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简也不在弘景帝面前博演技,一脸诚恳地请教:“舅舅,您似乎对了尘的身份并不意外?”
弘景帝抬手示意他走上前,可以压低声音道:“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
在听到弘景帝没有自称朕的瞬间,卫简的警惕心腾地提了起来,奈何好奇心更胜一筹,忙不迭点头:“嗯嗯,想知道。”
“哼哼,秘密!”
卫简:“……”
堂堂一国之君,能不这么幼稚吗?能嘛!
这招在卫简面前不是第一次用,但效果奇佳,屡试不爽,弘景帝每每见到他中招的反应就觉得再大的烦心事儿也能缓一缓。不过,适可而止,弘景帝可不想真把人给惹急了,回头皇妹杀进宫来找他算账,就算是太后恐怕也不会帮他说好话。
“莫当真,玩笑而已。其实,在法圆寺封寺的那天,陆老夫人就来宫中求见了。”
“陆老夫人?”卫简顿觉恍然,“老夫人知道当初陆老太傅移花接木替方郁川办理度牒的秘密,于是在承恩寺案发后禀报于您?她这么做,是想求您给陆家一条生路?”
方孝成叛乱罪大恶极,当诛九族,方郁川作为未出三服的堂亲,再是无辜,陆老太傅所举也难逃包庇之罪,按律,即便不株连三族,陆府上下也难逃流放的结局。
“舅舅,我实在是想不通,陆老太傅当初为何要帮方郁川,而现下陆老夫人又为何主动坦白,就不怕您治陆家的罪?还是她笃定了您会看在大长公主的情面上网开一面?”
大长公主的驸马,便是陆家的大爷,永康侯陆冠中,已于五年前病逝。
弘景帝表情严肃地摇了摇头,“与你想的恰恰相反。陆老夫人向朕道明实情,并非是为了替陆家求一条生路,而是给朕送来一道警示。”
卫简陡然瞪大了眼睛,直觉弘景帝接下来要说的话会大出人所料。
弘景帝的话音顿了顿,似乎是个卫简一个心理准备的时间,片刻后方才继续道:“当年陆老太傅替方郁川在户籍上做手脚,其实是应大长公主所请,”
“大长公主?!”大长公主和方郁川是什么关系,为何会替他出面求生?
到了嘴边的后半句话又被卫简硬生生吞了回去。冒着让陆家抄家灭族的风险也要救方郁川,恐怕只能用关系匪浅来形容。
弘景帝叹了口气:“方郁川是大长公主未出阁前的情人,先皇因答应了漠北阿拉海汗的求亲,属意让大长公主北嫁联姻,是以出手断了二人的联系。不了此后不久,阿拉海汗上书钟情于二公主,联姻的人选因而做了变动,大长公主就被指婚给了陆家大公子陆冠中。可陆冠中当时在外面已经豢养了一房外室,还生了个儿子,为了迎娶大长公主,他竟隐瞒了此事。婚后不久,大长公主发现了那房外室的存在,却并没有当即声张,直到数年后方孝成的案子爆发,她才以此为要挟,让陆老太傅出面给方郁川弄了张度牒。”
卫简不解:“永康侯豢养外室的秘密被揭发出来,顶多就是受宫里几道训斥,大不了被褫夺爵位,绝到不了要命的地步,陆老太傅为何会受大长公主这般威胁?”
弘景帝的脸上掠过一丝嘲讽,“只因那外室不是别人,而是陆老太傅纳入府中不久的妾室,后因不敬主母而被驱逐出府,至此下落不明,谁成想竟和陆冠中搞在了一起!这等乱伦悖德之事若是传了出来,陆老太傅怕是再无脸面见人了。大长公主恐怕就是吃准了陆老太傅这个将脸面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的弱点,才会向他开口。”
因为脸面,给全家埋下如此大的隐患,值得吗?
这种选择,卫简无法根据自己的价值取向给予判断。
“您说陆老夫人是给您警示……”卫简斗胆仔细瞧了两眼弘景帝的脸色,慎重斟酌用词:“难道大长公主会与法圆寺一案有所牵连?”
连弘景帝怀疑这样的字眼卫简都没敢使用。
弘景帝白了他一眼,道:“兵部武库司大使前两日自缢于家中,朕派出去的人在调查法圆寺那批私兵所使用的兵器时刚查到与他有关。另外,太仆寺辖下的京畿营马也有被调用过的嫌疑,且不止一次。”
“您的意思是……陆风眠与法圆寺、与了尘暗中早有往来?”卫简忽然回想起当日陆风眠在他面前被射杀时的情形,忽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那天他们的灭口的目标就是陆风眠,佩玖才是顺路被解决的一个!”
