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叶青颜色清浅,早被蒲桃酿染成了猩红,盛在夜光杯里,观之如血,平添三分壮烈豪情。
几人纷纷持杯,泯了一口,甜而烈,两种截然不同的口感矛盾而又和谐,令人欲罢不能,忍不住又喝了一大口。
舜华笑道:“可别被口感骗了,竹叶青可是烈酒。”说着,招来门口的侍女:“阿青,将今日新开的这坛蒲桃酿给师父送去。”阿青福身一礼,捧了蒲桃酿往无垢处去。
玄羿嚷道:“喂喂喂,师妹,你也太小气了吧。那么一大坛子,只让咱们喝这几勺?”
舜华翻了个白眼,鄙视他:“我的师兄啊,也不知道是谁偷喝爹爹的酒,结果一杯倒的?三百六十年的陈酿啊!若是不勾兑,喝一口就够某人醉三年了。”
众人哄堂大笑。
提起这段黑历史,玄羿也很不好意思,红着脸直摆手:“年少轻狂,年少轻狂!”
这会儿锅也开了,大家纷纷往里扔自己喜欢的东西。
这一顿吃得十分尽兴,中途阿青回来了,舜华顺口问起无垢如何。
这本是应有之意,乃是孝道。
却不想,今日真有件趣事!
阿青笑道:“方才,城主那里抓住一个偷儿,是只兔子精。她说是要偷七彩琉璃挂,为百姓治病消灾。可那东西只是个饰物,哪有这般功效?那兔妖只是不信。城主念她修行不易,便准她先行留下,待少主这里散了,便来取了与那兔妖看看。”
“兔妖?”舜华秀眉微颦,忽然想起,在漫天的记忆里,无垢上仙便是因一只兔妖而死。那兔妖,好像是他的生死劫。
她便问道:“叫什么?”
阿青想了想,迟疑道:“好像,是叫……云牙?对,是叫云牙!”
舜华挥挥手,让她退下,与漫天对视一眼,从姐姐眼中看到了担忧。
她笑了笑,不甚在意,往锅里添了些薄如蝉翼黄羊肉片。
见她这副模样,漫天不由皱了皱眉,但到底顾及人多,最终也没有多说什么。
第16章 生死劫
宾主尽欢之后,舜华便命人带着几人在城主府中随意游玩去了。
而后,她又召来阿青,解下腰间佩着的七彩琉璃挂,叫她送往无垢处。
待他们都出去了,漫天再也忍不住了,焦急道:“阿槿,你怎么毫不在意?那可是无垢上仙的生死劫!”
舜华笑道:“我知道啊。”
漫天被她这无动于衷的态度气到了:“你别忘了,无垢上仙,现在是你的师父!”
舜华还是笑,她甚至笑出了声。
笑过之后,她很是疑惑地问漫天:“我知道那兔妖是我师父的生死劫。但你要我如何?杀了她?”
漫天一怔,气道:“你……你不会跟那白子画一般想法吧?别傻了!什么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什么无辜?他不忍杀花千骨,因为花千骨还没有犯错。可结果如何?
我在冥界看过了。他因神之诅咒不伤不灭,却又因仙心堕凡,最终没逃过天人五衰,一届上仙沦为凡人。
呵,不老不死的凡人呐!生活在仙界,简直比死更难受!”
“那杀了自己生死劫的呢?”舜华又笑了,也不知是嘲讽还是齿冷,“他门号称是度过了生死劫,道行再提升的,又有几个?”
“这……”漫天怔住。
事实上,一个也没有!
他们始终停留在原来的境界,直至寂灭。
“难道……前人的方法都是错的?”漫天茫然,“生死劫,当真……无法可解?”
“呵!”舜华冷笑起来,“生死劫?生死,生死,这两个字,本就能延伸出许多含义。譬如生、譬如死、再譬如不生不死、亦或是生不如死、更甚者……置之死地而后生……
可世人都执着那一个死字,上天就只能叫他去死咯!”
说实话,她一直都挺奇怪的,为什么这个世界的人,遇到了关于生死的东西,从来都是只见死而不见生?
不是说生死劫只要不遇到便相安无事么?怕是因一旦遇到,就不可能无动于衷,再难平常以待。
她一直在想:若是遇上了生死劫,就将之视如寻常,还会被影响么?
——但她很快就会明白 ,生死劫之所以为人所惧,自有他的道理。她想的,还是太过简单!
但此时,漫天却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或许,在漫天心中,她一直都是她的救赎,一直很有道理!
阿青走了没多久,无垢身边的护卫黄泉便来请舜华,说是城主得知蓬莱少主来了,特请一见。
漫天有些尴尬:“却是我失礼了。进得城来,本应先拜访城主,以全晚辈之礼。”
黄泉是个相貌英武的青年,跟着无垢也有百十年了,一直深得上心,凡事看得极明白。
听漫天此言,他便笑着宽慰道:“霓姑娘本是少主的至亲。照例,既是少主接待了,便不必拜见城主了。只是这几日内务繁多,城主与少主都不得闲,已是多时未相见。城主念的紧,命属下来接少主相见。因听闻少主正接待贵客,这才偏劳玉趾。”
这倒是真话。
六七月里,正值年中。莲城产业极多,几乎遍布各地。而每十年,便要来一次大盘查,时间便是在年中。这些事情,都需要城主亲自动手。
今年因有舜华帮忙,替无垢省了不少事,结束的还算早。
漫天听了黄泉的话,忍不住嘴角抽。
——她怎么有种多年以前,阿槿还在蓬莱时,与她爹相处的即视感?这般的粘粘腻腻,当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半天不见,隔一秋半!
