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卫简会来得如此迅速。你也不必如此惊慌失措,这一击不成,明日在他们回营的路上动手也一样。”
廖洪宣遍布血丝的双眼狠狠盯过来:“你确定能得手?”
刀疤男的身影渐渐隐于阴影中,“即便不能得手,也定不会牵连到你,那位早有应对,届时你照办便是。” 话音落,人已无踪。
密室内只剩下廖洪宣一个人的呼吸声,静谧得让人压抑沉重。
跌坐在椅子中,廖洪宣垂肩低首静坐了良久,方才起身离开。
翌日,天边刚刚泛出鱼肚白,廖巡抚就早早起身,让身边的小厮去打探了四五次,眼看着就要日过辰时了,卫简的院子里才有了动静。
廖洪宣从二堂的书房返回内堂,直奔东院。他前脚刚踏进来,厨房的早膳也正好端了进来。
廖洪宣被引到堂中,见卫简气朗神清地冲他打招呼,顿时一口气堵在心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感情就他起了个大早,人家却一觉睡到大天亮。
昨晚是谁说天一亮就带人返回北大营啊?!
“卫监军,本官还是多派些府兵护送你们回营吧?”终于等到卫简撂筷子,廖洪宣道明来意。
卫简将擦手的湿布巾扔到一边,闻言笑了笑,“多谢廖大人费心,那就有劳了。”
“分内之事,卫监军客气!那本官就先去前堂等候,不叨扰了!”
“大人慢走。” 卫简将人送出门口,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萧衍站在他身后,目光也看向月洞门的方向,低低哼了一声:“无事献殷勤!”
卫简深有同感地扯了扯嘴角,见院子里周程已经整顿得差不多了,道:“走吧,林骁他们应该也到了。”
班布克换了身锦衣常服,头发也疏成了大虞男子的束冠,经过多半宿的修整,脸色明显缓和了许多,阳光下仔细一看,竟也是十分俊郎。
萧衍瞄见自家老大眯眯眼的模样暗暗腹诽:这是老毛病又犯了呀!
“昨夜救命之恩,班布克铭记于心,若大人他日有需要,定倾力以报!”班布克入乡随俗,行了个标准的拱手礼。
卫简回礼,嘴上却不甚客气:“济农大人,我这人眼皮子浅,向来不吃画出来的大饼,咱们还是来点儿实在的,只要你能按照之前的约定让你的叔祖父退兵就行了。”
班布克一张俊脸顿时血色上涌,下意识吞了吞口水,有些难为情道:“与大虞和平共处一直是我的主张和愿望,为了漠北百姓,我也会尽力而为,但是,你也知道我现今的处境,即便回了漠北,祖叔父会不会见我也难说……”
他之所以冒险从速达部驻地不辞奔苦跑来集宁榷场,就是得到秘密消息,祖叔父阿拉海汗怀疑他心怀异心,为了自保,也为了不祸及速达部,他才会逃亡。
“这里不是说话的好时候,待回营后咱们再详谈,主要是济农大人你有心促成此事。”
班布克神情一肃,正色道:“卫监军请放心,只要能和祖叔父澄清误会,我定会尽全力促成此事。”
卫简要的就是他这句话,点了点头,遂下令动身离府。
廖洪宣已经率着督抚衙门中的大小官员等候在前堂,作势要送卫简出城,如此大的排场,恐怕他们还没出同州城,巡察特使官威甚大的名声就要传遍全城了。
届时同州府的监察御史一道折子参到皇上跟前,保不准皇上申敕的口谕隔两天就会降到他的头上。
卫简笑着三两句婉拒了廖巡抚等人的相送,但却没有拒绝衙门安排的马车和随车护送的几个衙役,由萧衍周程他们在前面开路,自己跳上马车与班布克同乘,一行人毫不拖沓地直奔城门而去。
城外十里亭,左洋停下马车,卫简招呼着班布克下了车。
“大人这是要稍作歇息?”捕头赵铎看着走进十里亭的卫简,诧异地低声询问身侧的萧衍。
萧衍咧嘴一笑:“非也,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赵捕头见状也不好再追问,赶忙带着一队衙役在外围与锦衣卫拉开戒备。
亭内,卫简看着始终面色如常没有多问半句的班布克,心里很是满意。
这种程度的定力和信任,也不枉自己在他身上费心。
标志性的缇骑装束对官道上往来路人的震慑力远比督抚衙门捕快的差服要显著得多,远远见了便谨而慎之地避开,很快,在锦衣卫最外层的戒备岗前形成了一道足有两个车道的中空区域。
班布克虽远在漠北,但锦衣卫之名他也有所耳闻,如今亲身接触,才发现了传言的虚夸。虞朝百姓的确对这些锦衣缇骑存有畏心,但爵位传闻中所说的那般只有恐惧和厌恶,在他看来,用敬畏来形容似乎更贴切。
忽的,前方传来一阵骚乱,夹杂着女人时高时低时而尖锐的哭诉声,卫简隔着挺远一段距离,只听到似乎听到了集宁这样的字眼,双眼不由得眯了眯,刚要开口询问,左洋疾步走了上来,禀道:“大人,来了几个自称从集宁榷场逃出来的女人,说是要向您伸冤。”
卫简看了眼脸上终于有些波动的班布克,沉吟了片刻,道:“将人收下,稍后就近安置在大营附近。”
左洋得令,转身去安置那几个形容狼狈的女人。
“萧总旗,卫监军这般轻易收留来历不明的流民是否有些不妥?”赵铎见左洋通报回来后竟让人安置这几个女人随行,低声对萧衍道:“为卫监军安全起见,这几个流民还是让卑职带回衙门最为稳妥,萧总旗以为如何?”
