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不光白芷频频外出,城内外骑马的人也瞬间多了起来,许多并不年轻或是稚气未脱的男女都耐不住等待,也不甘示弱,早早穿上正经的骑装,拿上球杆,三五成群,呼朋引伴,找个空地便迫不及待的来上一杆。
最让白芷感到欢喜和留恋的,就是本地百姓近乎直白的感情表达方式,因为他们肆意流淌的情感,让整座冷硬而笨拙的城池都生动鲜活了许多。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那样的纯粹又洒脱,高兴了就笑,不高兴了就哭,哭完了擦擦眼泪爬起来继续努力,从不肯轻易认输的。
就好比这打马球,摔伤在所难免,可饶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不慎从高高的马背上摔了下来,只要骨头没断,她也是决计不肯轻易认输的。说不得便要跺一跺脚,胡乱拢一拢头发,再咬紧牙关自己爬到马背上去!
便是痛,便是狼狈,又怕什么?谁不是马背上长大的,谁又没摔过几回?
若是进了球,莫说他们,便是旁边围着看热闹的人群中先就迸发出一阵阵喝彩;若是没进,不免也要发出一波波此起彼伏的遗憾之声。
他们从不会吝啬赞美,不管是对自己的还是对对手的。
若是自己这边的人进了球,当然要大声欢呼,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都舒服的张开了,拼命向在场的每个人表达自己的欢喜;
若是对方进了球,他们也不过懊恼一下,然后大大方方的冲对方比个大拇指,接下来……自然是要扳平的!
白芷出去逛了几回,也被牧归崖拉着下了几回场,丢了几个球,也进了几个球,十分尽兴。输赢那都不重要,关键是那种在马背上进退辗转,听着风呼呼刮过耳边的畅快,真是千金不换!
他们的队伍已经基本定型,一共十人,绝大部分是军营中的熟人,光是牧归崖和他的三个副将——楚星河和蒙尤要维持治安,郭通也要盯着驿站的事儿,并不参加;再加上白芷和两人的几个侍卫、军中马球好手,这些人就占了八成,剩下两个却是大月的人。
民族融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更不是嘴上说说就完活的,靠的就是日常这些貌似不起眼的交流,这也是当初牧归崖决定公开马球比赛的初衷。
早些年牧归崖就下令,号召全城百姓重学大禄官话,并强行推广。时间久了,这些人除了私底下聚会之外,但凡在外面都很自觉的换上大禄官话。
有的人天生学得快,这会儿说起来也像模像样,若不看明显有别于大禄人的长相,只听声音还真分别不出来。有的人学的就慢些,几年下来也带着浓浓的异国腔调,怎么都掰不过来,很是有趣。
队伍中的两个大月人,一个叫班布佳珠,一个叫色楞郭尔,似乎都跟大月的二长老有点亲戚关系,算来也是大月贵族。因为阶层的缘故,他们平时接触大禄文化就比旁人多些,又年轻,因此官话说得很好,几乎听不出什么味道。
经过上一回的事,想必两位长老回去后也吓得不行,对族人十分约束,这会儿一听牧归崖他们要亲自下场比赛,忙连夜挑了十来个精壮青年,陪着笑脸请人将他们的名字加入到队伍选拔名单中。
牧归崖压根没露面,都是他下头的副官操办的,也是公事公办,没刻意打压,却也再没像从前那般格外照顾。
结果几场选拔下来,十几个人最终只留下两个,其余的都被分到其他队伍,大月长老的脸险些被打肿了。
原本他们还觉得大月人骑术出众,几乎傲视群雄,哪里会想到对手实力这般强劲,一时间都像被兜头泼了冷水,越发低调了。
两个小伙子都二十上下的年纪,骑术精湛,长得也精神,高鼻深目,眼睛黑白分明,笑起来如出一辙的满口大白牙,只叫看得人也不自觉心情愉悦。
平心而论,两个小子都长的很好,也颇受欢迎,这从每回他们打球,场外就会自动聚拢许多年纪相仿的姑娘,尖叫和欢呼也比一般情况多许多就能看出来。
不过,白芷还是觉得他们大禄儿郎最精神!
当然,最好看的就是牧归崖,绝对不接受任何异议!
*****
前儿白芷发出去要收鸟的告示,这几日频频有人登门。
管家先看第一遍,府中平日里照顾大灰二灰起居的鸟舍的人再筛第二遍,这才能送到白芷跟前。
到底是人多力量大,不到半月功夫,白芷总算又得了三只鹰,两只灰的,一只带着金毛的,都十分威风。
它们的体型和综合战斗力都远不如大灰二灰那对金雕,展翅也才一米半左右,不过三分之二大小的体型。双腿略短却极其粗壮,灵活性和速度也略差。可有个好处:能负重!
据下头送进来的人和鸟舍的人证实,这几只鸟少说也能带七八斤东西,稳当的很!
