銮铃望着她,觉得她的憔悴也是幸福的,因为有那样一个骄傲的人,为她那样彻夜不眠的黯然伤神。
闲闲说了几句话,已近中午,銮铃便命人把酒菜上桌,就在惊鸿殿的主殿内,又淡然笑着命人去请李墨兮。萧裛琖闻言,沉默的神色终于微微一动,有了些许光芒。
听说吃饭,萧复便扯着竹凊和云心雨心一起进来,小孩子家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早已饿了。銮铃一边坐了新昌公主,另一边座位原本空着,是留给李墨兮的。当下銮铃一招手,萧复撒丫子跑过来,就被銮铃抱上座位。新昌公主道:“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都是自己人。”銮铃瞧见萧复的手不干净,便让竹凊拿了湿毛巾来,先是帮萧复擦了满头大汗,又帮萧复把手擦干净,才挑了一小块点心给萧复吃,还柔声嘱咐:“吃东西前要先洗手,要不肚子会疼。”
新昌公主在一旁看得发怔,她是萧复的亲生母亲,自问对萧复疼若心头肉,都从来没有这样耐心地为萧复做过什么,也难怪萧复会这么喜欢,这么念叨銮铃。
不多久,銮铃自顾忙活着萧复的吃食,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她喂萧复喝水的手一顿,随即便混不在意,没有去看萧裛琖和李墨兮碰面这历史性的一刻。
李墨兮神色淡淡,丝毫没有察觉萧裛琖掩不住期待而又紧张的目光似的,径自向着新昌公主笑道:“很久没见姑姑了,近来可好?”一旁舞月已端了水盆让李墨兮洗手,李墨兮洗了,舞笙捧了毛巾上来,李墨兮擦了。看一眼这分布的座位,自然而然就在萧裛琖身边坐下,萧裛琖微垂了眼眸。
新昌公主一笑:“很好。”倒是一旁的萧复,忙地咽下嘴里的饭,激动地向李墨兮挥舞着小手:“墨兮哥哥,铃姐姐说我像你一样是个男子汉了!”
銮铃大呼冤枉,她可不知这小奶娃口里的哥哥是“李墨兮”的意思,这小奶娃这么多哥哥,萧悟也是他哥哥呢!
李墨兮却没计较,一本正经道:“是么?一会儿写几个字让我瞧瞧,男子汉写的字可是要漂亮的!”那小奶娃一下垂了头,也不用銮铃再喂,自个儿往嘴里拼命扒着饭。
銮铃看着可爱,摸了摸萧复的小脑袋,轻道:“哥哥吓唬你的,字哪儿能一下子写好。吃慢点儿。”说着,扬起脸向李墨兮微笑道:“吃饭吧,婶母她们来了有一会儿了,也饿了。”
一顿饭吃的悄无声息,銮铃忖度新昌公主吃的差不多,便笑句:“婶母花儿绣的好,我昨天试了试,笨手笨脚的,婶母帮我瞧瞧吧。”不容新昌公主拒绝,又拉萧复起身:“走,姐姐教你写字,做个小男子汉去!”
萧复正对李墨兮的话耿耿于怀,听说登时高兴地一蹦三尺高!
几个丫头见銮铃拉着人都走了,便也都跟着快速离开,整个惊鸿殿光影翩跹,骤然安静下来,李墨兮略一迟疑,才把目光落在萧裛琖脸上,轻轻叫了声:“裛琖。”
新昌公主跟着銮铃进了疏影殿,两人在殿内坐下,才迟疑地开口:“你这样做,又是为何?”銮铃茫然,但还是笑一笑:“婶母说什么?”新昌公主原本对銮铃充满偏见,可上次回门,乃至昨晚看到她那封信,心里不由多了惊诧。銮铃爱慕李墨兮自然不用说,当初萧裛琖不肯嫁,哭着把她母亲的事拖出来,逼着萧华让銮铃替她成亲,现在又后悔了,銮铃竟然还帮着她。
“你父亲其实不许你姐姐来,他不想她再来打扰你平静的生活,可你姐姐不肯听,我只得也带着复儿跟着来了。”新昌公主眼神里有一丝歉意,她与銮铃接触并不多,对銮铃的一些了解仅限于道听途说,接触久了,才发现原来并不是听说的那样。
“信是我自己要写的,姐姐也是我请过来的……与其三个人都痛苦,倒不如成全了两个。”銮铃坦然地让新昌公主不由怔住。新昌公主看着銮铃脸上干净的笑容,一时不能相信圈子里关于她那些恶毒的传闻,也不能相信两年前那件事是她做出来的……还是,这两年,她真的变了很多?
