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无论何种出身,自他们进入城主府那一天,便修习莲城的祖传法决,因此都算是无垢与舜华的弟子,除了平日里各司其职,尊卑观念是很淡薄的。
大家对城主与少主礼数周全,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感激和尊重,而并不因他们身份贵重。
所以说,这个中秋宴还是很热闹的。
大家都准备了节目,以司职为单位。
阿栀捧了一个水晶阔口瓶放到舜华的桌上,笑道:“还是请少主劳动贵手,为大家抽签。先抽到哪一组,便由哪一组先表演节目。无论好与不好,权作助兴。”
无垢平日冰冷的面色也难得缓和了些,反问道:“这种事情,为什么不来找我?”
阿栀道:“待会儿表演完了,大家要请城主作评判的。谁要是得了头三名,还请城主不拘什么,赏些就是。”
无垢指着她叹道:“你果然是阿槿身边的,得罪人的事让本座干了,再让阿槿来卖好。到最后,破费的,还是本座。不成,不成,阿槿即作了这抓阄人,便连奖品一并出了吧!”
阿栀掩唇而笑:“这个我可不管,城主自与少主商议便是。”
在众人的催促下,舜华伸手捏了一朵拇指大的莲花出来。
阿柠上前,对着那莲花输了些法力,莲花便化作流光,在半空中显出一行字:司衣部采桑舞。
众人顿时都往司衣部坐的地方看去。
只听一个清脆爽朗的女声传出:“竟是教我们拔了个头筹。姐妹们,上啦!”正是司衣部女官素琴。随着她一声令下,哗啦啦出来一群娘子军。
表演用的舞台也是用阵法支撑的,肉眼看去,就是一群身着绿色舞衣的佳人踏水而舞,伴着清朗的歌声:
“美女妖且闲,
采桑歧路间。
柔条纷冉冉,
落叶何翩翩……”
舜华定睛一看,唱歌的却是个英俊的青年。她不由“咦”了一声,奇道:“这司衣部何时找了这么个大宝贝?他是会绣花呀,还是会织布啊?”
无垢笑斥道:“胡说!那是护卫队的,大约是被素琴借来的。”
周围一圈人都低笑起来。
等一舞罢,素琴上前来给无垢和舜华敬酒,还颇为奇怪的问:“方才我们跳错了?你们笑个什么劲儿?”
舜华脸皮厚,没事儿人似的:“没,跳的极好。”
素琴喜道:“真的?少主可要给个好名次。”
没见过这么顺杆爬的,舜华睨了她一眼,笑道:“这我可做不了主,是师父说了算的。”
素琴闻言,又期待地起看无垢。
无垢道:“这也不全是我说了算,后面说不得还有更好的。”
素琴失望的下去了。
在众人的催促下,舜华伸手又捏了一个,这回却是朵海棠,她伸手递给阿柠:“海棠素称棠棣之华,不知应了谁?”
结果展开一看,全场哗然。
却见那一行字写的是:霓舜华,剑舞。
别说舜华没想到还有她的份,连无垢也很意外,不由问道:“不会还有本座吧?”
阿栀只说不知,推着舜华到了台上。
舜华左右看了看,折了两株芒果盆栽,去掉小叉和叶子,权作双剑,回眸一笑,对无垢道:“就请师父奏一曲将军令吧。”
无垢便命人取了琴,焚香净手,拨弦奏乐,舜华随乐而舞。
昔日白乐天曾赞公孙剑舞: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来如雷霆收震怒,去如六帝骖龙翔。
今众人观舜华剑舞,只觉亦不遑多让,令人神为之夺!
一舞罢,舜华将枝条顺手一掷,脚步轻快的走到无垢身边,问道:“师父,如何?”
无垢定了定神,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璀璨如星的明眸,赞道:“自是极好。”
这也未免太过敷衍!
舜华正待追问,忽有一道歌声自远处飘来,忽远忽近,忽而凝作一线,忽而荡荡悠悠,却丝毫也没有断断续续的不连贯之感:
“寂寞天宝后,
园庐但蒿黎。
我里百余家,
世乱各东西。
存者无消息,
死者为尘泥…………”
唱得是杜工部的《无家别》。
在场的弟子们也有许多因战乱家破人亡的,此时为词曲所惑,不由低泣起来。便是半生安乐的,也为这歌声所感,一时黯然。
此时正值中秋,一群人都在庆团员,按说这歌声实在煞风景。
但无垢超脱世间,不在乎这个,而舜华是觉得这人唱得实在是好,不忍打断。其余的,也只有阿柠、阿栀这般草木化形的不受影响了。
两人为这仲秋宴忙活了好几天,眼见就要被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人给搅乱,只觉实在可气!
阿柠“噌”地起身,咬牙道:“我倒要看看这是谁?”
“诶,”舜华抬手制止了她,侧耳倾听,正唱到:
“……宿鸟恋本枝,
安辞且穷栖。
方春独荷锄,
日暮还灌畦…………”
舜华不由黯然。
转世这许多年来,竟是头一次想起了前世:皇父愧悔癫狂而死,她才十七岁便早早登基。偏那时气运流失的厉害,她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怠慢,却仍是焦头烂额……
而那歌声还在继续:
“生我不得力,
终身再酸嘶…………”
舜华身形一晃,跌入一团冷香里,却是无垢连唤她不应,情急之下将她拉进了怀里。
舜华猛然惊醒,茫然道:“师父,怎么了?”
