恣欢——九月轻歌
时间:2018-07-08 08:27:19

  皇帝不能没有内阁帮衬,尤其离不开首辅、次辅,两个人里面必须得留一个。既然留下了他,便是不再计较他治家不严引发的风波。
  等到程询回到内阁,皇帝就算心生亏欠,就算又想起了董家那笔烂帐,也不可能自己打自己的脸,出尔反尔地旧事重提。
  ――这样推测下来,首辅、次辅等于两败俱伤:程询说话势必再不会有以前的分量,董志和也已妻离子散。
  此刻的董志和,在反复回想董飞卿上次见自己时的每一个细节,他没找到端倪,所以仍旧确信程询在这件事情上有心虚之处。
  皇帝望向董志和,“你的门生说完了,你是否附议?”
  皇帝的话,不能不答,也不能一再绕弯子。之前董志和已有顾左右而言他的情形,这次要是再不痛快回话,皇帝火气一上来,就把他撵出去了。由此,他缓声道:“臣附议。”又提议,“皇上不如唤程阁老来回话,听听他的说法。”
  “听他说什么?”皇帝把折扇唰一声合起来,扔到案上。
  董志和常在皇帝面前行走,觉出了不对劲。
  文睿临、李夫之却是心中大喜,认为皇帝已经对程询不悦。
  宁博堂没顾上打量皇帝的神色,只敛目等待进言的机会,此刻上前一步,行礼道:“启禀皇上,臣有下情回禀。”
  “讲。”
  宁博堂道:“臣曾在懋远做过六年父母官,在臣调任进京之前,他们对程阁老都是由衷的敬重。
  “的确,臣刚到懋远的时候,看得出,百姓因为灾情,因为分流淹田的事,对程阁老有过抱怨,甚至怨恨。
  “可在后来,朝廷的补给按时发放,懋远遇到难处的时候,程阁老曾几次帮忙向相关衙门递话,奉旨回京之后,也一再为懋远及至广东的百姓向皇上进言,皇上一再施恩于广东,这是有目共睹的。
  “在当时,百姓不知原委,可时过境迁之后,尤其百姓的境遇越来越好之后,有些事情想通了,有些消息也后知后觉了。
  “早在臣还没离开懋远之前,当地百姓便已对程阁老满口称颂。
  “臣以头上的乌纱帽担保,程阁老绝对没有对不起懋远的地方。
  “臣恭请皇上三思,切勿听信小人的谗言!”
  话到末尾,他语气已经有些重了,说完之后,冷冷地睨了董志和一眼。
  皇帝颔首,“这件事,程知行一个字都不用说:歹话、好话,都会有人为他说尽。” 语毕对侍立在一旁的刘允打个手势。
  刘允像是早就在等这一刻,称是之后,小跑着出门,没多久便折回来,随他进门的是锦衣卫指挥佥事和一名锦衣卫,两人各捧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箱子。
  箱子打开来,从里面取出的,无一例外,皆是信函。
  “总有那么些人,善用‘莫须有’三个字做文章。”皇帝凝视着董志和,眼神玩味,笑容讽刺,“说起来,这件事是该翻出来了。
  “前河道总督、舒明达、陆放都已辞官,前者一直病歪歪的,就算有赶赴京城道出实情的心,身子骨也不会成全;后两个做起了闲云野鹤,居无定所,朕不知道他们客居何处――更何况,他们本就与程询交情匪浅,说的话如何能够当真。”
  “若派人去南边核实,在有些人眼里,便是朕已经给程知行定了罪。
  “要是换个人,朕或许真就那么做了。但对程知行,用不着。”
  他点手唤锦衣卫指挥佥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他们听。”
  “臣遵旨。”锦衣卫指挥佥事拱手行礼,之后转向在场官员,把当年万鹤年一事始末娓娓道来。
  在这期间,皇帝看着对方在案上的信函,间或取出一封,展开来看。
  宁博堂、刑部尚书越听笑意越浓。
  董志和、文睿临、李夫之越听脸色越差。
  锦衣卫指挥佥事讲述完毕之后,道:“此事,是前锦衣卫指挥使及两名锦衣卫亲眼目睹,三个人在事后先后照实记录在案,转呈圣上,圣上又交由锦衣卫归档封存。”
  董志和率先跪了下去,两个门生相继随之跪倒。
  皇帝又取出一封密函来看,把内容讲给众人听:“时年八月,程询、陆放率领军兵搭救被困的百姓,所在的山坡坍塌,两人一起滚落水中。
  “水下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程询左腿受伤,陆放头部撞到了顽石。
  “那时候,他们已连续几日不眠不休。
  “倒下去之后,便起不来了。没过几日,河道总督也累得卧病在床,随后都是在病床上料理公务。”他把信函恢复原样,放回原处,“朕单独派去给三人医治的太医,回来说,皇上洪福齐天,三位大人都捡回了一条命。”语声顿了顿,问道,“董阁老,程知行到底是杀人的人,还是救人的人?”
