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曾刻意前去的地方,正是她所说过的那些。
在陕西的那段日子,一面观望着生母的情形,一面请友人帮忙留意她的消息。
逗留了很久,其实有等她的意思。只要她到陕西地界,他就能获悉,与她碰面。
但是,一直没等到她的消息。
她像是消失了一样。
离开陕西,又去了她谈及的别的地方——有时有差事、事由在身,需要特地抽出时间、日夜兼程赶去,再拜托朋友在当地留意她是否去过。
始终不曾得到她消息。
那种日子,是满怀希望,又是满腹无望。
去江南之前,他想,她当时的言语,或许只是随口一说,兴许早就忘了。但是,江南那一带,她迟早都会去的吧?
要在那里等她。
等重逢,盼一个最美的可能。
等了一段岁月,他陷入了特别糟糕的状态:心神被莫名的不安、忧心惊扰,终日暴躁、消沉。
然后,他接了一趟私差,与方默不眠不休地来回奔波数日,回到江南当日,一封寥寥数语的信件送到他手里:蒋徽命不久矣,等你来救。随附的是他送给她的珍珠发箍的赝品:做的可以说是一般无二,相同的一个位置,有着一颗同样有瑕疵的珍珠。
心里是什么滋味,说不清。
直觉告诉他,她就在江南,并没被人扣押、囚/禁,信件上的言语,又不能不当真。
他动用了在江南所有的人脉,找她。至于自己,似乎是每日没日没夜地走在街头,循着感觉寻找。
也知道,该追查那封信的来处,只是事出突然,对方又是收买人送信给他,实在是无从查起。
心火太大,煎熬太久,他病了。病得很重。
那一段,偶尔走在街头,会觉得自己兴许下一刻就要倒下去,再不会醒来。
可是,还没见到她,又怎么能倒下去。
终于,找到她了。认出她之后,他第一反应居然是冲上去打她、训她一通——这小兔崽子,险些吓死、急死他,她呢?易容了,好好儿地当差呢。怎么想,他都觉得自己像是个傻子——如果还有力气的话,应该真就那么做了,可是,没力气了,连话都说不出。
但有一点,心里是确定的:找到了,就再不会和她离散,哪怕她不想与他有一丝牵扯,哪怕耍赖犯浑,也要在她近处守望,甚至,结为连理。
第54章 深爱(4)
后来, 他在茶楼态度随意地问她:要不然,你跟着我过吧?
并不担心她会拒绝。
真的, 一点儿也不担心。
她若不答应,也没事, 他仍旧能以异姓兄长的身份留在她近前。
她只斟酌了一盏茶左右的时间,对他说好。
为何答应,他没问过。不需要问。这结果是他要的, 就足够了。
成亲前后,他心绪很奇怪,一时把她当做一起长大的女孩,一时把她当做历尽千辛万苦才携手的小女人——有些事, 例如银钱的事,太不把她当外人, 问都不问就替她决定;有些事,不知如何对她说起,索性避之不谈。
也知道, 她不愿谈起的事情似乎比他还多,一直没追究过。
有什么资格追究?但凡追究, 她一定会让他也开诚布公, 那是他在以前做不到的。总是想,有些事,自己明白就得了, 她知晓之后, 要是有良心, 少不得会歉疚,要是没良心,少不得眉飞色舞的嘚瑟——他才不要用那样的方式惯着她。
是太清楚,他这小妻子,太过与众不同,所处的位置,是与自己完全对等,一旦笃定可以有恃无恐,保不齐就能把他活活收拾死。
何必呢?喜欢她又不是缺理的事儿,更不是罪过,但把自己祸害得像是缺理似的,又是何苦来的——他是大男人,且是常人眼中文武双全的男人,怎么能在她面前底气不足?
所以,她每次故意让他说“喜欢”的时候,他都是满心抵触,总是盼着她能先一步说出那句话——哪怕是敷衍,他都想听。
只是,她比他还拧巴,连敷衍都不肯的。
到底是他怂了,先认栽了。因自己而起让她不得安生的事,太多了。
一句喜欢,不足以抵消她所承受的一切,但是,总得让她知道吧?——他喜欢她,需要她的陪伴,不能承受再次与她离散的可能。真的,有时候会生出恐惧,怕她觉得太累、太不值,甩手走人。不行,绝对不行。那是没办法承受的梦魇。
蒋徽望着董飞卿,心头暖暖的,也酸酸的。
这个从小到大都拧巴的男人,她深爱的男人,竟然为自己付出那么多。
但是,以前他从不肯说。一字一句,都不肯提及。
换个角度看待今日的事,她要感谢董夫人。那妇人无意间让她知晓了从不敢奢望的事。
原来,重逢之初他的病痛,是因自己而起。
这足以让她动容,同时是更加心疼。
想象不出,如画的江南烟雨之中,一身病痛、踽踽独行的男子,目的只是寻找一个人,那该是怎样的煎熬?
