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期字子会,看来对于宋公而言,最重要的还是亲生儿子。
楚子苓平静道:“吾已施法,镇住了病气。不过还要几日时间,方能从保住性命。”
宋公伸手抹去额上冷汗:“幸亏如此!今早乐氏来人求诊,我便应了,谁料碰上子会病危,亏得大巫还能施法……”
他连“寡人”都忘说了,显是心神大乱,然而很快,似忆起了什么,宋公突然问道:“大巫一日不是只诊三人吗?光乐氏来人,就有七个啊……”
宋公那好看的眉峰,已经皱了起来。自从这楚巫进宫,就一直遵循着每日只诊三人的习惯,谁也不敢置喙。没想到今早竟一下诊治了八人,还都治好了。难道她施法并无限制,只是卖弄术法吗?
这可就是欺君罔上了,饶是宋公脾气再好,也忍不了如此欺瞒!
宋公意有所指,楚子苓神色却未改变:“之前乐氏几人,皆为误食毒蕈,实乃一症,故施法一次即可。就如当日吾在城中,救治痄腮一般。”
当初她在城中救治痄腮,是每天只看三人吗?其实不然,诊病的人数必定超过限制,有心人看在眼里,怎会不知。只是当时没人提起,如今突然出现这么个撞了车的急诊,让宋公想起了此事。现在想想,这两例送诊怎会靠的如此之近?若是有人知晓毒蕈的效用,又晓得公子期有碍,故意而为呢?毕竟那毒蕈,并不致命啊……
不过这话,她不会跟宋公提及。
听到大巫如此坦言,宋公面色一松,又奇道:“吾儿似乎也是呕吐腹痛,跟乐氏他们不同吗?”
“不同。公子期乃邪毒内壅于肠,若是来晚些,便是吾亦不能治。”楚子苓肃然道。
“幸亏……”宋公又是一阵后怕,想了想,突然又道,“那若是超出三人呢?大巫可还能治?”
这就问到关键了,楚子苓双拳微微攥紧,声音却平静无波:“三人之限,乃是天定,若继续诊治,怕鬼神不肯庇佑。”
这是她必须做出的回答,让自己的言行如一,找不出破绽。也唯有如此,才能让身上的光环不灭。只是此话一出,以后即便有病人送到眼前,她也不能随意施诊了。
宋公恍然,难怪大巫不肯多治,上天不佑,她还施法,治死几个岂非坏了名望?只是今日之事,仍旧让人心悸。
长叹一声,宋公道:“那遇上突发的恶症,岂不麻烦?”
谁能保证自己生病时,正好在每日三个诊治名额之内呢?就如子会,若是拖到明日,说不定就魂归黄泉了,哪还有救治的可能?
楚子苓却道:“国中还有其他巫者,吾只是习巫山之术,并不一定强过旁人。”
宋公一怔,唇边忍不住就有了笑意:“大巫过谦了。不过此言甚是,宫中还有巫医嘛。”
之前这楚女未来时,不照样如此过了那么多年,如今多了个神巫,还每日诊三人之多,他难道还要得寸进尺吗?
想到这里,那笑意就更真挚了些,宋公又好好叮嘱一番,让大巫好生为公子期诊病,这才放人离去。走出寝宫,楚子苓只觉背上冷汗,此刻才止。看来这次的难关,是过去了。
只是这两例病症,真的没有关系吗?怕是还要叫人查查才行……
第72章
只是凑在一起的两桩急症,能有何关系?华元是接到了阿杏自宫中传来的消息,却不以为然,反正解决的不差,以后应当也不会再出纰漏,何必放在心上。然而当那整日跟在楚女身后的武士来到面前,只用了一句,就让他悬起了心神。
“右师不惧暗子乎?”
当听到那不紧不慢的话语时,华元猛然坐直了身体:“乐氏乃我戴族同枝,怎会是旁人暗子?!”
乐氏和华氏,同为宋戴公之后,关系向来不差,怎么可能用好几人性命,来阴害大巫?继而害他?
田恒面色神色淡淡:“公子期昨日食时发作,日昳痛不可遏,送去家巫诊治。右师以为,这消息几时能传出?而乐氏送入宫中的,足有七人。”
华元皱起眉头,心中已是惊涛一片。是啊,难道乐氏就没家巫?怎地一发作起来,就要送到宫中让楚女诊治?那可是七人啊!大巫早已有言,每日只治三人,他们怎敢如此冒险?!
然而有些事,他犹自不信:“若大巫不治呢?难道乐氏敢用几人性命试探?那可都是乐氏嫡枝!”
乐氏这样的大族,就算为了阴谋陷害,也不至于拿祖孙三代的性命去赌!
