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思索片刻,楚子苓却摇了摇头:“此事怕是要从长计议。”
她当初不过是客居宋国,私底下卖药也无伤大雅。但是现在,成了宫中巫官,不论是名望还是财富,都攀至常人难以企及的高位,哪还需要卖药赚钱?况且关乎阵仗的伤药,是可以作为战略物资的,若是宋公问起来,为何不献上此药,该如何作答?而这种药一旦献上,就跟自己没甚关系了。
林止听她这么说,似乎也有些明悟,叹了口气道:“那诸国战事,还要再探吗?”
楚子苓却点了点头:“还要再探,特别是楚国局势,关注一二才好。还有郑国……”她迟疑片刻,“……也可以探探。”
郑宋乃是紧邻,林止讶然挑眉:“郑国之事,倒是不难探察,只是大巫想查什么?”
楚子苓看着面前男子,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道:“就是好奇郑国宫中之事,若有什么奇闻,可知会我一声。”
这答案也太宽泛了一些,然而林止并未露出讶色,更未追问,只是躬身称是。
看着对方面上神情,楚子苓也松了口气。林止这人虽然圆滑,但办起事来滴水不漏,况且还有求与自己,算是个可靠之人。只是此事关乎大局,还是小心一些为妙。
林止离开后不一会儿,田恒快步走进了房间:“林止前来何事?又是为他那妹妹吗?”
这些日田恒跟林止打得交道也不少了,但是观感依旧不佳。没想到今天竟然趁他在后院忙碌时登门求见,少不得要赶回来问上一句。
楚子苓点了点头:“药快找到了,不过还有一事,林郎打听到了楚国有意联合齐国,欲攻打鲁国。”
“什么?”田恒吃了一惊,“他从何得来的消息?!”
田恒长期混迹市井,消息算得上灵通,却也没听说楚齐准备结盟之事。这可不大妙啊,鲁国本在晋楚之间摇摆不定,如今强楚联齐,对付的是谁还不明白?可是身为齐人,田恒自知齐国如今的局面,国君当年嘲笑晋国来使,惹得一场大战,送了公子入质方才平息。现在又跟楚国勾结,攻打鲁国,岂不又要惹来晋侯一怒兴兵?
思绪岔开一瞬,田恒突然回过神来:“等等,你还想卖伤药?今时不比往日,不需打探这些了。”
子苓现在当上巫官,仅凭宋公、卿士送来的金银珍宝,就足够一生无忧,况且还有国人供奉。卖药非但不是个好选择,还有可能招来祸患,他不能不提。
楚子苓却缓缓摇了摇头:“不是为了卖药。我打探这些,只为一事,出使齐国的,很可能是屈巫,他跟夏姬有私,想趁此机会出奔。”
田恒眉头猛地蹙在一起,沉声道:“你从何处得来这些消息?”
这样的机密,小小巫医岂能探知的?况且屈巫若真的跟夏姬有私,还让她知晓了此事,怎会只私下使些手段,不斩草除根?
“当初夏姬和屈巫都曾在巫舍求医,恰好相遇,生出了私奔的心思。此事,被屈巫身边侍女探知,偷偷告诉了我。”楚子苓想不出更好的解释了,伯弥当然没有告诉她这么多,她也不清楚这些载于史册的“历史”究竟会不会发生,但是这点希望,她不能放弃。
“那侍婢可信?”田恒追问道。
“可信!”楚子苓想起了那日伯弥的神情,不由郑重颔首。若非她一句提醒,自己怕是早就死在楚宫了。
“屈巫不知此事?”田恒又问。
“应是不知。”楚子苓答道。若是屈巫知道此事,以他的性格,怕是要不死不休,她如何能逃到宋国?
看着眼前女子,田恒在心底轻叹一声,他从没问过子苓,屈巫为何要杀她,然而没想到,事情竟然比想象的还要复杂。只是堂堂申公,会为了一个女子抛弃家业,出奔他国?田恒是万万不肯信的。即便屈巫真打算出奔,怕也跟个女人关系不大。
只是如此一来,子苓抱的是什么何等打算,他也算弄明白了。
“所以你才想在宋国攀上高位,趁屈巫出奔时,派人劫杀?”田恒轻声问道。
“此事能成吗?”楚子苓捏紧了双拳,这是她思索了无数个日夜,才想出的法子。宋国就在出使齐国的路上,同时距离郑国也极近。虽然不知屈巫何时会改道逃往郑国,但在宋国出兵拦截,是最便捷的法子。如今她已经与华元达成同盟,若是华元肯派人劫杀出逃的屈巫,哪怕只把他送回楚国,都能要了他的性命!
田恒轻叹一声:“此事,或可办成。”
楚子苓闭了闭双眼,又“唰”的一下睁开:“能成即可!”
