代价的。
只不过,他们不是付出代价的人罢了。
*****
雪夜过去,翌日天气放晴,整个京南山都笼罩着一片白茫。
夏悠打了个哆嗦,把自己藏进了大衣里。
这么冷的冬天,对于这个时代的平民百姓来说着实有些难熬,尤其是在玉藻前居住的半山腰。
还好她专门从现实买了好几床崭新的棉被和衣服过来,让抚子不至于受冻。
她们是人类之躯,到底比不得妖怪们身体素质变态。
院子里有一个半人高的雪人,是玉藻前堆的,据说是因为抚子十分期待孩子,所以他才在下雪的时候堆了一个雪娃娃哄她玩。
玉藻前一大早就出去狩猎了,夏悠坐在一边门口与抚子交谈,一边用小刀雕刻着硬梆梆的胡萝卜,打算给雪娃娃安个鼻子上去。
话说到一半,茨木步伐匆忙地踩着厚厚的雪来到了庭院中。夏悠每每看到他光着的脚丫子,就恨不得给他套上一双棉袜棉鞋。
“怎么了?”夏悠问他,茨木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昨晚药田被毁掉了许多。”
“是新开辟的那块?”夏悠的脸色也微沉了下来。
那块药田由于实在新地盘上新开辟的,离大江山鬼城有一定距离,把守自然也不如鬼城严谨。
药草对于一些妖怪来说也是难得的珍品,尤其是到了冬季,四方食物难寻,药田里时不时也会有小妖怪和鸟儿们偷食。
夏悠想了想,“是不是碰上妖怪成群来掠食了,严重吗?”
茨木摇了摇头,神色更显阴沉,“不,我怀疑是有其他领地的妖怪从中作祟。”
夏悠听他语气略带一丝杀气和痛恨,这是唯独在面对某些妖怪时才会表露出来的情绪。
“你怀疑是……奴良组?”
她记得大江山组和奴良组虽然依然会发生摩擦,但自从双方争夺的领地尘埃落定之后,奴良组已经安分了不少。
“不是怀疑,就是那群家伙。”茨木眼中划过一丝冷意,“昨晚,我的部下在药田里发现了鸩鸟的羽毛,药田绝对就是这些臭鸟毁掉的。”
“而奴良组之前曾同我们争夺那方领地失利,怕是早早怀恨在心,除了他们还有谁会这么做?”
基本上可以说是有预谋的报复了。
“奴良组?”夏悠皱了皱眉,迟疑地道,“奴良滑瓢是很嚣张没错,但我觉得以他的性子,不太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在现世和陆生来往的时候,夏悠也有从他口中听对方提起一些滑头鬼年轻时候的事迹。
再加上几次拜访老年版奴良滑瓢,夏悠觉得,奴良滑瓢或许是个有野心有城府的土匪枭雄,但绝不是个阴险狡诈的小人。
如果真的有不满,也一定会正大光明的与大江山组对上。
说他在这段日子里韬光养晦,潜伏在东面密谋反击,夏悠并不反对。但奴良滑瓢当真要反击,一定会沉稳蓄力,把握良机一举将领地整个夺过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毁坏药田,以作幼稚冲动的报复。
茨木一听她为奴良滑瓢说话,心里的醋坛子立刻就打翻了,酸水咕噜咕噜往外冒,一张脸拉的老长。
“那家伙之前还妄想掳走你,你竟然替他说话?”
“……”夏悠嘴角一抽。
“哼,我知道,你是因为那老家伙给了你哥哥药方,所以你心底就觉得他是个好妖怪对不对?”
茨木见她不说话,紧抿着唇冷哼一声,心里气得要死却还是不敢对她发火,只好一个人在旁边抱臂望天生闷气。
她难道忘了当年初见的时候,他身上的伤和毒都是拜谁所赐了吗?
呵,女人。
“……”
夏悠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家伙的醋劲是越来越大了。
她觉得这个时候和茨木说不通,要知道,如今茨木和奴良滑瓢都是带着有色眼镜看彼此的,双方二十多年的恩怨摩擦,又怎么是她一句话就抹得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