舜华只看她的神情,便能猜出她的想法,不由耳根通红,面上却十分淡定:“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漫天:“……呵呵,你能!你有本事!这话你对咱爹说去。”
舜华干笑了两声:“这个嘛……咳咳,别让师父久等了。快走,快走。”
她是十分不想领教霓千丈的醋意,也不想回答类似于“父亲与师父同时落水,你先救谁”的问题。
无垢正在听雪楼煮茶。
听雪楼共有三层,呈八角状。顶层的飞檐上坠着八串金铃,每串十二颗,大小不一,以红绳相连,被风一吹,便叮当作响。
此楼四壁皆无,只有八根高十丈的楠木柱子支撑,八面尽悬白纱;也无楼梯上下,进出皆靠御风御剑。
小楼的周围设有幻阵,在楼外是不觉,一旦进来,便见楼外白雪纷飞如絮,“沙沙”有生,到处一片银装素裹。
而“听雪”之名,便因此而得。
漫天是头一次进来,着实被震了一下,进进出出好几回,玩儿的不亦乐乎。
直到无垢将煮好的茶用瓷盏分盛,淡淡地出声:“这楼原是没有阵法的,是我徒儿后来加上的。”
漫天这才想起,楼上还有一个无垢上仙。
无垢在楼上,漫天在楼下,谁也看不见谁。可漫天就是能从他这句话里听出来:他脸上定有一闪而逝的得意。
这倒不是漫天有多知悉人心,只是从前见惯了她爹与阿槿相处,将无垢带入一下她爹的角色便知。
她整了整衣襟,若无其事地跟着阿槿走出楼外,御风飞上了三楼。
无垢一身广袖白衣,发束以金冠,俨然是个神仙公子。与长留上仙白子画相比,却又是另一种风采。
舜华并不行礼,而是疾步走到无垢身边坐下,拉着他的衣袖偎在他身上,娇声道:“师父~”
漫天直接将无垢换成霓千丈,便见怪不怪了。
——不过,牙怎么这么酸呢?
错觉!错觉!一定是错觉!
漫天淡定行礼:“蓬莱霓漫天,见过无垢城主。”
无垢抬手虚扶:“霓少主请起。你是阿槿的姐姐,不必与本座见外。”
他一边说着“不必见外”,一边又称她为“霓少主”,其间隐秘的心思,漫天跟本就不用猜。
她暗暗翻了个白眼,心道:我不过是阿槿的姐姐,你就吃醋。待哪日见了阿槿和我爹相处,还不得酸死你!
但她转念又想:真到了王见王那一日,估计我爹也得酸若死了!
无垢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是将一盏茶汤推到她面前,淡淡道:“请。”
头一杯奉客之后,他便将另一盏放到阿槿面前,声音蓦地温和:“阿槿且尝尝,为师的手艺可退步了?”
阿槿泯了一口,笑赞道:“月余未煮茶,师父的手艺还是这般好。不过……师父今日有心事?”
无垢薄唇微勾,漾起一抹淡笑,轻叹道:“阿槿还是这样敏锐,仅从茶水便能品出为师的心事。”
阿槿道:“师父,非是徒儿敏锐。是你的心,乱了。”
“是啊,”无垢以三指捏起茶盏的盖子,在杯口轻轻刮了两下,撇去一层茶叶的浮沫,叹道,“我的心,乱了。”
漫天闻言,心头一动,忙去看阿槿。只见阿槿秀眉微颦,眼中闪过一道厉色,声音却是俏皮中带着疑惑:“咦?是谁有这个本事,能搅乱无垢上仙的一片心湖?”
无垢摇了摇头,停止了这个话题。
他今日本是心中烦乱,才想找徒儿倾吐。可事到临头,望着徒儿稚嫩而清透的容颜,却不知怎地,竟是难以启齿。
——徒儿还这样小,你叫他怎么开口对她说,自己昨日做了一夜乱七八糟的梦,在今日便见到了梦中的主角?
那个叫云牙的兔妖,自己留下她,到底是对,还是错?
阿槿见他不欲多说,便也转移了话题:“对了,师父,你今日怎么有兴致给一个小妖看什么七彩琉璃挂?”
无垢回过神来,从怀中掏出七彩琉璃挂,亲手系回阿槿的腰间,似不经意道:“没什么,不过是见那小妖身上并无戾气,怜她修行不易罢了。”
而他心中却不由自问:当真是如此么?
他暗叹一声,对阿槿道,“好了,师父也不留你了,带着你姐姐出去玩儿吧,她难得来一趟。”
这一趟来也匆忙,去也匆忙。舜华觉得莫名其妙,心下也不禁怀疑:难道,生死劫对一个人的影响,真有这么大?
漫天一直没说话,直道二人走出老远,她这才猛地停住,压低了声音,急切道:“阿槿,你看到了吧?无垢上仙已经被那兔妖影响了。那个云牙,果然留不得!”
她重生一世,迫切地想要改变点儿什么,以证明自己的重生不会是徒劳,也能让她坚信:她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蓬莱的命运乃至因妖神之乱无辜受累的所有人的命运!
而云牙,说到底,不过是运气不好,恰好撞上了而已。
前世,无垢上仙不忍心杀死云牙,最后导致了两个人悲惨的命运,谁都不得善终。
而这一次,她想要看一看:若是云牙早早便死了,这所谓的命运,又会转向何方,带出怎样的未来呢?
第17章 云牙
舜华见她如此,心中的疑惑反而淡去,好笑道:“别瞎想了,也许师父是有别的事烦心呢。”
忽而又心中一动,她正了神色,问道:“漫天,你实话告诉我,你前世,是不是也碰上生死劫了?”
漫天一怔,急道:“你别转移话题。”
看她神色,要么是没有,要么就是不自知了。
舜华放下心来,道:“这事儿你就别管了。就算要杀,也得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不然,师父因此生了心魔,反而不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