弘景帝几不可察地颔了颔首,“郭存义仔细排查了这些年来与法圆寺有金钱往来的商贩菜农等,发现有嫌疑的几家铺子背后的老板都与陆风眠有牵扯,加之陆风眠的死状,被灭口的可能性极大。只是,大长公主究竟知不知情,朕一时还无法断定。”
“舅舅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会提醒沈舒南多加留神。”这些没有实际证据的揣度,尤其是对至亲之人的怀疑,弘景帝委实不好对手下的臣子们明说,只好假借卫简代为传达。
弘景帝欣慰于卫简的玲珑心思,点了点头,道:“朕再三考虑,这桩案子无论会不会涉及到大长公主,交由三司会审都是最合适的,稍后你将一干人犯及呈堂证物都转交给他们便是。”
陆风眠的死虽与卫简无关,但到底是死在卫简追捕他的途中,大长公主再是通情达理深明大义,对卫简也还是难免心有介怀,如今陆家牵扯其中,若卫简再出面,恐怕要惹大长公主不快。因为,卫简承下弘景帝的良苦用心,发自肺腑地谢了恩。
就在卫简想要退下之际,忽的外面传来西北八百里加急军报的通传声。
弘景帝抬手让他暂留,即刻宣见通传官。
白牢关失守,符远符大将军率领的大军主力与漠北汗廷骑军主力数次擦肩而过,无功而返!
听到这样的消息,卫简饶是再心思坚定也不禁变了脸色。反观弘景帝,卫简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了小狐狸与万年老狐狸精之间的巨大差距。
刚离宫不久的内阁和六部重臣再度被急召入宫,暂且不论他们听到白牢关失守时的心情,沈舒南已经正式得到命令,带着户部的人来与北镇抚司交接人犯与证物。
“你是说,阳武侯不愿离开诏狱?”听到左洋的话,沈舒南意外地挑了挑眉。天下竟还有留恋诏狱的,着实非同常人,可见心里还藏着多少见不得人的鬼!
作者有话要说:
案件过渡章,马上进入本文最后一部分啦,开心【^_^】
第89章
诏狱虽凶名在外,但也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进来的, 尤其是最里面的单人间, 自弘景四年大派用场之后,至今用得着的时候寥寥无几。
沈舒南也是第一次涉足这里, 幽长的通道走到底,右手边的牢门口站着当值的萧衍。一个阳武侯, 占用了卫简身边两位最信任的下属,可见卫简对他的看重。
牢房内的通风口只有牢门上不足一尺半的铁栏窗,通道内的光线透过它投注到牢房中,堪堪将人看个朦胧。
左洋递进来两盏油灯, 突然增强的光亮让阳武侯不甚适应地抬手在额前挡了挡,待眼睛时候后看清来人, 正了正坐姿,道:“我说了,我要见卫简。见不到他,我是不会跟你们走的。”
“见不见到他你都得跟我们走。”沈舒南目光犀利地盯着他,“你固执地要见卫千户, 莫非是想用什么条件作为交换, 让他保你性命无忧?嗯, 与其说交换,或许用威胁应该更贴切, 是吗, 侯爷?”
阳武侯沉着脸斜睨了沈舒南一眼,冷冷哼了一声:“我是这件案子的重要证人, 你们刑部凭什么能保证我的安全?!去叫卫简来,就说我有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他!”
“你是重要的证人,可也是重要的主犯之一。”沈舒南适时戳穿他的粉饰,“说与不说只是你的选择,而不是以此作为要挟的筹码。如果侯爷执意不肯离开,那就恕本官冒犯了。”
“沈舒南,你敢!”阳武侯眉间浮上一抹戾色,“我手上的情报事关重大,若你强行将我带到刑部大牢,一旦发生意外,你一区区刑部郎中,能担待得起?!”
沈舒南全然不被他震慑,眉毛都没挑一下,“侯爷,不妨跟您说句真心话,这案子就算现在结了,皇上那里,三司诸公自有交代,本官依真凭实据办案,自然也没什么担待不起的。”
“你——”阳武侯一时气结,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
牢门应声打开,卫简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处。
阳武侯面对牢门而坐,第一眼看到卫简,目光顿了顿,随之脸上浮现出隐隐的得意,“卫千户,你果然还是来了。”
卫简的目光却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多一秒都不曾逗留,对沈舒南道:“我正想去找你,刚好在宫门口碰到沈尚书,说是由你过来办交接。怎么,办完了吗?”
沈舒南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嘴角,“只差这里了。”
卫简闻言挑眉看向脸色阴沉下来的阳武侯,声音微扬,道:“萧衍,左洋,来请侯爷挪挪地方!”
“得令!”
“得令!”
“等等!”
