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马走出去一段, 方默对董飞卿道:“我得给沈安置办个宅子, 不能总让她麻烦你和嫂子。选地方你在行, 帮我看看。”
董飞卿颔首说行,又道:“你到底怎么打算的?总拖拖拉拉的可不像话。我要是沈镖头,怎么也不会让她来找你。”
方默就笑,“他是不应该同意,偏就同意了,我也纳闷儿呢。”
“少避重就轻。”董飞卿说。
方默道:“我能有什么打算?总不能自己还一穷二白的,就琢磨娶妻成家的事儿吧?现在我爹快活成我儿子了――大事小情不断,我净给他收拾烂摊子了。一说这些就头疼。”
董飞卿大概明白了方默的意思。对沈安有意无意放一边儿,他现在的家境,不适合成亲。
这也对。谁想跟谁结为连理,都不想因为自己使得对方太过辛苦。
“这一阵怎么样?手头富裕么?”董飞卿问道,“我这儿过得还成,拮据了就说话。”
方默失笑,“过得去,不然哪儿有闲钱置办宅子。你要是有心,不如琢磨琢磨生财之道――书院的事儿我是没法儿掺和,你想想别的行当。”
董飞卿凝了他一眼,“你在我跟前儿戳着,我能想的行当,只有开镖局一条路。但是,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的?”方默笑道,“我找趟子手、镖头,你只管出银子,当甩手掌柜的。”
董飞卿哈哈一笑,“听着是不错。我想想。”
“当个事儿。”方默道,“教书的人也得吃饭,开书院怎么都发不了家。”
“我总得忙完手边的再张罗别的。不然两头都要觉得我三心二意,哪边都不能成事。”也不是兼顾不了,关键是蒋徽一定会担心他又犯了没长性的毛病。
“并不是催你。”方默道,“我入冬之前都得忙活家里的事,时不时捞点儿外财就行。”
“你搬到我附近住下吧?”董飞卿说,“有个什么事儿,方便相互照应着。”
“是有这打算。”方默牵了牵唇,“那位姑奶奶在这儿呢,我总得尽一尽地主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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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内阁值房里,阁员宁博堂把手里的折子重重地拍在案上。
程询瞥他一眼,“嗓门儿压低些。我胆儿小。”
宁博堂望过去,吹胡子瞪眼的表情慢慢转为无奈的笑脸,“难得我为你鸣不平,你却在那边说风凉话。”平时,他与程询的关系淡淡的,政务上出现分歧的时候,他人前人后地与程询争论不休。
“火气大,不妨多喝茶。”
宁博堂真就端起茶盏,喝了两口,随后将面前的折子归拢起来,送到程询手边,“你心宽,就好生看看别人是怎么给你泼脏水的。”
程询笑微微的接过,“这种折子多一些,也有好处。我看看就算。”都是弹劾他的,他当然要避嫌,不需有任何意见,转手交给皇帝过目就行。
宁博堂真服气了,笑开来。当年,他和程询、董志和同榜,考中的名次不同,殿试之后的际遇自然也不同。
程询、董志和分别外放到广东、广西那一年,他还在翰林院苦熬。
皇帝发落了懋远知县万鹤年之后,他主动请命外放,到懋远做父母官。在当时,那是官员避之不及的难题,他的请求自然当即得到允准。
初到懋远,天灾刚过,一些地方伤了元气,而广东官场已在程询、陆放合力整治下,逐步恢复清明的风气。程询不再繁忙,得空便带着小厮四处走动,去看过他,权当串门儿。
那时候,懋远的百姓都在怀念上一任县令万鹤年,心里恨死了程询,连带的会偶尔一起给他使绊子。
他气得不轻,可也正因那份儿气恼,打定主意要把懋远百姓的脑筋拨正。
他在那里停留了六年,心血见了成效之余,对两广诸事已是如数家珍。在他心里,程询办得最漂亮、最不容人质疑的,正是万鹤年相关诸事。
可到了如今,董志和的爪牙偏就翻出那件事来针对程询。
看似荒唐,实则是试炼皇帝对首辅的态度:但凡生出一点儿猜忌,此后多年,程询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而同样的,董志和那边也算是摆出了破釜沉舟的架势:但凡皇帝对次辅还有与一点儿挽留、不舍之意,都会拿捏着分寸应对弹劾程询的折子;若是全然否定,便等于是给董志和指出了仕途末路。
雷霆雨露,都是天恩。最难测的,便是帝心。
皇帝有着两种截然相反的面目:对赏识信任的臣子,有情有义;对触碰到自己底线的臣子,翻脸无情。
这么多年了,程询、董志和伴着皇帝走来,君臣情分十分深厚。可以的话,帝王都不会愿意打破已经维持很多年的朝堂格局,首辅与次辅,哪一个都不愿割舍。
偏生董家人不争气,幺蛾子一出接一出,终于,无意间逼得董志和陷入了仕途瓶颈,选择铤而走险。可关键是,董志和满脑子都是帝王心思、权臣争斗,却独独忘了民心。