据他所知,卫简对萧衍极为看重,如果是他的建议,想来应该能听得进去。
然而,萧衍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无妨,若真有猫腻,反而放在咱们这里更妥善!”
赵铎看了眼萧衍身上的耀眼官服,顿时词穷。是啊,论起处理这种事的能力,谁有有锦衣卫经验丰富手法熟练?
没有!
忽的,官道上远远传来一阵密集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很快,一道背着黑底金云纹令旗的一人一骑出现在视线中。
萧衍的精神为之一振,冲着赵铎拱了拱手,旋身健步朝卫简所在的亭子而去。
赵铎的视线从萧衍的背影上抽离回来,看了眼已经近在眼前的传令兵,心里暗道糟糕。
“卑职梁昆,参见少将军!”传令兵被一路带到卫简面前,当即抱拳屈膝行了个军中大礼。
卫简的喜色从眼底溢出,上前两步将人扯了起来,连连拍着该传令兵的肩膀,“梁昆,竟然是你小子!”
梁昆见到卫简显然也是十分激动高兴,原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少将军,林千总带着营里一千兄弟们马上就到!”
卫简点着头连声说了好几句好,“你先下去歇口气,林骁一到咱们就赶回北大营。”
梁昆应下,跟着萧衍下去稍作休整。
林骁手里握着调兵令牌,一路畅通地进了同州境内,在十里亭终于见到了阔别数年的少将军卫简,欣喜之情自不必说,但鉴于不是叙旧的好时机,于是草草寒暄几句后便整队继续赶路。
有了林骁率领的这一千贲云铁骑加入,赵铎一行人的护送就显得全然没有必要了,加之情况有变,他急着回去向巡抚大人禀报,于是请示过后便带着人打马回城。
林骁骑马和卫简并行,想到打马离开的那几个捕快,撇了撇嘴:“那几个人怎么回事,看着跟火烧屁股似的你!”
卫简笑了笑,“林千总风采在前,他们估计是相形见绌,无颜同行了吧。”
信你才有鬼!
“经年未见,少将军还是一点儿没变!”尤其是睁眼说瞎话和忽悠人的本事,还是信手拈来熟练得很!
卫简很享受这种互相挖苦的特殊叙旧方式,跟林骁一路你来我往,丝毫不见数年分离的生分与疏离。
就这么走了一多半的路程,直到穿过了槐树林,两侧逐渐变得空旷,卫简和林骁无声相视了一眼,心里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大哥,尾巴都撤了!”萧衍打马上前低声道。
第94章
林骁握着手里的马鞭磕了磕小腿,看了眼被护在队伍中间骑在马上的班布克, 压低声音问卫简:“尾巴是冲着那位来的?”
卫简点了点头, “幸亏你们来得及时,否则这一路难太平。”
河朔卫家的贲云铁骑名震大虞, 尤其是在北境的威慑力,即便是漠北汗廷的王军铁骑也要畏惧三分。但贲云铁骑的使命是守护大虞东北边境, 除了几次随同御驾亲征,几乎不曾踏出驻地一步,此时竟出现在同州,让卫简一时心境难平。
“我昨夜收到你的传书, 还以为眼花了!”本打算回营后再详谈,但卫简还是忍不住悄声问道:“你们是何时收到的调令?”
贲云铁骑直属东北大营主帅卫澄卫大将军, 也就是卫简的亲大伯、现任的庆国公,除非有陛下的旨意,否则,卫大将军是绝对不会派出贲云铁骑。
“十日前大将军收到陛下手谕,命点派一千铁骑赶来同州助少将军行事。”
果然如此!
卫简心中涌上一阵沸腾暖意, 无论天家的亲情中掺杂了多少功用与揣度, 弘景帝对他的这份关爱, 都让他不后悔当初的选择。
“大将军可有什么话让你带来?”如果说,对于弘景帝, 卫简是敬畏, 那么,对于大伯父卫大将军, 卫简就只有崇敬和全然的信赖,那是他们卫家的定海神针,也是卫简心里的定心丸。
想到临行前大将军的交代,林骁神色一正,沉声道:“大将军让末将转告您:东翼定然不会掣肘,让您尽管放开手脚!”
