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的董飞卿,变得安静、沉稳,“我知道。您从来不会跟我说他的不是,此次亦然,不过是替我着想。
“但是,我不会。从没后悔过。
“当初他和老太爷把我关在祠堂,命护卫在外重重守护,想把我活活饿死,再给我安个绝食自尽的名声,若不想死,就要听他的安排。
“那时起,我就当我死了,想着走出祠堂之后,我得换个活法儿。
“是他让我看到,利欲熏心的人的嘴脸,原来能丑陋恶毒到那种地步。
“他是让我嫌恶之至的人。各自生死,早已各不相关。
“我只想堂堂正正、随心所欲地活下去。如果没有您和师母,我哪一样都做不到。”
飞卿曾被关在董家祠堂的事,程询知道,至于飞卿的想法,这是第一次听到。他探出手去,拍了拍飞卿的肩。
董飞卿没猜错,董志和要见董飞卿,正是因为想通了上次相见的事——他与董飞卿做戏,董飞卿也同样在对他做戏。
若是到现在还没回过味儿来,他这半辈子,也真就是白活了。
皇帝那样的维护程询,固然是因为君臣多年情分生出的信任,亦是因为在当时便留下了凭据。可悲的是,他不知道。但是,程询不会不知道。是以,程询其实早就料定了这样的结局,绝不会有一丝心虚。
程询担心他举棋不定,不与门生心腹站到明面上。
董飞卿便协助程询,做了那样一出戏,让他当即下定决心。
董志和想通之后,第一反应就是当面问问董飞卿,到底怎么想的,便让前来探监的幕僚去求见程询,问他能不能让董飞卿来大牢一趟。
可是,等幕僚离开之后,他脑子也清醒过来:这是多此一举。
董飞卿不会来,而他,便是相见,又能说什么?
林林总总的过往相加,董飞卿心里的亲人就是程询,遇到大是大非,就是要无条件地帮助程询。
早已相互视为陌路人,各自的安危,都不是对方会挂心的。
他无力地跌坐在监牢里的柴草上。
皇帝已经亲口认可了他的过错,刑部尚书又打心底不赞成他让门生弹劾程询的事情,他们三个在牢狱之中的处境可想而知,与秋后问斩的犯人没什么差别。
过了许久,他开始凝神斟酌自己的来日。
皇帝的斥责、暴怒施加在他头上,他始料未及。但是,程询和他进入内阁之前、之初的事情,都记得一清二楚。
不管怎样,皇帝算是很念旧情的人,不会生出取他性命的念头,除非……有人为了保他,跳出来再生是非。
那是绝对不可行的。
发作他,皇帝亲自出面。
对付他的门生旧部,便是程询自己的事情了,那厮一旦心狠手黑起来,可不是他外面那些亲信能应对得了的。
已经这样了,他和文睿临、李夫之的前途已经葬送,何苦再搭上旁人?
在程询与他之前倒台的首辅、次辅,在身陷困境时是怎样做的?皇帝又是怎样对待的?
他苦苦思量半晌,心里有了数。
是因此,翌日再有幕僚来探望时,他正色叮嘱道:“在这关头,任何人都要恪守本分,一言不发。谁要是想在这时候救我走出困境,不亚于害我,更会害了自己。
“我在皇上心里,到底还有多年的苦劳可以弥补一些过错,你们又有什么?但凡犯了错,怕就要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切记,即日起,就当不曾与我结缘,更不曾投在我门下。
“是我无能无德,对不住你们。”
幕僚见他神色郑重,便知交待的都是心里话,也只好黯然称是。
几日后,文睿临、李夫之耐不住刑罚,双双招供,承认万鹤年一事是董志和指使,他们是爪牙。
至于董志和,三法司只过了两次堂,且只是声色俱厉地问话,不曾动刑。毕竟,皇帝暴怒时的态度不能全然当真,对于入阁十多年的董志和,发落应该不会太重,既然如此,他们就没必要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出手刁难。
董志和对自己唆使门生做文章诬陷程询的事供认不讳。
此案审结之后,三法司面圣时,把曾镜一案的卷宗一并呈上。
他们的建议是:董志和流放古北口,董夫人秋后问斩。
皇帝思忖多时,颔首道:“准。”随即,拿起御笔批示。
料理完这些让人膈应的事儿,皇帝唤程询来说话,问起董飞卿的打算。
程询道:“臣去问过他,他并无回到官场的打算,眼下,只想帮衬着名士开办书院,把这事情做好。”
皇帝扬了扬眉,随即就笑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再看几年吧,他真能做出个名堂,我喜闻乐见;若又是没长性半途而废,我一定要把他绑到跟前儿,把他那个性子扳过来。”
程询也笑了。
“少了次辅,你我都要格外繁忙些。”皇帝示意程询到近前落座,“快些帮我参详一番,提拔哪个人合适。”
君臣两个细细地探讨起来。
董志和离京那日,将近八月,天气已经不太热了。
董飞卿、蒋徽站在路旁,望着官差、董志和渐行渐近。
眼看人就要看近前了,蒋徽取出穆雪的信件,交给董飞卿。
董飞卿接过,迎向董志和。
穆雪和阿锦已经死了,这是任何人都没办法改变的事实,但是董飞卿想,有必要让董志和看一看穆雪的亲笔信件。