确认留下之后,白芷才亲自召见了送鸟人,又当面赏了银子和布匹,如此这般的勉励了一番。
那献鸟人喜得抓耳挠腮,当即很激动的表示往后会越加留心,争取再捉了好的送来……
平安就说:“郡主,好歹也给起个名儿吧。”
白芷一乐,点头道:“这个我在行!”
说着,往那两只灰鹰身上一划拉,“三灰,四灰。”又点了点那只金毛的,“大金!”
平安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不过还是昧着良心跟吉祥一同拍手,“郡主起的真好。”
白芷摆摆手,十分谦虚的样子道:“还成吧。”
第二十一章
三只鹰初来乍到,且还有些野性,都不大安稳。几只铁翅不断扑腾,带着钩的鸟喙更是争先恐后闪着寒光,瞧着威慑力十足。
可白芷一点儿都不怕。
她冲旁边伸伸手,吉祥就熟练地递上荷包。
白芷从里头抽了几条肉干,往三只鹰眼前晃了晃,笑眯眯道:“饿了吧?”
为了防止伤到贵人,这些猎户抓到鹰之后都不敢给吃饱了,硬是熬了几天,去了大半凶性才敢带过来,这会儿白芷就觉得它们六只鸟眼饿的发绿,咕嘟嘟的吞口水。
三只鹰先是一顿,旋即死命扑腾起来,一时间羽毛翻飞,脚上的铁链子也被带的咔咔响。
白平等人都在旁边暗暗地戒备着,手都按在刀柄上了,若有什么意外,保准能在第一时间斩了这几颗鸟头。
三只鹰挣扎了半日,却始终够不到眼前的肉干,又带些恼羞成怒的想去啄白芷的手,结果被她抬手就是一嘴巴子。
不重,可绝对意外。
身为鹰,它们什么时候挨过人的嘴巴子!
尤其是因为外型比较好看而相对更受追捧的大金,整只鹰瞧着都懵了:歪着脑袋掰不回来,张着的嘴巴老半天合不上,里头一条嫩嫩的小舌头,尖尖细细的,竟有几分憨态可掬。
白芷又趁机往它鸟头上摸了一下,对顺滑手感暗自感慨的同时,又道:“不许动嘴,老实点儿。”
大金简直出离愤怒。
便是熬鹰,因怕伤了皮肉,谁也不会动辄打骂啊!
这人怎么回事儿!
也不管大金越发癫狂的举动,白芷转手就把肉干塞到相对老实的三灰嘴里,又指着四灰和大金道:“瞧见了吗?乖孩子才有肉吃!”
四灰和大金就有点儿挣扎。
它们也曾经是翱翔天空的王者,生性不羁爱自由,就这么为了口肉……是不是有点儿跌份儿?
不过显然现实没给它们留下这么多踟躇的时间,因为大灰和二灰来了。
两只雕简直有种小型直升机的气派,升空降落间都带着股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的架势,往门口一站都挡光!
欺软怕硬,对强者臣服,那是所有物种流动在骨血里的本能。
等大灰和二灰迈着方步,人物似的进来,刚还梗着脖子耀武扬威大金几乎是立刻就怂了。
大灰是只母雕,独占欲比较强,进来之后就闻到肉干的味儿了,顺着到了三灰跟前,哇的叫了一嗓子,然后直接撩翅子给拍倒了。若不是白芷及时喝止,说不得它就抓着那厮啄死了。
头昏眼花的三灰从地上爬起来,压根儿不敢还击,连滚带爬的钻去跟四灰和大金挤在一起,瑟瑟发抖。三只鹰也顾不上今儿刚认识了,凑一堆儿小声咕咕,眼底深处都带着惊恐,瞧着可委屈了。
能不委屈么?
原先在野外的时候,金雕就是它们的劲敌,压根儿打不过!这会儿各自还有一条腿儿绑着,逃都没地儿逃!
好歹它们也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天空杀手,什么时候沦落到了这般田地!
许是意识到有了潜在的争宠威胁者,今儿的大灰和二灰格外黏人,硬是缠着白芷把两大荷包的肉干都吃光了才罢休。
白芷哭笑不得,又好生安抚了一番。
“别怕,你们是我亲手带大的,我儿子闺女呢!”
一旁的众人脑袋不由得埋得更低了,心道您这摇身一变当了娘,可曾想过“被”当爹的侯爷作何感想?
一人两雕腻歪了许久,白芷就示意将新来的三只鹰放开,然后对大灰和二灰抬抬下巴,冲外面天上指了指,爽利道:“去吧,带着弟弟妹妹出去熟悉熟悉环境。以后大家都是同事了。”
大灰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掌心,转身冲三只鹰嘹亮的叫了一声,平安等人愣是从它的圆眼睛中看出几分蔑视:
走吧,渣渣们。
对它和二灰而言,这三只鹰那就不够看!