竹凊闻言,眼中含了泪,转身走出疏影殿,自从昨日知道銮铃找李墨兮是为了萧裛琖,竹凊就理也不理銮铃,当下听了銮铃的理由,一时只觉心里发疼,疼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萧复却是别扭得很,一个劲儿拉着銮铃让銮铃教他写字,看来十分地想当男子汉。銮铃就来到书桌边,想了想,写下一首诗: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銮铃把萧复抱到凳子上,萧复看着那白纸黑字,眨巴眨巴眼,不懂。銮铃认真道:“就是说真正的男子汉要有大志,要立志做大事。”
“那……写字呢?是不是大事?”萧复问。銮铃一笑:“男子汉要做大事,前提当然是小事要做好。只有小事做得好,大事才能做得好。”萧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新昌公主听着,也走过来,看到这首豪气的诗,略一惊:“这诗是你写的?”
銮铃忙摇头,才恍然也许这时还没有李贺这个人,就搪塞道:“小时候跟哥哥出去,遇到一个书生写的。”为了增强谎言的真实性,銮铃忙又加了句:“就在曲江池附近。”
“哦。”新昌公主若有所思:“祁巷里有个松风苑,是住了个叫什么李白的书生,才华是有,只听说狂妄得很。”
听新昌公主把这样伟大的诗人这么混不在意地说出来,銮铃暗叫一声“暴殄天物”!而且,李贺和李白都是李家人,他们该也不会为了争一首诗的所有权而打架吧?
两人正说着话,萧复也自顾趴在书桌前挥毫泼墨,自有云心雨心陪着,却是萧裛琖从外面走进来,美眸红肿,銮铃一怔,忙地站起身:“姐姐怎么了?”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萧裛琖摇头一笑,泪扑簌簌落下,銮铃忙扶她坐。萧裛琖却仰起脸,拉住銮铃问:“铃儿,你恨姐姐么?”
“姐姐说什么呢。”銮铃还没回过味儿,萧裛琖已扑在她怀里失声痛哭:“他还是那些话,说什么有缘无分,让我忘了他另寻人家,我不求名分,什么都不求,难道也不行……他为何这样绝情,他明明不是这样的……”
他……这个傻瓜……
銮铃安慰萧裛琖,“不会的,不会的……我会想办法……”
好不容易把萧裛琖她们送走,銮铃心神不宁地走回疏影殿,经过惊鸿殿,才发现李墨兮还坐在那里,四周雕梁画栋光影鲜丽,他却仿佛被生生刻在了那里似的,动也未曾动过一下。她气得心口疼,却又说不出话,只是眼里发烫,嗓子眼也哽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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銮铃换好衣服,拿起扇子摇一摇,做出一副风流潇洒的样子,惹得周围的丫头们都笑了,直夸:“好一个俊俏的公子哥儿!”只有竹凊背对着銮铃,看也不看一眼。銮铃笑着走过去,学着曾在电视里看到的样子,双手握着扇子对竹凊一揖到底,嘴里还油腔滑调的振振有词:“姑娘息怒,小生这厢有礼了!”
竹凊一抬眼,看到銮铃白衣飘飘这身男子打扮,眼前一亮,终于绷不住脸笑出来。銮铃趁机上去拉住她,催促道:“时间不早了,快也去换衣服。”
能跟着銮铃出去,其他丫头们都羡慕的不得了,但她们都知道竹凊是銮铃从萧府带过来的,两人关系非常,自然也不敢多言。当下竹凊换了一身青衣男装,做小厮打扮,两人携手笑着走出疏影殿,銮铃“唰”地打开手中折扇,陶醉地在面前摇了几下,笑问:“凊儿,我这样可有几分像哥哥?”
竹凊认真想了想,摇摇头。銮铃脸色一下冷淡:“怎么不像?难道我不如他文雅?不如他好看?”