最起码,董志和得明白,他看人的眼力、用人之道都不对,就算只是为了丧命时只有九岁的阿锦,他都应该有一份发自心底的愧疚、悔恨。
当然,这或许只是奢望。董飞卿牵出一抹讽刺的笑。
第69章 书院日常
两名押送董志和的官差都认识董飞卿, 跳下马来,笑着拱手行礼, 其中一人道:“公子前来, 是——”
董飞卿瞥一眼董志和,“说几句话。”继而取出打点的银票,送到二人手里。
二人推辞一番,到底是笑着收下了, 牵着马走开去一段。
董志和看着董飞卿,目光极为复杂。
“有一样东西, 你该看一看。”董飞卿将穆雪那封信取出,展开来,送到他手里。
董志和迟疑一下,用戴着镣铐的双手接过,敛目阅读。看完之后, 脸色愈发灰败, 又从头细读。
穆雪对他没有怨恨——起码在与他不期而遇之前,都没有怨恨过他,告诫陈嫣的, 只是在她和阿锦出事后远离董家。她对他用过最重的言辞, 不过是心狠手辣。
完全在意料之外。
原来, 她对他,真的是忠心耿耿。
这一生, 如此待他的女子, 应该只有她一个。
他干燥的唇动了动, 牵出一抹讽刺的笑容。
那样的一个女子,与她的女儿,以那样惨烈的方式,死在了他眼前。
他抬起头,茫然地望着晴空。
董飞卿从他手中取回信件,折叠起来,放回信封,问:“想不想随身带着?”
董志和颔首。
董飞卿把信交给他,随即退开两步,“保重。”
董志和凝了他一眼,“保重。”
再多的言语,没有了。
他们早已无话可说。
阿锦、穆雪身死之前的一幕幕,变得格外清晰,变成画作一般,镌刻在心头。再踏上一望无际的长路,董志和的脚步分明变得分外沉重。
蒋徽望着董志和的身影渐渐远去,缓步走到董飞卿身侧,“回家?”
他侧头看她,微笑着说好。
.
朝堂中,皇帝调任一名封疆大吏进京,入内阁,拜次辅。
在董飞卿看来,新任次辅许阁老对于叔父而言,与董志和在的时候大致相仿。那是叔父早已习惯的情形,是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时光流转,进入八月。
书院按照薇珑、董飞卿的意思修缮一新,只有少数一些地方还需单独费些人力、时间完善,但并不影响旁的事。所需的书桌、座椅、文具等等亦安置到相应的屋舍内。
八月初六,书院门楣挂上偌大的“晋江书院”四字,充作影壁的巨石上,工匠也已雕篆上晋江二字。
同一日,晋江书院招收学生的告示张贴出去。
八月初七至初九为报名的时间,八月初十开始到八月十二为止,报名的人来书院接受叶先生等几位名士的筛选。
作为堂长的董飞卿、管三和任职掌书的蒋徽,在同期也忙碌起来:
叶先生与管三请来的在书院任职学长、会长、斋长、讲书……等人员相继到来,这些人大多需要住在书院,董飞卿和管三逐一为他们妥善安排下去;
大量书籍一箱一箱送到书院的藏书阁,需得分门别类地安置到高大结实的书架上,这件事,蒋徽担心别人越帮越忙,情愿亲力亲为。
藏书阁是一个三进的院落,书籍分放在二进的正屋、耳房、厢房之中,再往后走,便是存放书院卷宗、档案的地方——这些也需要专人打理,职位名为书办。
也就是说,日后,蒋徽要和一个人同在藏书阁共事。
巧得很,蒋徽连续忙碌几日,都没能与书办碰过面。
忙碌好几日,蒋徽料理完手边的事,比照着亲手书写的名录核查一番,没有错处,放下心来。
手边无事,蒋徽取出记录着书院各职位的名单,凝神细读,要做到对日后共事的人心里有数。
刚看到书办一栏,友安来了,笑道:“叶先生和公子请您过去一趟。”
蒋徽漫应着站起身来,放下名单时,匆匆一瞥,看到名字是楚裳。无疑,定是叶先生很信任的女子。
书院落成之际,叶先生便住进来了,居处是先前位于宅邸西侧的正房。今日她与董飞卿唤蒋徽过来,是招收学生的事情已经有了结果,要蒋徽来看看花名册,若是有实在不妥当的,便从名单上划去,若是有不该落选的,便补上。
蒋徽见到二人,听完他们的用意,笑了笑,道:“若不是书院刚建成,收的是第一批学生,要我说,谁想来都该让他如愿。”
“我与飞卿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叶先生笑容柔和,“只是,书院刚建成,出身、家世实在太复杂的人,还是尽量别让他们进来。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们应对起来会觉得吃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书院的名声传扬出去的时候,便不会再设门槛儿了。”
蒋徽颔首一笑,拿过两份花名册,看了一遍。其实她与董飞卿了解到的方方面面的消息大致相同,他若是同意,她绝不会反对。她认真看的目的,是数人名,最后得知此次共收了七十名男学生,二十名女学生——比起京城别的书院,人数已经很多了,这其中,又包括十几名六七岁的男孩子和六名七、八岁的闺秀。
看过之后,她交还给叶先生,“我瞧着没有不妥的地方。”停一停,笑道,“往后这种事就别唤我来了,我只是掌书,怎么能掺和这种重要的事情?”