怎么过来的?
需要怎样的意志支撑着,才能熬到寻到她的那一日?
蒋徽站起身来,走到董飞卿面前。
他唇角噙着微笑,在同时站起身来。
她投入到他怀里,展臂勾住他颈子,“董飞卿……对不起。”言语出口,已经有些哽咽。
对不起,在外不够细心、缜密,让你担心到了那等地步。
对不起,我该早些结束等待你现身于人前的情形,站在人瞩目的位置,让你轻易找到。
董飞卿拥住她,低下头去,吻了吻她的额角,“傻乎乎的,连这种账都算不清楚。”这是心里话,她总在最该清醒的时候对着他犯傻,傻得让他心疼。
她抬起头,眼中噙着泪光,唇角却绽放出笑容,踮起脚尖,吻了吻他的唇,“到头来,我们董公子娶了个傻子——跟谁说理去?”
他轻轻地笑起来。
蒋徽咬了他下巴一下,大眼睛忽闪一下,柔声道:“今晚,我想去趟曾家,跟陈嫣说说话。”
“行啊,”董飞卿说,“横竖无事,我陪你。”
董夫人回到府中,进到厅堂,看到董老太爷、董老夫人坐在三围罗汉床上。她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这些年了,她对公婆的厌恶越来越重,到了今时今日,就快难以掩饰这种情绪了。
深吸一口气,她屈膝行礼。
董老太爷咳嗽一声,板着脸问她:“去见那个孽障了?”
“是,见过了。”董夫人神色木然、语气冷淡。
董老太爷问道:“他怎么说?”
董夫人直起身形,笼统地回道:“他说,要慢慢地跟董家算账。”
董老夫人狐疑地审视着她,“你到底和陈嫣联手做了什么下作的事?先前他好好儿的,摆明了是把董家当做陌路人,你也是安安稳稳地待在家里,这两日怎么就忽然忙乱起来?你对志和的说辞,他能信,我可不信。”
董老太爷冷哼一声,“把家底都要败出去了!那孽障是不是收了银钱却不肯消停?”
董夫人从袖中取出那个精致华美的荷包,“您放心,他没收。等会儿我就把这十万两归还到账房。”
“那还好些。”董老太爷循着发妻方才说过的话,问道,“说吧,你到底和陈嫣做过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
董夫人直视着他,没再遮掩眼中的不屑,“我是与陈嫣做过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您二老又能怎样?再唱一出勒令儿子休妻的戏么?好啊,我求之不得。眼下谁不知道,身在董家的人,滋味比跳进火坑更难受。”
“你好大的胆子!”董老太爷苍老的手拍在罗汉床上的黑漆小几上,“给我跪下!”
“反了!反了!”董老夫人震怒,“给我去家庙罚跪思过!”
董夫人冷笑出声,“眼下真不是你们整治儿媳妇的年月了。我就算有千般错处,也是拜你们所赐。当初你们是怎样对待飞卿的生母的?那档子事,结果是两败俱伤——我到如今也说不准,她是太蠢还是太聪明,早早离开了这个火坑。
“我若是有错,也是因你们而起,是你们让我嫁过来之后就看低飞卿——没这个前提,我又怎么会开罪他。”
“……”董老太爷、董老夫人震惊,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出去。”董夫人一改往日低眉顺目的做派,“如果你们不能让我带着儿子离开董家,就别对我指手画脚。这么多年了,我早就忍够了。”说话间,往里间走去,吩咐随侍在侧的丫鬟,“送客。他们若是不肯走,便唤外院的人来把他们叉出去!”
“是!”
董夫人冷着脸转入里间更衣,对公婆的指责甚至谩骂,全然是充耳不闻的样子。
的确,她能支取十万两银钱,能够打着董志和的旗号去见董飞卿和蒋徽,是因她对董志和撒了谎。
她对他说:陈嫣因为曾被董家退亲的缘故,怀恨在心,一度追杀蒋徽和董飞卿,到眼下,蒋徽和董飞卿查出此事,要清算旧账,而她曾出于亏欠之情帮衬过陈嫣一些事,却不知,帮衬的正是有助于追杀蒋徽、董飞卿的事。为着避免横祸,董家要帮她安抚住董飞卿和蒋徽。
董志和信了,最起码,他是选择了相信,并在相信的基础上给予支持。
这一晚,陈嫣歇下之前,照旧服用了迷药。
这一次,她并没能如愿昏睡到翌日天明:夜半,便有人用冷水浇醒了她。
惊醒之初,她心智茫然,几息的工夫之后,环顾周围,看到了一名美丽绝伦的女子意态闲适地坐在床前的座椅上。
看清楚那女子样貌,她猛然一惊,立时坐起身来,“你、你……怎么到这儿的?要做什么?!”
