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绿檀绞着抽绳笑了笑,欢快道:“走吧,出去走走。”
钟延光被苏绿檀牵着,快步去了庭院里。
荣安堂庭院前面不大,慢步绕一圈也就小半刻钟的功夫,夫妻两人走了两圈,便往后庭去了。
后庭里种着的花和树,已经凋零的差不多了,让人看了不免伤感,苏绿檀兴致便低了,感慨道:“花无百日红,人无再少年。”
钟延光温声道:“你才十七岁罢了,还年轻着。”
两个人拉着手,先是苏绿檀主动握着钟延光的手,眼下不知怎么变成他把她的手包在掌心里了。
苏绿檀嘟哝道:“十七岁……也已嫁做人妇了,和做在家做姑娘的时候不一样了。”
“有什么区别吗?”钟延光着实不明白。
苏绿檀摇头道:“说不上来,总归是不一样的。”
钟延光心想,那就是想家了吧。
走了一会子,苏绿檀就扯着钟延光往上房那边走了,临走前还回首看了槐树和桂花树一眼,她藏起来的银票都装的严严实实的,应该没有发潮吧,改天还得抽空检查下。
钟延光盯着苏绿檀眼里的复杂的情绪,嘴角淡淡的抿着,被他猜对了,她就是想家了,很想很想。
他想让她不那么想家。
回到上房门口,苏绿檀转身看着钟延光,道:“夫君早些回去歇息吧,我这几日着实累了,也想好好睡一觉。”
钟延光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苏绿檀想起什么似的,又道:“对了,今儿去瞧了老夫人,好像瘦了病了,虽说我身为媳妇,应该去侍疾,但是我怕婆母反而加重病情,夫君有空去看看吧。”
“知道了。”钟延光倒觉得奇怪,以前赵氏有个头疼脑热都要告诉他,这回却没了风声。
苏绿檀点点头,道了晚安,便唤了丫鬟进来伺候她脱簪卸妆梳洗。
钟延光回了书房,心里空落落的,熄了蜡烛之后,睁着眼许久才睡着。
内书房的风水肯定没有荣安堂好,至多再忍一天,再歇不好,就请得道高人来看一看,他是不是更适合住在荣安堂里。
勉勉强强睡了一整夜,钟延光年纪轻,起来之后精神头倒是还好,早起去了荣安堂,听说苏绿檀还睡的沉,没有醒,他便不让丫鬟吵醒她,空腹骑马出去,在外面简单吃了顿早饭。
待苏绿檀起来之后,她一看天光大亮,忙问:“侯爷可吃了早膳走了?”
夏蝉端着热水和干净的毛巾进来,嗓门清亮地道:“没有,进来问过一遭就上衙门去了,估摸着在外面吃的罢。”
苏绿檀抱怨道:“哎,不住一起还是不方便,早饭也吃不好。”
夏蝉劝道:“要不夫人还是让侯爷回来住吧,别赶他走了,昨儿晚上奴婢瞧着侯爷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那风呼呼刮的,怪冻人的,夫人平时待谁都心软,怎么待侯爷就心冷了些呢?”
苏绿檀撇撇嘴道:“好吧好吧,我再不折磨他了。”今儿就使个招儿,把他骗回来住,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
打定了主意,苏绿檀洗漱完了,吃过早膳看了账,就让丫鬟替她准备跳舞的衣裳和首饰。平眉就是这样嘛,总要舍一些好处给男人,他才好松口。
荣安堂两边的厢房都没人住,有的屋子用来当库房存放东西了,东厢房就空了出来,除了一些桌椅,地上铺着一大张毛毯子,什么都没有,用来练舞和练武都是再合适不过了。
这一个白天里,苏绿檀就在厢房里热身练舞,把之前荒废的舞蹈都捡了起来。
好在是深秋了,穿着薄袄长裙也不大出汗,身上干净,不流汗臭。
下午小憩过后,苏绿檀又跳了起来,夏蝉给她送了水过来,笑眯眯道:“夫人真好看,像是同从前一样了。”
苏绿檀道:“难道昨儿不好看?前儿不好看?”
夏蝉摇首道:“不一样,今日很显活泼可爱。”
苏绿檀自己倒是没觉着,只感觉动起来之后身上松快了,再次有了身轻如燕的感觉。
抿了口水,苏绿檀踩着薄底的舞鞋,继续在毯子上跳了起来,动作全部都熟悉了之后,她问道:“东西可都准备好了?”
“好了。”
苏绿檀道:“好,我这就去扮妆换上。”
夏蝉和冬雪都在屋里帮忙。
苏绿檀头戴流苏金饰,上了浓淡适宜的妆,细眉凤眼,内勾外翘,琼鼻花瓣唇,贴上花钿,面若绯色花瓣上点了金箔,光彩照人,美不胜收。
穿上刺绣精美的抹胸大摆长裙,收腰的裙子勾勒出苏绿檀饱满丰盈的胸形,两臂带着长袖大摆,踩着洁白的舞鞋,起身随便转一圈,裙摆层层叠叠,身如飘雪飞。
两个丫鬟看痴了眼,直夸道:“犹如仙姑下凡!”