叶先生和董飞卿都笑起来。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花名册写成告示,张贴在书院前方,被录取的人员在八月十六前来,未被录取的不妨明年秋日再来。
蒋徽回到藏书阁,径自去了后面。
走进门内,便看到临进门的位置的书案后方,有女子伏案书写,神色专注。
蒋徽轻咳一声,唤起对方注意。
女子停下笔,抬眼望向她,随即站起身来,绕过书桌。
是容颜姣好、身形窈窕的女子。蒋徽笑盈盈地问道:“是书办楚裳么?”
女子微笑,“是这儿的书办,但我姓楚,单名一个棠字。”
“……”蒋徽汗颜不已,鲜见地露出窘迫之色,“实在是对不住,居然看错了你的名字。我这眼神儿,一向不大好。”
楚棠神色无辜地道:“没事,我粗心大意的时候也不少。起初看你的名字,也看成了蒋微。”
三言两语,便让蒋徽的窘迫消减大半,对楚棠生出几分好感。不论有意无意,不是谁都能这样自然而然地化解别人的尴尬。
楚棠又道:“掌书、书办应该都是细致缜密的性子,偏偏选了这样的两个人。”
蒋徽笑出来,“可不就是。”心里却是明白,楚棠绝不是不细致的人,倒是她,往后要一再克制自己,才能避免时不时地就犯迷糊出错。
因是初见,蒋徽与楚棠叙谈一阵,便道辞回了前面。
酉时,董飞卿来找蒋徽,“走,去兔园看看。”
“兔园?”蒋徽扬了扬眉。
“薇珑养兔子的地方。”董飞卿笑道,“她养兔子的事儿,我跟修衡哥打趣了她几次,她索性给那个院落取名兔园,匾额都挂上了。”
蒋徽笑出声来,“你们可真是的。”三个人,每一个都让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随后,两个人一起去了兔园。
薇珑和黎王爷救下的那只兔子,正是蒋徽上次一看就喜欢的黑白毛相间的那只。小家伙由好几个人照看着,不过这些时日,明显肥了不少。
这会儿,黎王府的人正在喂它,它吃得津津有味,样子可是可爱。
看了一阵子,董飞卿带蒋徽去了前面的屋舍之内。
室内的布置,让蒋徽有些意外:五间房打通,四面垂下一根根银色的细绳,细绳末端分别缀着风铃,风铃的末端,又缀着一个个样式小巧的长方木匣——也不能说是木匣,因为上端完全敞开。
“这是什么意思?”她问。
董飞卿道:“我是想,书院刚开,打理时难免有疏漏之处,再一个就是,各位教书的先生是否有不足之处,只有学生们心里清楚。所以我就想,该为他们专门设置一个地方,说出自己对书院和某位先生的建议。当然,除此之外,他们想说别的也可以。总而言之,兔园就是让学生畅所欲言的地方。”
蒋徽释然,觉得他这主意实在是好,随即便有了顾虑:“他们各抒己见是好事,但若被谁记恨的话,就不好了。这一点,你考虑到没有?”
董飞卿颔首一笑,“考虑到了。日后兔园的倒座房就等于是门房,安排两个专人打理此事——谁递条子进来,交给门房的人即可,署名与否,全看自己愿不愿意。门房的人收到之后,拟出明目,如实抄录下来,末了,把明目贴在信匣子外面,条子放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