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万鹤年,若尚有当初带着百姓闹事的胆色,没有别的企图,告状一事绝不会发生――能被人挟持进京,能被人带到大理寺前,心智也被蒙蔽了不成?当日到了大堂上,他就该把实情道出。如此,便不会有这一场风波。”
刑部尚书松一口气,请示道:“请皇上示下,此人该如何发落?”
“听说他年纪不小了,大抵经不起刑罚。朝廷懒得杀这种人。”皇帝思忖片刻,吩咐道,“让他挂着诬告首辅的告示,游街三日,随后遣送回祖籍。
“另外,传朕口谕:日后万鹤年若再出言谩骂首辅,杀无赦!”
“臣遵旨!”
这一场风波,便以董志和颜面尽失、锒铛入狱的结果得到平息。
至于如何发落董志和,皇帝还需好生想想。
次辅犯了最不该犯的错,让他心寒、失望至极,但如何惩戒这个错误,便要拿捏好分寸了。
怒极时恨不得把董志和千刀万剐,但冷静下来之后,想的便是此人多年来的功劳。
老话总说没功劳也有苦劳,其实真就是那么回事。
军国大事上的很多举措,向来是首辅提议、次辅反对。他总是心里认可首辅,对次辅的反对头疼不已,只是不可对任何人说罢了。
但长远来看,那就是他需要的局面,让臣子在反复争执期间,得到比首辅最先提出的更详尽更缜密的章程。
不得不承认,在这种事情上,董志和付出的精力不比程询少――挑错,偶尔甚至是吹毛求疵,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董志和一直都有用处。
其实,说到底,董志和若不跟他来这么一出,他真不会让他离开内阁,至多是狠狠地敲打训斥一通,让他把次辅的位子让给别人几年,退到低一些的位置,学学别人的治家、处事之道。
偏生董志和先沉不住气了,认定了程询会趁机打压,将他逐出官场,想出了那样险恶的对策。
董志和怎么会知道,程询在广东期间,他一直与他信件不断,君臣两个对很多事都是推心置腹地交了底。
在他这帝王心里,这些年来,是程询陪伴他走过的,数次的腥风血雨,连年的战事天灾,数次适度地调整律法,都是因为他有这样一个最出色的首辅,才能一再化险为夷,一再在朝政上如愿以偿。
忙忙碌碌这些年,为的是天下百姓,为的是开创盛世――这是根本,是君臣二人无言的默契。
让他猜忌这样的肱骨之臣?做梦。
他尽心竭力地要做明君,那些人却偏把他往做昏君的沟里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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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里那一场施加在董志和头上的疾风骤雨,很快化为邸报,传至京城官员府中,再传扬至街头巷尾。
蒋徽听说之后,长长地透了一口气,随即,开始静心斟酌,董志和到底会落得个怎样的下场。
就算将功补过,官职也绝对是保不住了。而若没有董夫人入狱、董家老夫妻二人状告董志和那档子事,皇帝还能给他一条辞官致仕归隐种地的路,可那些是先一步发生的,到眼下,恐怕在地方上都已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那么,董志和恐怕要经受一番牢狱之苦,随后得个罪名,流放至贫苦之地。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若出意外,不外乎是董志和那些爪牙想要保住他,又出阴招险招。要是到了那等地步,皇帝恐怕会杀鸡儆猴,把董志和流放到几千里之外的荒山野岭。
应该不会有那么蠢的人吧?蒋徽想着,皇帝对叔父的信任、维护都到什么地步了?但凡有点儿脑子的人,也不敢在这档口往刀口上撞。
想到皇帝,蒋徽由衷生出敬仰之情。
明君并不多见,皇帝这样的明君更不多见。少见程度,大概与师徒两奇才一事有的比。
她曾说过,要把叔父当年的事情写成话本子,而在今时今日,想法略有调整:要把最难能可贵的君臣二人过往诸事写成话本子。
写成之后,若是戏班子想改编成台上的戏,她会爽快地答应。
皇帝和叔父的事,应该让天下百姓知道得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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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尚书亲临大理寺监牢,将皇帝口谕传给万鹤年。
万鹤年听了,先是身形一僵,随即神色复杂,末了竟落下了浑浊的泪。
刑部尚书冷眼看着他,“你打着清正廉洁的名号,在官场做了多年的混子。当年程阁老便看出了你沽名钓誉的本性。
“十几年了,你不知反思、悔改,埋头苦写谩骂程阁老的文章,这何尝不仍然是沽名钓誉的行径?――对你那些文章,嗤之以鼻的有之,认可赞赏的有之。
“看你万鹤年多厉害,连权倾朝野的程阁老都能百般诟病,而且程阁老一直知情却不置一词,定是心虚之故,才从没与你打过笔墨官司――你是不是这样想的?那些趁机起哄的小人又是不是这样对你说的?