三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卫简与沈舒南四目相对,很快浅浅笑着错开视线。
“侯爷口口声声非要见我,现在我来了,有什么话您请说。”
阳武侯看了眼站在卫简身侧没有丝毫避开的沈舒南,皱了皱眉,道:“此事关系重大,我想单独与你说。”
卫简全然不在意地笑了笑,“侯爷可能还不知道,陛下已经将法圆寺一案全权交由三法司会审,而刑部主审,这位沈大人是主要从审官,您的话,其实说给他听比说给我听更有用。”
阳武侯脸色愈发难看,“你答应过我,会保证我的性命安全。”
“我是说过。”卫简目光陡然变得冷冽,“可我也有言在先,你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没有隐瞒。”
“我——”阳武侯一时语塞,无从辩驳,良久后叹了口气,“好吧,我承认我还有所保留。不过,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此事也仅仅是我的猜测而已,并无实际证据,恐说出来徒惹构陷污蔑之祸。”
卫简不吃他这套,“既然如此,侯爷现下又何必冒险。”
短短时间内被卫简用话堵了又堵,阳武侯的脸色变了又变,险些喷出一口心头血,奈何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我只求能保住一命。”
还记得在郭镇抚的带领下初次见到阳武侯时,卫简还感叹于他的沉稳恬淡,如今面具卸下,竟也是这般为了私欲与性命放弃了一切底线。
只可惜了,向来目光如炬的郭镇抚也有看走眼的一天。
心下一阵唏嘘,卫简顿时也没了和他周旋的心思,实际上他并非如刚才所说的那样,是为了寻沈舒南而来,而是为了向阳武侯证实一件事。
“你想说的是永康侯陆风眠极有可能与法圆寺暗中勾结吧。甚至,其母大长公主也有嫌疑。”
此话一出,不仅阳武侯当即脸色大变,就连沈舒南也惊讶得瞠大眼睛看向他。
卫简苦笑着冲沈舒南点了点头,看向仍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阳武侯,道:“你利用手中的商行和商队为法圆寺提供一应物资,当中必然要使用为数不小的马匹,尤其是京郊峦县通往集宁榷场这一条线,对马匹的数量和质量要求也比较严格,单纯依靠马市根本解决不了这个难题,于是你向教里求助。我想,你应该就是通过那些马才怀疑到太仆寺的马营吧。而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调用京畿营马,最大的嫌疑人就是时任太仆寺少卿督管京畿营马的陆风眠!”
阳武侯应声颓然瘫坐在原地,无需再问,他的神情举止就已经替他做出了回答。
“陛下一言九鼎,既然答应将功补过留你一命,就绝对不会让你死。”卫简同沈舒南交换了眼神,两人先一步走出了牢房,随后,萧衍和左洋进去将人提了出来。
沈舒南堪堪从震惊中回过神,忙道:“大长公主那边……”
“放心,陛下定然已经派了人在盯着。”卫简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道:“我也是刚从陛下那里听到的这个消息,如今案子已经转交给你们三法司会审,我不好再插手,你且私下里先和沈尚书通个气儿,他老谋深算,又经验老道,定会拿捏好分寸。”
沈舒南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偷偷问道:“陛下对大长公主到底是什么打算?”
“合情合理地怀疑,谨慎细致地查证。不能错漏,也不能冤枉。”
“我即刻就向部堂大人禀明情况,一切听他调遣。”这种敏感而棘手的事,沈舒南不得不承认自己资历尚浅,还得向尚书大人多学习。
卫简扯住他,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开口低声道:“我近日极可能会离京,时间不定,恐怕会来不及同你道别,就先知会你一声。待法圆寺的案子彻底结案之后你再搬回顺阳胡同,无需急于一时。我让彭林给你挑了两个人,你先用着,防患于未然……”
沈舒南听他事无巨细地交代,心里不由得一沉,但又不能问得太多,只得一件件应着,末了还是忍不住叮嘱:“我在京中有大家照拂,无妨,倒是你,切要注意安全!我,等你平安回来。”
卫简垂眸掩下眼里闪动的光芒,嘴角不由得牵起了上扬的弧度,轻快地应了句:“好。”
事实证明,卫简的直觉是正确的。
翌日早朝,内阁次辅谢永安执同州巡抚加急奏章参劾山西总督符远符大将军通敌叛国,暗中勾结漠北汗廷导致白牢关失守!
朝堂顿时一片哗然。
弘景帝当即下令,命卫简为巡查特使兼领监军,即刻北赴同州彻查此案。
就在卫简率领七十二缇骑飞奔出北城门的同时,法圆寺一案也正式在刑部大堂开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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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法圆寺一案的判决告示贴满渝州城的大街小巷时,了尘、弘毅等人的最后一滴血已经干涸在了西市口的泥土里。
了尘方家余孽的身份被曝光,法圆寺一干涉案人等统统斩立决,承恩寺的弘毅、明一等四人被判腰斩,青莲教被判为邪教,当即取缔,教众视情节严重分别予以斩立决、流放及监禁。被俘的三千私兵,有官职者一律斩立决,兵卒严格审查身份后分充京畿各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