  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董志和撑在地上的双手,扣紧了地面,第一次,他对皇帝答非所问:“臣……有罪。”
  “你的确有罪。”皇帝站起身来,绕过龙书案,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治家方面,你简直就是个废物。
  “双亲为老不尊、继室心肠歹毒、三个儿子先后叛离家门。
  “你当初与原配和离,闹得很不像样,朕只当你身在他乡,对家事有心无力,况且,和离之事屡见不鲜。
  “哪成想,你董家从上到下,除了董飞卿,就是一窝毒蝎子!
  “先前说起董飞卿,朕问你,程家于你董家是否有恩,你胡扯了些什么?――董飞卿年少时,你无暇管教,他背离家门时,亦无法劝阻。这话朕该怎么听?是不是要怪程知行没能帮你把孩子管教成应声虫?他欠了你什么?嗯?
  “对上不忠不孝,对下不仁不义――朕到这几日才幡然醒悟,次辅竟是这样的货色。”
  董志和的头慢慢地低下去,双手紧紧地攥成拳。
  皇帝缓缓地踱着步,“当初两广一带,被曾经的皇亲国戚搅得乌烟瘴气,朕派程知行与你前去,是肃清官场,说难听些,是去杀人。
  “程知行不到三年便让朕如愿,奉召回京,而你,在广西停留六年之久。
  “懋远县一事,若换了你们,又当如何?”他走到跪在地上的三人近前,“是不是要为着不留隐患不落话柄,坐视榆木脑袋的县令带着百姓坏了大局?”
  到这地步了,横竖都是一样的结果,而且,辩解的话,兴许还有一线转圜的希望。董志和咬了咬牙,直起身形,道:“禀皇上,若是换一个人,臣不认为还能出那样的事。毕竟,万鹤年是因商贾汪祖寿一事,加之又曾被打出按察使司,才对程阁老起了质疑与怨恨。”
  皇帝的火气却被他这番说辞完全激了出来,黑了脸,语气已有些暴躁:“汪祖寿是去做什么的?是去给两广送银子!
  “那件事的始末,锦衣卫与程知行都如实禀明。汪祖寿去送银子,的确是另有所图,他指望着朝廷看在他赈济百姓的情面上,为他惩处逼死双亲的人面兽心的赃官。朝廷理应成全。那名赃官身死于多年为官不仁、贪赃枉法,证据确凿。
  “正如程知行所言,那个常年在朝廷面前做要饭花子的县令万鹤年,上峰帮着商贾送钱粮给他和百姓,他哪来的脸一面收下钱粮一面对上峰指手画脚?又要银子,又嫌弃银子的来路不合心意――谁给他的底气!
  “朕的旨意抵达广东在先,万鹤年及另外九人闹事在后,当时万鹤年挨了十板子,在朕看是打的轻也打的少了!
  “董志和,你方才所言何意?是到如今依然认定程知行办错了汪祖寿一事,还是怀疑朕从最初便包庇此二人?”
  汗水已经浸透了董志和背部的衣服,他及时应声:“臣不敢。”
  “你不敢?”皇帝转回到龙书案前,把他两个门生的折子拿在手里,“唆使门生钻空子,言之凿凿地污蔑。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董志和额头在出汗,心里的寒意却越来越重。
  因为恼火,皇帝的语声已有些沙哑,语气愈发沉冷:“程询在广东期间,每日诸事,从不曾瞒过锦衣卫,所有举措,正是照着朕的期许。
  “而你在广西期间,有多少事遮遮掩掩,想尽法子不让锦衣卫知情?就算你前面有个坦荡磊落的人比照着,朕也没因此责怪过,毕竟,有不少事情,就要破例而为。
  “你是朕特地破格提拔的人,又与程知行同榜,迄今二十来年,你的官越做越大,明白的道理却越来越少了。
  “换个稍稍心胸狭隘的人,都不会照顾教导飞卿那么多年,可程知行就那么做了;换个稍稍有些良心的人,都会因为飞卿一事将程家视为恩人,如何都做不出今日这等试图颠倒黑白之事。
  “程知行为防范灾情不眠不休的时候,你在做什么?与广西官场上的人虚以委蛇,宴席不断。
  “他在灾情期间四处奔走救助百姓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忙着担心广东会向东西借军兵物资。
  “他病倒在床险些一命呜呼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忙着与广西官员一起惦记着朝廷送到广东的物资,试图分一杯羹。
  “这些朕一概当做不知情,也从没让程知行知情。朕愿意当你只是为广西百姓谋取益处。
  “你那双眼,为何就不看看别人的可敬之处?!
  “万鹤年及当初那些刁民,最终迷途知返,若是没有――朕不妨交个底,那些人,杀了也就杀了。他们便是身死,在朕这儿,也永远是阻挠公务妨碍大局的罪人。死不足惜。
  “谁会为了一滴水,坐视一道江河化为一盘散沙?