“蠢。活了半生,我真没见过比你更蠢的人。
“你怎么就不想想,只有值得的人与事,才是朝臣愿意理会的。你算个什么东西?做了跳梁小丑多年而不自知,如今还妄想见首辅甚至皇上?”
刑部尚书哈哈地笑起来,笑声里皆是不屑、讽刺。
万鹤年的身形哆嗦起来。
刑部尚书俯视着他,“眼下可好了,清官万鹤年是不在了,只有一个诬告首辅游街示众的小人。
“皇上也说了,你要是再谩骂首辅,杀无赦。这一点你务必要听清楚、记在心里。”语毕,走出牢门,阔步离开。
过了好半晌,万鹤年嚎啕大哭起来。
狱卒奇怪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这一场哭,是为了名声尽毁,还是为了被人利用却成了笑柄的悔恨。
再一个,对首辅有无愧疚之情?――那是狱卒不会指望的。这种人,或者就是那种糊涂一辈子而且糊涂至死的人。
细数以往那些事,的确是让人膈应到牙根儿痒痒、手也痒痒,但是,从今日起,不需要了。
这个人,已经等同于不存在了。
狱卒走过去,高声打断万鹤年的哭声,“走吧,大理寺已经安排好你游街示众了。过了这几日,你就能回祖籍,我也能眼不见为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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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的管事妈妈来看望陈嫣,把董志和被关入刑部大牢的事情原原本本讲述一遍。
陈嫣听完,无声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他终于走到了末路。实在是可喜可贺。”
管事妈妈道:“虽然您说过不用,可老爷、夫人还是想帮您周旋一番。
“在这情形下,不管是谁,都会更加嫌恶董家的人,对于此案,更会认定全都是董夫人的过错。
“所以,您把心放宽,再等待些时日。”
陈嫣听了,牵了牵唇,“别人兴许就如你说的那样,认定全都是董夫人的过错,但是,陈家人别那样认为才好。”
管事妈妈听不懂,便只是陪着笑。
陈嫣又问:“承宇近来如何?”
管事妈妈道:“很是挂念您,总想着来监牢探望,但是……老爷、夫人觉得不大好,孩子还是尽量别来这种地方。”
“没错。别让他来,我跟他也没什么情分,不想见他。”陈嫣语气淡淡的,“往后,承宇就要请爹娘费心了。”
“老爷夫人一直尽心照顾,您大可放心。”
“是,我该放心了。”陈嫣笑一笑。
转过天来,大理寺出了一件谁也没有料到的事情:陈嫣自尽了。
第68章 送行
陈嫣是让陈瀚维、陈夫人又爱又恨的女儿。
她的自尽, 让夫妻二人悲痛欲绝。
虽然隐隐觉出女儿很有些生无可恋的意思,但是打心底认为, 她走之前, 总会有些征兆,再不济,也会跟他们道别。
可是,她没有。称得上交代身后事的言语, 不过是要他们照顾承宇。
已经说了,要全力为她斡旋, 她却不肯接受。如此绝情,对生身父母,一点点眷恋也无。
夫妻两个双双病倒在床。
另一方面,陈嫣的死,对曾镜一案毫无影响。陈嫣是死了, 但不是死无对证, 曾交出的物证都在,人证亦没有否认先前供词的,再加上董志和已经倒台, 董府乱糟糟的, 没人顾得上董夫人。
刑部一面按部就班地核查曾镜一案, 一面请示过皇帝,联合大理寺、都察院, 审讯文睿临、李夫之。
方默给沈安置办了一所小小的宅院, 又雇了几名下人照顾她。
董飞卿和蒋徽的家, 沈安虽然很喜欢,但她来京城的目的就是找方默,又不好意思长期打扰,当日便搬了过去。
蒋徽特地过去看了看,见方默准备得很周到,并不需要她帮忙添置什么,也就放下心来。回到家里,吩咐郭妈妈,得空就派小丫鬟送去一些养身的羹汤或食材、药材。沈安的伤刚好,需要调理一段时日。
陈嫣的事情,她听说之后,心里有些感触,却无法用言语表述出来。
这日,薇珑过来了,把手里的黄杨木匣子随手放下,闲话几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了眨,问起陈嫣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管这些做什么?”蒋徽道,“就快做新娘子了,别听这些丧气事。”上个月,薇珑及笄,她和董飞卿虽然没去道贺,但都送了特地准备的及笄礼。
薇珑就笑了笑,“你不告诉我,我也会跟别人打听。”
“好吧,跟你说说也无妨。”蒋徽便站在置身事外的角度,把所知的事情原委说了一遍。
薇珑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对下人、心腹,不该是董阁老那个路数。”停一停,道,“昨日用饭的时候,爹爹说起董阁老唆使爪牙诬告叔父的事儿,挺生气的,说那厮简直是狼心狗肺。
“董阁老那两个爪牙,这次定要吃尽苦头。
“至于董阁老,爹爹说让他半死不活的就很好,要比一棍子打死他更解气。”
蒋徽认同地道:“没错。寻常官员被降级罚俸,都会处处碰壁瞧别人脸色,何况这种从高处跌下的情形。”
“如果他不是飞卿哥哥的生身父亲……”薇珑轻轻地叹息一声,“我不知道会如何憎恶他。程叔父可是我从小到大都最尊敬、钦佩的人。”
蒋徽笑着揉了揉她白生生的脸颊,“都一样。你再上火,也不能让你飞卿哥哥成为别家的孩子。”
薇珑则笑着握了握她的手,“这一点而言,你和哥哥也很般配啊。”停一停,认真地问道,“姐姐,我什么时候可以当上姨母啊?”