“无事,无事。”无垢叹了一声,紧紧抱着她,瞌目掩去眸中惊慌,也不知是在回答她,还是在安慰自己。
——方才,舜华神情恍惚,仿若灵魂要脱壳而去。他从来没有见过舜华这般模样!只觉得他若不做些什么,就真的要失去她了。
三十里外的一片绿洲里,身着墨色襦衫的清俊男子停止了歌唱,惋惜道:“可惜,可惜!就差那么一点儿了!阿狸呀阿狸,或许还不到你我相会之期。不过……”
他伸手掐算了一会儿,笑道:“天意在我,你早晚都会来我身边,与我共襄盛举!”
言罢,他遥遥望了望莲城的方向,便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还有人记得阿槿前世小字阿狸吗?
阿狸,阿狸,萌萌哒阿狸!好想要!
第19章 可怜年年压金线
琉璃屏风,翡翠珠帘。
紫色的纱帐一层一层被玉勾挽起,风从支起的百叶窗吹进来,珠帘“哗啦”作响。
青年一身碧衫,发束金环,面容俊美无俦。
可他的脸色却惨白如纸。
不,或许比白纸更脆弱!
在他的身前,左侧跪着一个御前侍卫,双手将紅漆托盘举过头顶,其上置白绫、匕首、鸠酒。
而在他的右侧有一中年男子恭敬地折腰拱手,口中一字一句莫不诚挚万分:“……老臣知晓公子与陛下情深义重。但如今,大行皇帝早逝,陛下临危受命,少年登基,已是十分不易。公子何忍再让陛下为私情而分神?万一陛下心志未坚,为私情所扰,置民之倒悬,置国之累卵,公子何以谢天下?”
中年人一言至此,长揖至地,垂泣不已:“望公子以天下计!”
青年嘴唇颤抖,指甲已掐进了肉里,却还守着最后的希翼:“可是阿狸让张相来的?”
张相泣道:“全是老臣自作主张,日后听凭陛下处置。——望公子以天下计!”说着跪倒在地,以额触地,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青年忙侧身避开,苦笑着去扶他:“张相这是做什么?龙城一介黄口小儿,如何当的起长者大礼?”
更何况,你说得再好听,不一样是逼我去死么?
张相的双膝却像是生了根,任他如何都扶不动分毫。张相道:“公子心怀天下,自然当的起!”
龙城顿时如堕寒窖,只觉从里到外都冷的透透的。
——张翰这老儿句句恭敬,却是字字都在请他去死!
可是,他千里迢迢自蜀中追到京城,尚未见阿狸一面,又怎能就死?他只想当面问她一句:“信中缘尽之语,可是当真?”
可如今,他却被困在这相府之中,怕是当真要死得无声无息。
龙城苦笑一声,终是在张翰一声又一声的“请公子为天下计”中端起了鸠酒。
便在这时,木门被一脚踹开,身着朱红色常服的帝王冲了进来。
“啪”地一声,玉盏落地,地砖被毒酒腐蚀的“滋滋”作响。
龙城面露喜色,上前几步:“阿狸,你……你来啦?”
萧槿的目光分别从匕首、白绫与地上的毒酒上巡视而过,眸光骤冷。她冷冷地看了张翰一眼,对龙城斥道:“是谁叫你来京城的?朕已说过,不想再见你!”
龙城身形一晃,眸光哀绝:他自收到她的书信那一刻起,日夜兼程,十数日不眠不休,只为早一刻见到她。她这一句,犹如最后一根稻草,终于使他不堪重负,“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精血。
萧槿藏在袖中的双手捏的指节发白,却只冷眼看着,似毫不在意。
张翰的眼中极快地闪过一抹得意,轻叹一声,开口道:“陛下还请回避。待此事过后,老臣自会向陛下请罪!”
萧槿道:“丞相何罪之有?快请起吧。”
张翰道:“先帝便是因情而死,老臣绝不能让陛下步先帝后尘!”
他抬头看了一眼龙城,声音铿锵:“若龙公子老老实实待在蜀中,一生不与陛下相见也就罢了,可他偏偏来了京城。老臣只有自作主张!若陛下有失,奈苍生何?”
萧槿叹了一声,上前扶起张翰:“是孤让丞相操心了。丞相不必如此,便是丞相不出手,孤也不差那两尺白绫。”
简直没有更恶毒的话:张翰准备的白绫是三尺,足够用来自缢,若是只有两尺,只能被人勒死了。
前者是保留死者颜面,后者则有折辱之意了。
龙城瞪大了眼,仿佛从没认识过她,颤声道:“你……你信中所言,可是当真?”
萧槿蹙眉看了他一眼,口中尽是不耐:“朕言出法随,从无更改。”
龙城盯着她,定定道:“我要你亲口说。”
萧槿笑了,仿佛看着一件厌弃的玩物:“朕已经厌了你了,别来找朕,朕再也不想看见你了!”一字一句说出口,指甲寸寸入肉,鲜血润湿了朱红的衣袖。
“噗——”龙城又是一口血喷出,连声道,“好,好,好!萧舜华,你好的很!”言罢,以迅雷之势抓过那把匕首,反手刺入自己心脏,鲜血喷溅而出。
“啊!”舜华猛然惊醒,满身是汗。
不多时,室内便灯火通明,阿柠匆匆掀开床账,伸手为舜华顺气,担忧道:“少主又做恶梦了吗?这都几日了?”
梦中的情景仿佛还在眼前,舜华怔怔片刻,方道:“无事,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