声线深沉,却透着一股气定神闲的傲然自信。
这是大伯父的风格。
卫简顿时轻松了大半,放眼四下,地势平坦开阔,视野的极限是天与地的交接线,仿佛是命运的重合。二十年前,他的亲生父亲威远侯就是在这里彻底击溃了龙丹部的大军,开启了北境真正的安定平衡局面。也是从这里班师回京途经藏良山时大军离奇染上瘟疫,几乎全军覆灭。
终于,二十年后,他,也来到了这里。
或许,弘景帝和广阳公主一样,对这个地方有着某种忌惮,是以这么多年来,所有涉及同州一带的任务都避开了卫简,这次避无可避,才又破例从河朔调来了贲云铁骑来给他傍身。
想来不久之后贲云铁骑来到同州北军大营的消息就会传到朝堂之上,弘景帝的耳根子恐怕又要难以清静了。
刚来了缇骑,又来了贲云铁骑,北军大营惊了又惊,对卫简这个新上任的巡察特使兼监军大人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不过,贲云铁骑并没有在北军大营逗留太久,在见过符大将军和韩越几人后,林骁和两名副将就带人在大营附近另行安营,而班布克则被安置在了这个临时军营的主帐中。
自卫简从督抚衙门回来后,各方人马都盯着他的动向,等着看他的行动时,他却是不紧不慢地在北军大营中收集着与符大将军有所接触的将士的供词,询问的内容也很是让人摸不到头脑,除了与大将军有关的内容,还有诸如一日几餐、每餐具体都吃些什么、家书一般多长时间写一封、由何人代笔等等,韩越几人初时还会私下里问上一问,数日下来便也懒得再问,就连马东林和徐子良也不得不将满腹心思都用在操练上,毕竟这位卫监军可是地道的行伍出身,是军营中的行家里手,尽不尽职一目了然。
卫简的到来,犹如一块大石投进了同州这方湖水中,惊起的涟漪不仅波及到了北军大营,督抚衙门也在其中。廖洪宣自卫简离开后一直夜不成眠,多年滋养的圆润身形肉眼可见地清减了几分,脸上的意气风发也被沉郁和焦虑不安取代,如惊弓之鸟,几乎连椅子都坐不住了。
“怎么样,大营那边还是没有消息?!”瞧见来人进了院子,廖洪宣腾地起身迎向门口,急匆匆问道。
谭师爷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北军大营现在不仅多了两重缇骑岗,还新增了两重贲云铁骑的关卡,咱们的人不敢轻易试探,里面的消息更是传不出来。大人,这可如何是好?要不,请袁先生出手试试看?”
廖洪宣的脸色愈发阴沉了两分:“贲云铁骑一来,他就吓得缩手缩脚,眼睁睁看着卫简将人给带走了,现在去找他,没用!”
“这可怎么办?!”谭师爷心绪难宁,“咱们就这么两眼一摸黑,对北大营不闻不见?班布克的事您可是刚向那位递了军令状的!”
廖洪宣目光阴沉道:“我现下就修书一封呈给恩师,元湛这会儿应该也快回到京城了,既然他说老师已经布置周密,那咱们静听调遣便是。”
论着急,他廖洪宣可不是最着急的一个!
的确如廖洪宣所料,千里之外的京城某深宅内,在元湛将同州及北军大营的情形汇报完毕后,烛光晦暗的书房内陡然陷入沉寂。良久,一道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你连夜赶回同州,告诉廖洪宣,多余的事不要做,把辖内的仓廒给我牢牢抓住了!”
元湛目光一紧,当即应下,如来时一般消无声息地离去。
孤坐了片刻,身着靛青燕服的老者起身踱到门口,负手站在廊下看着院井中圈囿的一方夜空,月淡星明,想来应该是最适宜观星的。
可惜,天命什么的,他向来不信。
此时,京城中还有个人和他一样,也在仰望着这一片夜空。
那就是沈舒南。
他已经搬回了顺阳胡同,早先烧毁的房舍已然修缮一新,冯员外另加派了五六个有些身手功夫的护院。就像卫简之前交代的那样,彭统领安排了四个公主府的护卫扮作长随近身保护他,同时,若卫简有消息传回来,也方便他获知。
“少爷,天色不早了,您还是早点回屋歇息吧!”夜里已经开始转凉,褚宁劝道:“而且,您身上的伤才刚好没多久,王掌院交代过,可不能贪凉。”
这次受伤着实吓坏了褚宁和和张妈他们,盯他盯得甚紧,这才七月份,早晚洗漱就已经用上热水了,唯恐贪凉落下病根。沈舒南不想让他们多操心,很是积极配合。这不,褚宁一念,他就起身往房里走。
可前脚刚踏进门槛,一阵轻微但密集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公子,大事不妙,北济仓走水,大半粮草都烧毁了!”
沈舒南脚下一个不稳,险些被门槛绊倒,幸好及时扶住了门框。自卫简离京奔赴同州后,朝堂上的氛围愈发紧张肃穆。北边的漠北汗廷挥师南下,北军进入作战状态,凉州的西北军和建州的东北军也进入备战状态,西南南安国内乱未平,争储的几方势力中不乏仇视大虞者,渝州驻军也早在备战状态,而在东南部,从扬州、余杭到泉州再到番禺这一沿线,大虞海师剿灭水寇的战斗就没停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