独自一人,身处深宫,她曾无数次从睡梦中惊醒,想到蒹葭,想到巫瞳,想到只留下一句耳语的伯弥。血似乎还沾在手上,冰冷刺骨,让她肺腑都生出痛来。当初田恒问她,为了复仇,她能付出什么?如今,她想明白了。哪怕要她付出现在的一切,都要杀了那人!
看着那因仇恨变得深暗的双眸,田恒一时无语,半晌后,突然问道:“杀了他之后呢?你要做些什么?”
楚子苓明显怔了一下,那握紧的拳头,微微一松。杀了屈巫之后呢?她入宋国,有大半是为了报仇,若是这愿望实现了,她留这里还有意义吗?然而片刻后,楚子苓就道:“如今我已担任司疫,就算待在宋宫,亦能有所为。”
也许是传播医术,也许是控制疫病,就算身在深宫,她应当也能做些什么。毕竟这个时代的巫官,和真正的“太医”不太相同。在一个巫祝可以杖杀卿士的国家,身为驱除瘟疫的大巫,又有宫内宫外两方的助力,也许她真的能做出些什么。
田恒目中却闪过一丝忧色,宋国的大巫,又岂是寻常人能做的。子苓怕是还不清楚,自己要面对什么。在那深深宫廷中,是容不下丝毫美好,不论是仁善还是慈悲,抑或救治世人的大愿,终归会被血色浸染。
只是现在,她怕是听不进这些。
沉默良久,田恒点了点头:“此事我会留心操办,你万万不能跟旁人提起,哪怕是林止也不行!如今你跟华元绑在一起,针对华元之人,定会寻你下手。若是让他们知晓,你是自楚宫出逃,且曾被楚王妃缉拿的巫苓,定要惹出祸事!”
她如今可是右师请来的“灵鹊”,若只是个逃犯,华元颜面何在,地位怎保?
楚子苓的神情立刻严肃起来:“我没有提那两人的名字,也不会透露半点消息。”
田恒松了口气:“至于华元那边,也暂且不说此事,你当专心宫中事物,初任巫官,怕是有不少关节需要打理。须得小心。”
楚子苓颔首:“我省的。”
注视着那张绘满巫纹的面孔,田恒在心底轻叹一声,罢了,若能杀了屈巫,让子苓打消心结,也是件好事。只是这等大事,还需从长计议……
当夜,楚子苓并未在私宅停留,早早就回到宫中。如今她有了独自的殿宇,也多了数名奴仆、乃至教导她殷语和礼仪的巫侍。这些人可不像是华元安排的眼线,生死荣辱,都只凭她一言以决,因而个个恭谦,极是尽心。
在这群人悉心的侍奉下,楚子苓躺在了榻上,不多时便陷入了梦乡。她原以为今天会有个好梦,然而半夜猛然睁开眼时,那片血色仍未散去。好在,那不是蒹葭的血了……楚子苓把手盖在了眼上,长长久久,不曾动弹。
第二日,天还未亮,就有一阵仓促的脚步声,打乱了黎明的寂静。只见一个侍候的宫人急急跑了进来:“大巫,不好了,有人求诊!”
第71章
有人求诊?这个时候?楚子苓猛然从榻上坐了起来,此刻怕是宫门都没开,竟然有人上门,必然是急诊!
伸手捞起外袍,连脸上巫纹都没描绘,她快步向外走去,边走边道:“是何人?什么病症?”
那宫人看似伶俐,这时却语无伦次,哆嗦着道:“是乐氏。奴,奴也不知,只是……”
她话没说完,楚子苓便迈步进了大殿,当看清楚殿中情形,她眼仁猛地一缩。
那宫人后半句才跟了上来:“……有好几人……”
是了,殿中竟然躺着足有六七人,有老有少,个个躺在地上翻滚呻吟。
楚子苓立刻加快了脚步,飞奔至年龄最长的老者身前,快速翻看口舌,压按腹部,只片刻就沉声问那在旁伺候的从人:“何时犯病的?之前他们都吃了什么?!”