苏绿檀跳了个大步,开心道:“许久没这般活动筋骨了,我去厢房里了。”
到了厢房里继续跳起舞,苏绿檀一时忘了时间,钟延光已经下衙门回来,到了荣安堂里,他去了上房见人不在,问里面正在洒扫的夏蝉道:“夫人呢?”
夏蝉没料到钟延光回的这般早,什么准备都还没做好,慌张道:“夫人在厢房跳舞。”她内心期盼着,苏绿檀可别正好翘着二郎腿在椅子上不雅地坐着呢!
钟延光好奇道:“跳舞?”
“是了,夫人说在院子里住乏了,跳舞活络下骨头。”
钟延光眼眸微亮,苏绿檀还会跳舞啊。他在宫宴上看过宫人舞蹈,美则美矣,靡丽了些,他不大喜欢。
“不必去打扰,我这就去看看。”钟延光撂下一句话,就走了,心里充满了期待。
夏蝉捏着手指头,想去又不敢去,生怕钟延光去的时候不对,只敢站在上房廊下,探着脑袋往厢房里望过去,却见侯爷已经站在隔扇门口往里看去了。
秋日有风,厢房的门和窗户都是关的,钟延光站在门口透过纸糊的花窗往里看,隐隐约约看见个绰约的身影背对着他跳跃轻盈,如仙姑飘落凡尘。
轻手轻脚的推开隔扇,钟延光一只脚跨进门槛之后就彻底痴迷住了,脑子里无端蹦出《洛神赋》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没有哪一样与赋中所言有差。
曹植诚不欺我,天下果真有神女,不在洛川,不在天边,就在眼前。
沉浸在舞蹈里的苏绿檀终于倾斜着上身,缓缓转过了身来,双手把袖微掩面部,半遮娇态。
钟延光再次看清了她的面容,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瓌姿艳逸,仪静体闲。
情态柔美和顺,与平时的她判若两人。
两脚足尖交叉,苏绿檀一甩长袖,左手叉腰,右手擎起,又一旋转,回风乱舞当空霰。迷了人的眼。
苏绿檀终于看到他来了,这才停了下来,展笑回望,嗓音清甜道:“夫君回来了?”
蹦蹦跳跳就往钟延光身边去了。
钟延光细细打量她,方才远观,明洁如朝霞中升起的旭日;近而视之,鲜丽得像绿波间绽开的新荷。
真真是再没有这般清丽绝美的倾国美人了。
半晌才回过神来,钟延光眨了眨眼,看着她额上冒着的涔涔细汗,嗓音低低地道:“跳累了罢?”
苏绿檀重重一点头,道:“有点儿,但是很带劲,过来看我跳。”
说着,她就握住了钟延光手腕的大半圈,扯着他往屋里去,把他摁在椅子上,又跳了几个动作。
还是那般秀美优雅。
再不爱舞的人,都该爱了。
苏绿檀下巴搁在手臂上,歪着脑袋问他:“好看么?”
钟延光鬼使神差点了头,道:“好看。”
苏绿檀笑吟吟地又把他从椅子上拽起来,眯眼道:“走,跟我进屋去,给你看个宝贝。”
钟延光也忘记了什么行为得不得体,跟着苏绿檀就去了,眼神一直落在她细嫩的脖颈上,白皙的皮肤上散落着丝丝缕缕碎发,清纯美好,怎么看都看不够。
两人往上房去,钟延光踏着厚底的靴子,脚步有点重,苏绿檀的脚步却是轻轻的。他低头瞧了一眼,只见纯白单薄如袜一样的舞鞋包裹着她玲珑的小脚,似鲜豆腐一样,软胖可爱。
进了屋,苏绿檀钻进内室的帘子,左手捏着抹胸领口,露出丰盈沟壑之间盛开的梅花花纹。
她在胸上描了一朵梅花,以胭脂作梅花骨体,花密枝繁,虽只一种颜色,却把梅花的含笑盈枝生动刻画了出来。
这样香艳的场景,钟延光却一点也不媚俗,苏绿檀胸口的梅花就像她本人一样,纯真孤洁,不是世人眼里的乖张跋扈之人,她有她的本性和坚持。
苏绿檀笑着问他:“夫君可还记得从前红袖添香的时候?你不胜我的烦扰,捉着我在我胳膊上写了一首诗。”
钟延光脱口而出:“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素雅高洁,迥异流俗,最合他心意。
瞪大了眸子,苏绿檀惊讶道:“你记得了?!”