好像那是谁可以决定的事儿似的。蒋徽微愣,随即笑道:“我哪儿说得准啊,要是有了喜脉,一定会及时告诉你。”因为是姐妹,这种话题,便不需要避讳。
“要快些。”薇珑绽出绝美的笑靥,“我是被你们护着宠着长大的,现在就特别想早些当姨母,加倍地宠着你和哥哥的孩子。”
蒋徽笑道:“这好说。只要不出万中之一的意外,你一定会如愿的。”
“这次过来,是有东西送给你和哥哥。”薇珑拿过手边的黄杨木匣子,递给蒋徽,“是两本小册子,写的都是京城各家子弟、闺秀相关的事——都是你们不在京城因为好事或坏事冒出头的,也不知道你们用不用得上。”说着,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唐意航说,我这是吃饱了撑的,全是无用功。”
“修衡哥那是胡扯。”蒋徽心里是满满的感动,由衷笑道,“一定用得上。我们总不能凡事都找他和开林哥打听消息,叔父那么忙,就更不能为小事给他添乱了。”
薇珑明显好过了很多,唇畔逸出开心的笑容。
同一时刻,茶室二楼的雅间,程询与董飞卿守着一局棋,相对而坐。
下棋间隙,程询提起皇帝曾问起飞卿的事,“皇上问你想不想回官场,给我句准话吧。”
董飞卿摆一摆手,神色坚定,“不回。”
程询扬了扬眉。
董飞卿神色诚挚,解释道:“张罗书院事宜期间,我就越来越觉得这是件好事,也是我一定会有长性做好的事情。您被诬告、弹劾的事情一出,我这心思就更坚定了。
“不论是您、修衡哥或皇上,方方面面的流露出的观点、品行,都该有更多的人了解,甚至传承下去。
“至于官场,有您和修衡哥,万事不愁。况且,我其实也真不喜欢官场上的尔虞我诈。”
程询悠然一笑,“小时候数你最闹腾,眼下看起来,倒是最喜欢简简单单的时日。”
“可不就是么,先前我都没意识到。”董飞卿笑说。
程询故意给他泼冷水,“让学生们了解天子、权臣的见解、主张,非一日之功,需得长年累月地潜移默化,在那期间,少不得有人唱反调,你受得了?——学院那种地方,最讲规矩,你做得到?”
“瞧瞧,您这是小看我。”董飞卿笑道,“这事儿吧,您跟我先搁下,几年之后再谈。”
程询逸出愉悦的笑容,“行啊。”沉了片刻,又道,“董志和想见你。”
董飞卿扬了扬眉,有点儿意外,“被算计的事儿,他想通了?”
“不知道。”程询说道,“你最先的念头是去还是不去,这是最重要的。”
董飞卿老老实实地道:“可我第一个念头是他是否想通了。”
“……”程询看着他,“现在想。”
“不去。”董飞卿毫不犹豫地道,“因为他曾经是我爹,我就该去探监?是做给我自己看,还是做给别人看?再说了,我去了有什么好?一个不留神,把他气出个好歹来怎么办?”
“……”程询的表情,有点儿拿他没辙的意思了。
“我会见他,但不是这时候。”董飞卿这才说出打算,“到他离京之际,我会见他一面,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他。”
程询凝了他一眼,“你心里有数就行。在我这儿,我只是担心你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