“就,就一个时辰前,本来都睡下了,谁料突然发病,又是呕吐又是腹痛……”那从人浑身发抖,但话好歹还能说清楚,“之前也没吃什么,就是寻常摆宴……”
“摆宴是何时的事情?”楚子苓劈头又问。
“人定方歇。”那仆从赶忙道。
人定,也就是晚上十一二点的事情,现在天还未亮,估计发作时间在凌晨三四点之间,潜伏期达到三小时以上,肯定是中毒,而且看症状,极有可能是误食了什么毒蕈。可惜时间太长,估计已经入了小肠,催吐也不顶用了。
“速去牵只羊来,再寻个大釜烧水!”楚子苓立刻下令道。
这一声,倒是唤回了不少人的心智,宫人婢子纷纷忙碌起来。很快,羊就牵了过来,楚子苓也不迟疑,命人当堂宰杀,取鲜羊血。
四蹄捆紧的山羊被按倒殿上,雪亮的刀刃没入颈项,割开喉管,鲜血立时咕嘟嘟涌了出来。楚子苓亲手持碗,接了热气腾腾的羊血,给几人都灌了。随后又转身到内室取药,放在釜中熬煮。待药好后,再灌一遭。
羊血本就解毒,又有下泄的药物,不多时,那几人就失禁腹泻。殿中又是血腥又是恶臭,气味着实可憎,然而病人的动静却小了些,不再呻吟呼痛,显然是剧烈的腹痛得到了缓解。
楚子苓再去诊脉,片刻后,也松了口气。毒蕈是分种类的,好在他们吃的不算剧毒,一番救治下来,祛除毒素,再养两天,就能恢复。
“打扫殿宇,把人送去休息。”楚子苓的声音和缓下来,整个大殿似都响起一阵吁气声。
众人绷紧的心神这才放松下来,乐氏可也是戴族出身,要是一口气死这么些个,怕是谁也担待不起。
然而此刻,一个巫侍悄悄凑了上来,低声道:“司疫,这可是七人啊……”
楚子苓心头一凛,突然暗道不妙,刚从情况紧急,她竟忘了每日只诊三人的说法,一口气治好了七个,总得有个说法。
然而还没等她想好要如何回答,又有宫人急急奔来:“大巫,公子期重病,已经被内侍送了过来……”
公子期可是宋公之子,哪怕只是庶子,也不能轻慢。只是,怎会如此巧?楚子苓豁然起身:“快迎进来!”
公子期也是被抬进来,浑身冷汗,脸色胀红,身体蜷起似乎虾子,一直喊痛。
又是腹痛?有巫侍诧异道:“大巫,可要再牵一羊?”
楚子苓却不管旁人所言,立刻触诊,谁料一按腹部,她的面色就变了:“发作多久了?!”
“足有大半日了……”回答的是公子期的长子,满头是汗,“家中巫医不能治,求大巫救命!”
他一进门,就发现殿中有不少病患,还有隐隐血腥和粪臭,难道之前就看过诊了?大巫每日只诊三人,若不给父亲诊治,可如何是好?!这可是家中巫医说“不治”的重病啊!
谁料他念头一起,就见那大巫高声道:“抬入房中,吾要施法!”
这是有救啊!几人顿时精神一振,抬起人就朝屋中走去。楚子苓也要跟上,后面巫侍却急急道:“大巫不可勉强……”
公子期可是宋公极为宠爱的庶子,竟然送到大巫这里,怕是难治的病症。若是治不好,可是要出大问题的。而她今日,已诊了七人了!
“去禀君上,今日不再接诊!”楚子苓脚下没停,快步向内殿走去。之后可以不再接诊,但是这一例,却必须要看。公子期得的可是急性肠痈发作,迟些会送命的!
长袖束起,楚子苓再次为病人触诊,一边按穴,一边观测病人反应。可千万别是粪石、穿孔!若只化脓,还有针药的可能,真变成最坏的情况,怕只能开刀治疗,哪是这个时代能操作的?
一分钟后,楚子苓长长呼出口气,还好!阑尾穴触之剧痛,这肠痈并未坏疽化脓,只要针灸即可。
“扶好人!”楚子苓立刻下令道。
几个巫侍不敢怠慢,连忙制住病人的四肢,让大巫能施法救人。待所有人闭上了眼睛,楚子苓方才取出金针,在阑尾、合谷、中脘等穴下针。治疗肠痈,需要长时间留针,时时捻转,而且每日还要针两到三次,也正因此,今天才不能接其他病人。
须臾,楚子苓便全心投入,那时断时续的背诵声,再次在殿内响起。
一个小时过去,公子期剧烈的抽搐已经缓了下来,楚子苓只觉冷汗浸透脊背,连手都有些发软了。早上这两小时,就送来了七八个病患,还都是急症,饶是她也有些心惊。又查了查病人体征,她才松了口气,起身备药。
外面家属等的都急了,那个不知叫什么的公孙上前问道:“大巫,施法可还顺利?吾父如何了?”
“今日还要再施法一次,其后五日都在留在巫舍。”楚子苓答简练,对于这时的病人家属,解释医学原理是没用的,还不如陈述事实,告诉他们有救。
对方明显松了口气,还想再说什么,一直等在一旁的内侍却开口道:“既然公子期无碍,还请司疫前去面君……”
楚子苓眉峰微皱,宋公岂会不知她这边病人不少?这时找她,怕是有话要问。
“吾要更衣,还请少待。”一早上都在看病,她这身衣服确实是不能面君的,楚子苓也不耽搁,入内洗漱更衣,又画好了巫纹,这才随着内侍向寝宫走去。
此刻天已大亮,走在长长的曲廊中,她这一身装束,就足以震慑宫人,哪个敢在她面前站立?而这叩拜顶礼的谦卑,也渐渐让楚子苓从急救的状态回过神来,重新变回那个高深莫测,可以驱瘟鬼的大巫。
带着一如既往的平静,她跪在了宋公面前。
宋公似等了她许久,一见到人便问道:“子会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