这上下,她情愿见到鬼,也不想见到那女子。但是,事实却偏偏不让她如愿。
第55章 深爱(5)
蒋徽和声问陈嫣:“头脑清醒了没有?”
陈嫣仓皇四顾, 欲扬声唤人。
蒋徽摆一摆手,“省点儿力气吧。我让下人们去睡了,你近日请来的几名高手,已经离开。”
“你要做什么?”陈嫣急切地问道。
“跟你说说话, ”蒋徽微笑, “叙叙旧。”
陈嫣又问:“谁带你来的?”
“不管是谁带我过来, 你都不用害怕。”蒋徽道,“这是你的寝室,我又想单独与你叙谈片刻, 不会有人进门打扰。”
陈嫣闻言放松了一些。
蒋徽扔给她一条帕子, “擦擦脸。”又歉然一笑,“你睡得太沉, 我只能出此下策。”
陈嫣捡起簇新的帕子, 擦了擦脸, 完全冷静下来,“之前我家里出的那些事, 是不是你们派人做的?”
蒋徽摆了摆食指, “我问,你答。”
陈嫣换了个位置, 避开被冷水淋得湿淋淋的床头,坐到床里侧,颔首说好。到此刻, 才凝眸打量蒋徽。
蒋徽穿着深衣, 头发用银簪利落地绾在头顶, 手腕上,戴着珍珠手串。灯光影的女子,灿若星辰的眸子闪着锋芒,唇角噙着浅浅的笑意。
陈嫣凝视着珍珠手串。
“看着眼熟?”蒋徽问道。
“的确。”陈嫣点头承认,“听得出,有不少事,你已经知晓。”
“对。”蒋徽说,“说起来,我对你,不是不钦佩的。”
“彼此彼此。”陈嫣道,“我总是想不通,你在外人单势孤,只凭借着易容术,便数次死里逃生,是你运道太好,还是另有高人相助。”
很明显,陈嫣并不知道蒋徽自幼习武、熟知各种机关毒/药。
如果当初陈嫣曾命人直接与蒋徽动手,此刻便不会有这个困惑。
“我运道的确不错。”蒋徽笑道,“为何那般算计我?”
“为何?”陈嫣讽刺地笑了笑,“因为我知道,你钟情董飞卿,而他,对你亦是用情至深。”
蒋徽道:“不妨多说几句。”
“你写过一个话本子,局外人看的话,大多会联想到那是唐修衡、董飞卿、程恺之等人的过往。”陈嫣一笑,“其实不是。那是你意象中的你和他。我确定这一点,是在你们先后离京之后。”
蒋徽似是而非地笑了笑,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陈嫣缓声道:“你们的文章之中,有很多观点相同,只是表述方式不同;你们的猫图之中,画得最好的从来是一只白猫——你们都特别喜欢它,画出来的它,格外地活灵活现。没冤枉你们吧?”
蒋徽说:“这些,我要感谢你。若不是你指出,我以前都不知道。”
“单单这些,我并不能认定你们是两情相悦。”陈嫣如实道,“直到出了珍珠手串、发箍的事情,我便可以确定,你们情根深种。”说着这儿,她笑了,好奇地望着蒋徽,“我不明白,那日你是疯了还是傻了,也不明白,董飞卿那段日子,是疯了还是傻了。”
蒋徽自嘲地牵了牵唇,“我犯傻、发疯的时候从来不少。”
是的,陈嫣说的没错,那次,她就是有点儿疯了、傻了的意思。
那天,萧瑟的风中,她雇了一只小船,泛舟湖上,去往建在湖中心的一个饭馆。
饭馆的招牌菜是西湖醋鱼,说过的,要亲口品尝江南的美味,可以的话,不妨请教老板,细品做醋鱼时的食材、配料,日后可以自己做。
离饭馆越近,心绪越是低落:江南的风味小吃、名菜,就快尝遍了,风景也是得空就看,迟早会看完。
一次次地,在心里问:董飞卿,你怎么还不来?再不来,我还能等多久?——挽留自己停留的理由,越来越少了。
她是想,如果他来江南,定不会隐姓埋名,消息很快就会传遍街头巷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