  “你根本就不知道天灾意味的到底是什么,不知道当初程知行、陆放等人是豁出了性命陪着官兵去营救百姓。
  “因为你不愿意明白。所有的一切在你眼里,都只是用来向上爬的台阶。
  “任何是非,在你眼里,都会成为别人趁机打压你的机会。”
  董志和的面色青红不定,一颗头似有千斤重,再也抬不起来。
  “皇上!”文睿临猛然抬起头来,眼神急切,方才皇帝最后一句话,莫名地提醒了他,“并不是董阁老与微臣对程阁老处心积虑,的确事出有因。
  “董阁老家中是非不断,皆在董飞卿回京之后。
  “曾镜一案,出的诡异――首告袁琛莫名其妙地来到京城,又在三几日内便状告陈氏,谁给他的罪证?
  “陈氏入狱之后,所说一切,皆指向董夫人,并且手握凭据。
  “且不论董夫人是否无辜,只说陈氏一久居深宅的女子,又非惊才绝艳之辈,如何能从三两年前便寻找董府的罪证?只因当初的亲事么?那她该恨的也该是董飞卿,而非一再想促成婚事的董府。
  “最关键的是,董飞卿夫妇二人曾与陈氏有过来往,陈氏在监牢之中,曾经请狱卒传话,请夫妇二人前去探监。”这件事,他指的是董志和、董飞卿、蒋徽一起到牢中探监那一次。在此时,只能这样说。
  文睿临继续道:“如此,臣能否猜测,这一切都因董飞卿怨恨董家而起,自离京之前便已着手布局。
  “皇上说的不假,程阁老数年教导董飞卿,将之培养成栋梁之才,既然是心怀天下的国之栋梁,因何独独放不下家中那些恩怨,做出了背离家门的大逆不道之事?
  “何人唆使?”
  皇帝听他说完,再也压不住火气,阔步走到他近前,手里的两道折子狠狠地摔到他脸上,“你若是董飞卿,有败坏生母名声的祖父母,有个只要他光耀门楣前程锦绣的父亲,有个任他常年在别家居住不闻不问的继母,你是否也能全不计较,任劳任怨地留在董家?
  “口口声声地说董飞卿背离家门,当初分明是董家将他逐出家门!
  “到了此刻,还敢与朕胡搅蛮缠!”
  文睿临的脸上火辣辣的疼,但他并没退却,因为皇帝这番说辞,是避重就轻。他向上叩头,随后急声道:“微臣冒死提醒皇上的,并非是董飞卿与董家的恩怨,而是程阁老如今的地位过于显赫!
  “沙场奇才唐意航、锦衣卫指挥使陆开林、高中过状元探花的柳元逸和董飞卿,都曾受教于他。
  “在微臣看来,他不是没可能成为祸乱朝纲的佞臣,因为如今情形,足够他生出天大的野心。”
  皇帝怒极反笑,“程知行若想做佞臣,唐意航率兵征战、董飞卿一路追随的时候,便已经做了!那期间他与朕日夜忙碌,一面整顿兵部,从速供应军需,一面对前方隐瞒兵部办事不力,百般安抚。
  “百姓、将士才是帝王、臣子的根本!
  “你敢再污蔑他一句,朕就扒了你的皮!”
  “朕在位这些年,最得意的不外乎两件事,一是文曲星下凡,二是有绝世名将辅佐。”皇帝额头的青筋直跳,“此二人,都是能够流芳百世、往后几百年也无人可替代的奇才。
  “朕平日所思所想,是让他们助我打造一个真正的盛世,朕恨不得每日把他们供起来,如此才对得起他们这些年的呕心沥血甚至舍生忘死。
  “你们在想什么?你们又是怎么做的?!今日意图往程知行脸上抹黑,来日是不是就要抹杀唐意航的战功?
  “若是没有他们,朕早让你们这等小人折腾得国破家亡了!”
  语毕,皇帝抬脚,重重地踹在文睿临心口。
  文睿临身形向后飞起,重重落地,发出低低的一声呻.吟。
  殿堂内的氛围,因着帝王慑人的威仪、怒火,转为静寂。在场的人,大气都不敢出。
  皇帝负手而立,环顾在场众人,沉声道:“董志和、文睿临、李夫之三人诬陷忠良,其心可诛。稍后将原委晓瑜百官,将此三人押入刑部大牢,等候发落!”
  众人齐齐跪倒,高呼皇上英明。随后,刑部尚书提起身在大理寺监牢的万鹤年,“臣今日听闻,万鹤年屡次提出要见程阁老一面,若有可能,想面见皇上,如此,他才好推翻诉状上的说辞,如实道出进京告状一事的实情。”
  皇帝冷笑一声,“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的东西。怎么样的帝王、首辅,才会理会那等货色?
  “实情不过就是他被董志和的爪牙挟持进京――此事,你好生询问文睿临、李夫之,不说实话的,便大刑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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