田恒却道:“大巫有言,那毒蕈看似凶险,但不至于要人性命。此事乐氏不知,他家巫医、庖人半点不知吗?七个人同时发病,症状与公子期无异,其中凶险,右师当有计较。”
华元顿时色变,若真如对方所言,这计谋简直狠到了极处!先打听到公子期的病情可能不治,随后立刻对乐氏下毒,两边同时发病,却是乐氏先入宫,公子期后入宫。若大巫不治乐氏,说不定也会受到这些人影响,误判了公子期的病因。就算不中计,不救乐氏,会得罪一支大族;救了乐氏,罔顾公子期,则会得罪宋公;而全都救了,每日三人,岂不成了笑柄?这可是欺君的大罪!
看似毫无关联的两拨人马,竟然隐藏着如此杀机。也亏那楚女机敏,若是一个不慎,怕已被人扼住了软肋!
然而神色变化数息,他又皱起了眉:“可是此事,如何办成?”
事发突然,谁能这么快定计?况且乐氏乃自家同盟,而公子期也跟他无甚利益纷争,如何暗中使力?这猜测,会不会言过其实,只是个意外巧合呢?
“那就要右师查查,这两家巫者,可与大巫有怨?”
看着那双如冰刃般的眼眸,华元是彻底说不出话了。这两家与他无仇无怨,但是他们养着的巫者,就跟那楚女毫无恩怨吗?当初城中驱瘟鬼那场,不知得罪了多少巫者,若有人着意挑拨,让他们针对新任司疫,真说不好会有多少人动心。而动了楚女,自也会伤到他的根基,轻轻松松便是一举两得。可笑,他竟然觉得这两起急诊只是凑巧!
“我这就派人去查!”华元的面色终于郑重了起来,又看了面前昂然男子,突然道,“小小一隅,焉能施展手脚?不知田郎可有意入吾府中?”
他是真对这人生出了兴趣,以往还以为只是跟在楚女身边的护卫,此刻方知他肚中谋略不少。楚女整日都在宫中,那小院又能有多少事?这心机体魄,岂不没了用武之地?
田恒却淡淡一笑:“右师过誉,某疏懒惯了,为大巫效命,只为报救命之恩,并无高攀打算。”
他表情坦然,并无意动。华元讶然打量他一眼,倒也没有强求。毕竟这些游侠儿,重的就是个“忠”字,若把忠诚给了旁人,请来也没甚用处。只是想不出,楚女究竟是怎么笼络这样一位能人的。
说过了要紧事,田恒便告辞离去。出了华府深宅,他轻轻叹了口气,若猜得不错,宋国政局恐怕要乱了,想让华元腾出手对付屈巫,怕是不易。还是要寻些人手,有备无患……
果不其然,公子期还没从宫中出来,他家中巫者便意外身故。紧接着,华氏和向氏的暗斗开始浮于表面,其他公族亦蠢蠢欲动。
不过这些,并没传入宫中。花了五天时间,公子期的病情终于缓和,可以归家。在接受了宋公赏赐之后,有些时日不见的巫祝,竟然派人来请。
难道是为了肠痈的疗法?这病若是急性发作,在这个时代应该是没救的,不怪巫祝好奇。只是楚子苓心中还有疑虑,这可就涉及针法根本,并不能外泄他人,若巫祝真要探问,该如何婉拒才好?
然而考量再多,当楚子苓真见到人时,对方却没问这个,上来便道:“楚女可知,近来宫外死了几个巫医?”
楚子苓一愣,死了几个巫医,跟她有什么关系?
巫祝却像猜到了她心中所想,勾了勾唇角:“其中便有乐氏家巫。”
乐氏!楚子苓心头一凛,看来之前她让田恒去查的东西,有了结果。只是华元为何不针对乐氏,反而杀了巫医?难道是内外勾结?
她想不出个所以然,面前巫祝的神色却沉了下来:“楚女以为那乐氏巫医,为何害你?”
这还是巫祝第一次把话说的这么明白,楚子苓不敢怠慢,思索片刻道:“应是为了驱除瘟鬼之事。”
当初宫外的阻力,可不是一点两点,有人记恨,再正常不过。
这回答,却没让巫祝的面色缓和多少,带着几分森然,她道:“宫中大巫无数,为何旁人忌惮你这个楚巫?驱除瘟鬼又算得了什么,然来人便治,一治便愈,你可还是个巫者?!”
楚子苓绷紧了脊背,一时答不出话来。她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诘问。
来到宋国,她已经融入了这个时代许多。会在面上绘出巫纹,会背诵《素问》装作施咒,会祭祀神明施法驱鬼,然而她的心,是巫者吗?巫者最重要的又是什么?
治病救人?不,巫者的本质其实是“生杀予夺”!他们能勾连鬼神,掌控生死,占卜未来,是独立与王权的至高存在。这样的人,在乎的从不是救人,而是“权力”本身!
就算宋公指派,该不救的人,她就不应该救;就算身份高贵,说治不好的,就是治不好。这不是取决于她的“术法”是否灵验,而是要看治病之人是否谦恭,是否崇信,要看她自身的利益取舍。能一言以决生死的,这才是真正的巫者!