宁博堂又喝了一口茶,开始默默地在心里打驳斥那些折子的腹稿。
说起来,程询这人,行事手段从来让人摸不着规律,你觉得他该强势霸道的时候,他能慢吞吞地跟人磨叽好几年;你觉得他该从缓行事的时候,他给你来一出雷厉风行果决狠辣,别说被他整治的人措手不及,看着的人都晕头转向。
是以,宁博堂总觉得这人太可怕,还是守着本分、离远一些为好。
而在这种事情面前,他做不到置身事外。
程询这样的权臣,世人可以恨他、骂他、算计他――那都是他站在荣华之巅理应承受的,但绝不能埋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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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董飞卿的手下每日早出晚归,行踪不定,董志和愈发心安。
至于万鹤年那边,呈上诉状当日,大理寺卿便黑着脸把他关进了监牢,随后,带着诉状去了刑部,与刑部尚书商议之后,这日联袂进宫面圣――告当朝首辅的案子,不是他们敢接的。
皇帝询问几句,温声道:“万鹤年……这个人,朕有些印象。”
大理寺卿、刑部尚书一起给他提醒。
皇帝记起了整件事,神色便冷了三分,“那厮这些年都在骂朕的首辅,到眼下还不解气,跑到京城来生事了?”
两名臣子自是不便接话。
皇帝取过那份诉状,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这状子上的言辞,比起他动辄不带脏字的骂人,显得过于温和了些。”他把诉状放下,轻拍一下,“程知行近日没了次辅帮衬,忙碌的很,没工夫理会这等事。先把告状的关起来就是了。”
大理寺卿、刑部尚书齐声称是,继而告退。
皇帝语气淡漠地叮嘱一句:“此事,不论任何人问起,一个字都不要说。”
二人恭声领命,却已明白皇帝的用意:只要他们把皇帝的话复述给别人听,有心人便能揣摩出圣意,要凑热闹弹劾程询的,兴许就会话锋一转,装腔作势地为首辅鸣不平。
皇帝一面批阅奏折,一面若有所思,过了好半晌,传锦衣卫指挥佥事到面前,吩咐道:“程知行外放广东期间,锦衣卫随行,定时传密信给朕,禀明他及当地诸事。那些密信已经在锦衣卫存档,给朕找出来,预备着。兴许过几日就能用上。”
锦衣卫指挥佥事称是而去,心里直乐:皇帝有时候特别有意思,就像是随身携带着小账本儿,只怕官员不跟他翻旧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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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卿回到衙门,特地去监牢看了看万鹤年。
万鹤年一身布衣,是个分外清瘦的小老头儿,面相透着倔强。
大理寺卿走到牢门前,道:“料想着你在京城也没落脚之处,离了大理寺,说不定会四处散播辱没程阁老清誉的糊涂话,是以,便安心在这儿住一阵吧。”
万鹤年听了,不言语。
大理寺卿也不恼,道:“你那些文章,我抽空看了看,觉着你过得委实辛苦:已经是平头百姓的日子,却时时处处地留意首辅的大事小情,鸡蛋里头挑骨头。我真疑心首辅上辈子欠了你八百两银子。”
万鹤年缓缓地阖了眼睑,闭目养神。
大理寺卿问道:“你过得一穷二白,怎么到的京城?能不能告诉我,是哪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怂恿你做这种事?”
万鹤年似是入定一般。
“要不是看你一把年纪,又有过清官的名声,我真要先赏你一通板子。”早就被罢职的万鹤年状告程询,便是民告官,应该二话不说就往死里打一通。
万鹤年还是没有反应。
“你好生掂量一番吧,”大理寺卿好心规劝了两句,“别弄得做过清官却落得个晚节不保的下场,到那时候,没人会再纵着你谩骂首辅。”
陈家的一名管事妈妈,奉命得空就到监牢看望陈嫣,给她送来可口的饭菜、消暑的汤水,没少使银钱打点,日子久了,狱卒便对她宽泛一些,能容着她与陈嫣说一阵子话再走。
这日,管事妈妈把万鹤年的事情讲给陈嫣听,末了,压低声音,神色纠结地道:“奴婢没少听外院的人谈论这件事。别说程阁老不是做得出那种事的人,便是真做了,又怎么了?那时候的情形明摆着呢,等于是杀一个就能救成千上万的人。”
“有什么法子?”陈嫣在监牢,从来是惜字如金,这次却接话了,语声很轻,“有的人活着本就多余,可就是不能取他性命。杀了他,就会成为隐患。赶上朝堂不稳的年月,真就要为那些该死的鬼偿命。律法明明有那么多漏洞,很多权臣却无论如何不同意改,就是要用来玩弄权术,以下作的手段诬陷忠良。”
管事妈妈听了,一颗心悬起来,“您是说,这次的事,很麻烦?”