钟延光摇头道:“不记得,但是觉得应该是这一首。”
苏绿檀鼓着嘴吐气,又绽了个笑道:“梅花还没看完呢,给你瞧瞧……”一截青葱般的手指一点点地往下拉,风光越发旖旎。
钟延光恍然大悟,她在学平眉。
摁住苏绿檀的手,钟延光直视她,道:“不要。”
多看一眼,他都觉得是亵渎。
心中神女,只看她姣好面容,就已令他神魂颠倒,再多绮思,则是玷污。
苏绿檀猛然面颊绯红,声音细细的:“夫君……嫌弃了?”
钟延光二话不说,跨了一步到木施面前,一展长臂,扯了玄色披风下来,穿在苏绿檀的身上,把她裹的严严实实的,握着她的肩道:“怕你着凉了。”
心头蓦然一暖,苏绿檀愣了好一会儿,钟延光这是在……关心她了?
印象里,还是苏绿檀头一次听到钟延光这样对她说话。
挑逗的心思登时就没了,苏绿檀心里只剩下甜蜜的情动。
眉宇柔和,苏绿檀往前一步,揪着自己的领子,靠在钟延光的怀里,柔声道:“夫君回来好不好?”
她柔软的身子贴着他,钟延光尚未回过神来,忘了答话。
钟延光心跳很快很快,耳根子也红的厉害。他想,他大概不敢跟她同眠共枕,他怕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苏绿檀在他胸口蹭了蹭,道:“我不是让你回来立刻跟我同床共枕,我把西边的梢间收拾出来,我睡,你还睡这边,好不好?你看,你我分开,多生多少事端,若在荣安堂里,没有那么多眼睛盯着,行事也自由些。”
等了这么久的请求,钟延光很快就道:“好,我睡西梢间。你睡这儿。”
苏绿檀眉眼弯弯,搂着他的腰,高兴道:“好!谢谢夫君!”从他怀里出来,她脸上还是带着笑的。
钟延光偏开头道:“你把衣服穿好。”
苏绿檀捏着衣领,扭了扭身子,道:“那夫君要看我换衣服么?”
钟延光自觉地出去了,苏绿檀却一点失望挫败的感觉都没有,一反常态的愉悦了起来。
她总觉得,这样的钟延光和从前是不一样的。
一刻钟的功夫,苏绿檀就换好了衣服,摘去奢华的头饰,簪上钟延光送的和田玉簪,穿戴整齐地出了次间。
苏绿檀从娇媚的绝色佳人,一下子变成了温婉可人的妇人,她还是那么那么的好看。
苏绿檀出来之后,笑着吩咐丫鬟把西梢间立马收拾出来,她则挽着钟延光去了内书房,说要帮他把常用的东西挪过来。
钟延光想起那本书,慌忙拉住苏绿檀,道:“不用,我没几件东西,你等我就是。”风风火火的跑出去了,也不留给她献殷勤的机会。
苏绿檀自言自语道:“哼,还有什么小秘密不成?总要露个破绽的吧!”
很快,钟延光就收拾过来了。
晚上一起用晚膳的时候,苏绿檀面颊一直带笑,钟延光忍不住问她:“就这般开心?”
苏绿檀笑道:“是呀!”
钟延光嘴角翘起。
夜里在西梢间歇着的时候,钟延光睡的意外的安稳,没有遐思,没有春梦,什么都没有,但心底的平静和浅浅的喜悦,让他十分心安。
*
一晃就到冬月初一了,天儿越发冷,按照以往的情况,过不了几天,就该下雪了。
苏绿檀又换了一批厚衣裳,领口袖口都镶着纯白的毛边儿,屋里摆上了青铜盆,暖炉也用起来了,逢要出门的时候,穿上大氅,日子也好熬。
天光大亮后起来,苏绿檀去了千禧堂和永宁堂请安,冬日人易乏,没坐多久就回来了。
她在路上同夏蝉道:“老夫人的病倒是越发不见好了。”
夏蝉道:“我听千禧堂的丫鬟议论说,吃了好几服药也不见好,大夫说原不是身子有病,是心病生生给熬坏了身子。”
苏绿檀丧气地摇摇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是管不了了。”
夏蝉也不多言,毕竟赵氏一向待苏绿檀不大好的。
主仆二人回了屋,钟延光下了朝便回来换衣裳来了。
苏绿檀跟了去西梢间里,替他宽衣,顺道把赵氏的病说了,问钟延光道:“夫君去不去看看?”
钟延光穿好了常服,道:“早前去过一次。”还是苏绿檀劝他去的那次去的,算起来也有好久,后来没听说赵氏越不见好,因忙于公务,荣安堂的事都不大有功夫惦记了,了。
系好了腰带,钟延光道:“我这就去看看。”
苏绿檀跟着出去,道:“好,我就不去了。”
钟延光去了之后,赵氏正在屋里盖着毛毡歇着,没敢睡床上,就躺在罗汉床上,衣衫还得体的很,随时准备见人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