而她的行为过界了。不是因为她治好了太多的人,而是她放弃了巫者神圣的权力。“灵鹊”又如何?真正的大巫,会是这种平易近人的鸟儿吗?
当初她是下定了决心,做一个真正的巫者。然而一转脸,就碰上了阴谋陷害,若是当时反应慢些,她还有命在?而就算华元施展手段,只要她不改变心底想法,依旧会成为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别说那些宫外的巫者,就是巫祝,怕也容不了她!
一股冷汗,顺着脊背滑下。楚子苓僵在了那里,不知该如何回答。这可不是低头就行的,她要舍弃的,是自己视若珍宝的“医者之心”。
巫和医,始终是不能共存的。
她该舍弃吗?林止的话,骤然跃上心头。楚国就要和齐国结盟,最迟几月,便会派出使臣。她不能在这个时候丢掉大巫的位置,不能复仇之日近在咫尺的时候,失去巫祝这个强援。她,可以……忍耐。
眼帘垂了下来,楚子苓答道:“是吾愚钝,被‘灵鹊’之名冲昏了头脑,以后再也不敢妄自行事。”
巫祝看她的眼神,依旧锐利,半晌过后,方道:“汝可能治好卒中,肠痈这等恶疾?”
“须看上天安排,鬼神定夺。”楚子苓交叠的手,死死攥在了一处。
“那驱瘟鬼呢?”巫祝又问。
“需君上仁德,大夫虔诚方可。”上一次,楚子苓没法回答的问题,现在终于有了答案。
巫祝看她半晌,终于点了点头:“吾送去的几个巫侍,汝好好看着,若是有堪用的,十载之后,或可传术。”
她没有要她传授术法,反而告诉她,这些东西不能轻传。要花上五年,甚至十年,经历重重考验,百般磨砺之后,才从指头缝里施舍一点,给那些尽心侍奉自己的弟子,从而保持自己无上的权威。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谆谆诰诫,是为她谋算。一片“好心”,怎能不领?
看着那谦卑拜服的年轻女子,巫祝眼底终于闪过一抹赞许,然而很快,她又开口道:“快要立夏,又是瘟鬼频出之时。汝当准备大祭,奉上血牲,吾会请君上观礼。”
楚子苓心头咯噔一声,咬牙道:“瘟鬼喜夺人命,若用人牲,怕会引来不吉。”
头顶那道目光,骤然又锋锐起来,楚子苓咬紧了牙关,也闭住了呼吸,顶住了那道视线。人牲这一步,如论如何,都不能退让!
良久,上首才传来声响:“汝是司疫,自当由汝安排典仪,莫要轻忽。”
她答应了。楚子苓紧咬的牙关,终于松开了些,嘴中泛出了淡淡血腥味儿。她把这些,全都吞入了腹中。
“多谢祝史提点。”
第73章
任何祭祀,都必须兼顾神圣性和功能性,从而让参加祭祀的人相信,主祭之人真的能上达天听,沟通鬼神。巫祝把这任务交给楚子苓,就是要让她学会如何祭祀,并成为真正的“司疫”。
那么,这场新型祭祀,要如何设计?几乎是一瞬,楚子苓就想到了那个玉面青袍,犹如鸾鸟的身影。闭了闭眼,楚子苓硬把这些压了下来,她要筹备的是一个驱除瘟疫的仪式,而其中关键,正是“瘟鬼”。
瘟鬼之说,源自颛顼,也就是三皇五帝中的“帝高阳”。相传颛顼有三子,生而亡为鬼,其中一位居住在江水中,是为“瘟鬼”。然而殷人视帝喾,也就是“帝高辛”为先祖,并不祭拜颛顼。想要扯到瘟鬼,就必须利用“巫山楚女”的身份。颛顼乃楚人之祖,想祭祀瘟鬼,驱除瘟疫,自然需要楚地的大巫。
她并不会跳祭祀上专用的舞蹈,也不懂那些繁复的仪式,精美的礼器,但是有些东西,确实可以尝试。
很快,又到了出宫的日子,不过楚子苓并未乘坐那辆华美马车,而是坐上专门迎她出宫的安车。驾车的不是旁个,正是田恒。
见到来人,楚子苓很是吃了一惊,上车后立刻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田恒一抖缰绳,待马车驰动,避开旁人耳目,才道:“最近政局纷乱,出入宫室,最好有人护送。”
纷乱?如何一个乱法?楚子苓只觉心绪不宁,刚想问什么,前面又传来田恒的声音:“莫慌,有我在。”
那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楚子苓看着前方驾车的高大身影,心缓缓平静了下来,坐回车中。
她放下了心,出言安抚的那个却目光锐利,不敢片刻分神。这些日,华元和向氏的争斗进一步激化,双方都派出了刺客,已经掀起了几场血腥厮杀。这把火,不知会不会烧到子苓身上,他哪敢怠慢?连之前安排的游侠儿,也都唤入府中,充作护卫。
其实华元能否解决政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子苓的地位不可动摇。之前不过是在国人中立威,若能在卿士中也如是一遭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