“是很麻烦。”陈嫣微笑,“闹不好,一个权贵之家,就要从京城销声匿迹。”
“啊?”管事妈妈以为她指的是程询,眼里有了真切的失望和担心,“那般人物,若是栽到小人手里……”只想一想,她就替程询不甘、憋屈。
第67章
对董志和来说, 这当然是个难题。
若承认程家有恩于董家,那么, 门生弹劾程询,便是恩将仇报。
若是否认,便是冷心冷肺,身后四位阁员都会把他看得一文不值。
董志和斟酌片刻, 恭敬里多了几分惭愧,认认真真地把话题往别处扯:“臣一生最无能之处,便是不善治家, 董飞卿年少时,臣无暇管教, 他背离家门时, 亦无法劝阻。……”
“罢了。”皇帝牵了牵唇, 取过置于案上的折扇,唰一下打开,缓缓地摇着, 视线落到董志和两个门生身上――
文睿临在都察院任监察御史, 李夫之在翰林院任侍讲。如果走正路的话,前程差不到哪儿去。可惜,越该知足的人,越不晓得知足为何意。
文睿临曾任广东监察御史, 李夫之生于京城, 年少时曾到广东游历――这一点, 是一早从锦衣卫那里拿到了这人的生平履历获知。
都与广东有些关系。怪不得, 董志和会选择他们明章弹劾。
此刻让皇帝气儿不顺的也是这一点:既然都曾去过那一带,怎么还能理直气壮地弹劾?
没错,他选的首辅招人恨,官场上有多少人敬慕艳羡,便有多少人痛恨谩骂,但是,人不能只听一面之词吧?好歹也得听听另一边的人怎么说吧?
他们不肯听,不是打心底对程询有偏见,就是因为三亲六故被程询整治过怀恨在心。
皇帝唤文睿临:“说正事。在你心里,认为的万鹤年一事究竟是怎样的情形;你眼里的程阁老,到底是怎样的品行。”
文睿临连忙上前,恭敬行礼,片刻后侃侃而谈:“启禀皇上,微臣曾任广东监察御史,负责巡视盐政、漕运、关税等等。
“当差之余,经常听到与程阁老、万鹤年相关的传言。
“在那里,情形与今时朝堂相仿,有人坚信程阁老光风霁月,如何都做不出屠戮百姓的事;有人则认定程阁老当初年轻气盛,外放期间,有过数次意气用事的情形。
“彼时,微臣心生疑窦,只是不敢越权查证。
“万鹤年来到京城当日,微臣便详细询问过两名河道衙门的官员――那一年,他们就在广东当差。他们说,当夜曾亲眼看到程阁老与懋远知县及百姓起了冲突,程阁老率领的军兵俱是刀剑出鞘。至于是否曾有人丧命,因为都有差事在身,不得而知。
“微臣以为,不论程阁老是否曾命官兵屠戮百姓,都一定有过不妥的举措。否则,人们不会在经年之后,还不能做到众口一词地相信程阁老的为人。
“是以,微臣恳请皇上彻查此案,派专人到广东,询问当地官员、官差。”
说着,他取出奏折,双手捧起,“微臣的奏折之中,列出了几个可以作证的人,恭请皇上过目。”
大总管刘允在皇帝示意之下,接了奏折,转呈到龙书案上。
皇帝又问了李夫之同样的问题。
李夫之的说法是,早年游历期间,曾到过懋远,听几名懋远百姓说过当年的事,几个人说法一致:当年的的确确有几百人丧命,或被军兵斩杀,或被葬于洪流之中。
一个是故意模棱两可,一个则是有意一口咬定。只要对程询有一点点的猜忌,都会随着他们的说辞生出几分不确定,不能再坚信程询并无过错――能达到这个目的,这件事就算是做成了一半。
只要皇帝听从他们的建议,派官员赴南方查实,就算程询一丝过错也无,在尘埃落定之前,都会陷入世人的怀疑、质疑甚至全然否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没可能总盯着一件事的进展,事发时随大流议论几句骂几句,之后该忙什么忙什么;等到事情有了结果,大多数也拉不下脸承认自己错了,会理直气壮地怀疑皇帝顾念多年君臣情分包庇程询――反正天高皇帝远,谁都不是局中人,怎么猜测都不合理,也都合理。
这就是世情,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人。
董志和需要的就是程询深受官员百姓质疑、避嫌留在家中、等候发落的那段时间。他可以继续留在内阁,暂代首辅职责,帮皇帝处理朝政,可以在一些军国大事上抢占先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