众鸟等到傍晚才回来,大灰二灰倒是依旧神采奕奕的,可三灰四灰和大金瞧着都蔫儿吧唧的,活似三条腌黄瓜。尤其是大金,身上的毛都乱糟糟的,好几个地方都秃了……
白芷再瞅瞅二灰邀功似的嘚瑟,就明白,哦,这是不听话给收拾了。
“阿芷,我哎呀,这是哪儿来的?”累了一天的牧归崖刚一进屋,就见整个大厅几乎都被鸟给霸占了,一时间竟也数不清究竟多少只,他的妻子就大大方方坐在中间,十分镇定。
白芷笑道:“今儿外头人才送来的,可堪大用。”
牧归崖点点头,也顺着打量起来,等看见大金的凄惨模样后也忍不住笑了,“怎么还有掉毛的?这样的也送来?”
白芷也乐个不住,解释说:“不听话就得挨打。”
合着还是给自家金雕打的,牧归崖越发笑得停不下来了。
人回来了,那就要吃饭了。
白芷就叫了鸟舍的人来,说:“得了,今儿就到这儿,先叫大灰二灰陪你把它们带回后头鸟舍。记住了,脚链还是用一根,今儿晚上只喂一点小米,不给肉吃。”
那人哎了一声,大灰和二灰也当真跟他走了一趟。
折腾了一天,还好久没吃饱,三只新来的鹰本就没什么力气。如今更有两只金雕在旁边虎视眈眈,越发没了反抗的胆量。
牧归崖还是第一次亲眼看白芷驯鸟,见几只猛禽都老老实实排成一队,摇摇摆摆的,又憋不住乐了。
“这就好了?瞧着倒是怪有意思的。”
“这才哪儿跟哪儿啊。”白芷先去洗手,让平安帮着挽了袖子,摘了镯子,一边搓香胰子一边笑道,“可千万别小瞧了它们,要吃大亏的。这些小东西可精明呢,脑袋瓜跟个五、六岁的孩子比也不差什么了,最会耍心眼儿。若是一时给它们唬住了,回头你就等着抓去吧!没准儿半夜还来啄你的窗户,掀你的瓦报复呢!”
牧归崖头一回听她讲这个,也觉得新鲜,啧啧称奇。
洗完了手,白芷照例抹了鹅梨香脂,又道,“不过也亏得它们聪明,不然也不敢托付什么。”
“确实。”牧归崖点头,难得好奇,又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添了一句,“对了,我方才听你说,要一根链子?有什么讲究不成?”
儿时在开封时,他也曾见过豪门女眷们养的鹦鹉等,脚上大多也挂着银环,可都是一鸟一根,没听过共用的。
“你不懂了吧?”白芷换了一件绣着清雅玉兰花的银鼠皮半袄,系了四副葱黄棉裙,抬手用一条银链子拢着头发笑道,“等会儿没人盯着了,都想往家跑呢。可谁的窝也不在一处,只要都是一根脚链,哪怕就是飞出去了呢,方向不一样,也跑不远。”
牧归崖登时就听得呆了,半晌才感慨道:“真乃攻心计!”
说完,又对着白芷一揖,一本正经道:“受教了。”
两人笑闹一回,外头就传饭了。
第二十二章
都开春了,可今儿早起外头竟细细密密地下了一点雪沫,西北风一起,冷的厉害。厨房里就特地做了添加许多御寒防风药材的牛骨汤,熬得雪白浓郁,一口下去,整个人都暖了。
另有一道红煨羊腿,十分软烂,红褐色的汤汁儿将最里头的肉都上了色,滋味浓郁,回味无穷,不见半点腥膻,最下饭不过。
唯独白芷不大爱吃羊肉,还是避着不肯动筷子,还是牧归崖夹了一点饱吸汤汁的腿子肉与她,“尝一点,没味儿的。”
本地羊羔尤其肥壮鲜嫩,肉质肥厚,入口即化,乃是外地难遇的上等佳品,便是皇室也专门派人往这头要羊呢!
白芷本能的拧了眉头,有点嫌弃的往后瞥了瞥头,很是坚决道:“不要。”
任凭怎么做吧,哪怕是最上等的嫩羊羔子呢,对不爱吃羊肉的人而言,依旧腥膻无比。
牧归崖也不强迫她,只换了公筷,重新夹了些酱牛肉放到她眼前的碟子里,又笑道:“你同祖母口味倒是像得很,回头你们见了,必然有话说。”
白芷不置可否,心道我们何止是口味像,恐怕连来历都像呢!这会儿快递的消息已然传回开封,想必对方也能猜出自己出处……
两人正说些闲话,顺便讨论下马球人员布置和战术分配问题,好为十日后的比赛做准备,忽听外头有人来报,说是郭通郭大人来了,正在外间等候。
白芷和牧归崖对视一眼,后者忙道:“我即刻就去。”
白芷放下筷子,也说:“郭通负责驿站和军工,不论哪一边都马虎不得,这时候来想必是有急事,你快去前头看看。”
牧归崖点头出去了。
转眼餐桌上只剩自己,白芷突然就觉得没什么胃口了,又不免有些担心,生怕再有什么变故,打破这得来不易的宁静生活,只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碗中白粥,心思早已飞到前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