竹凊又摇头:“小姐这样根本没个人样儿!”銮铃吃了一惊,不会这么差劲吧,她刚刚照镜子,还颇为满意,其实是有几分像萧悟的,只是没他那么放得开而已。见銮铃当真了,竹凊笑出来:“小姐没个人样儿,却像位谪仙,像是神仙下凡。”
銮铃一下明白竹凊故意捉弄她,趁机上来打竹凊,竹凊连忙告饶:“我可以说出小姐哪里不好!”銮铃放手,自信地问:“哪里不妥?”
“这偏偏是把白扇子,上面要是题个字,画个画儿,就完美了。”竹凊指一指銮铃手里作势摇着的扇子。銮铃一听,神秘地一笑:“山人自有妙用。”说罢,便气宇轩昂地迈步走出惊鸿苑。
风冽已备好马车等在那儿,一眼瞧见銮铃,忙地垂了头,不敢再看。銮铃从容地走到风冽面前,拱了拱手,朗声道:“在下方在水,还请风公子多多关照!”
竹凊跟出来,“噗”地笑了声,才学着銮铃的模样,向风冽道:“在下是方先生的小厮阿竹,也请风公子多多关照。”
风冽从来冷若冰霜的脸上,竟难得一见地出现了微微笑意,他为她们打开车帘子,语调也是难得的温和:“在下风冽,两位公子请上车吧。”
“多谢。”銮铃毫不客气地上了车,马车从外面看着普通,里面却极舒适,而且风冽很细心,一应茶具,糕点,还有一壶小酒都准备下了,最让銮铃兴奋的是,小桌子上搁着一个毫不起眼的木盒,打开一看,竟是满满一盒的银票!
銮铃感慨,有李墨兮赞助,她的出游还真够“贵重”,真是朱门酒肉臭……啊……竹凊看到之后,很没内涵地发出一声尖叫,然后拼命地咳嗽了一路。
车在一处清朴的小院外停下,也不用人搀扶,銮铃跳下车,十分潇洒帅气,抬步就往小院子里走,却不防在大门外就被拦下了。
看门的小童一副没睡醒的模样,面无表情道:“我家先生不在,公子请回吧。”
銮铃一呆,不会这么惨吧?她可是牺牲了老公才换来找李白的机会!可里面明明有叮叮咚咚的琴声飞出……她双手一拱,非常礼貌地就要往里面闯:“在下亲眼见李先生醉酒之后进了这院子,仙童若不信,可让在下进去瞧瞧!”
这样明显的胡扯,到让竹凊和风冽又是一怔。
那小童一脸不耐,抬手要推銮铃:“去去去,这什么地方让你乱闯!”可手还未触及銮铃半片衣衫,风冽已毫不客气地抓住那小童的手臂,那小童登时惨叫一声,痛得满头大汗。
“侠,侠士放手!”小童吸着冷气求饶。竹凊有些诧异,她看风冽一脸平静,手上也不见用力,有那样疼么?风冽倒也没有为难,随即松了手,从腰间取出一块玉牌,那小童一看,吃惊地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忙躬身一请:“公子里面请,里面请。”
銮铃擦一把狼狈的汗,抬步往里面走,却恨恨地瞄一眼风冽,有这腰牌不早拿出来,还让她在这上演私闯民宅的戏码?!风冽被她看得哭笑不得,沉声反问:“公子好像没给风冽说话的机会,就自己要闯了吧?”
銮铃一噎,把腰间的扇子抽出来大力地扇风,刚刚实在忒丢脸了,好歹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竟然耍无赖。那小童笑容满面地把他们送进院门,这院子不大,树木繁郁,早已停了七八辆马车,华丽和朴素的风格参差不齐,三三两两的仆人分坐在树荫下,低声喝茶说着话,琴声却是从里面的院子飘出来。
看来这诗仙不仅在,而且还不是独自存在。
二门上的小童瞧见銮铃,忙地迎上来,恭敬道:“公子请回吧,我家先生现在不便见客。”这小童子倒是礼貌,可结果都一样,銮铃不敢再强出头,瞥一眼风冽。风冽还没动静,这小童子已瞧见了风冽,大吃一惊,随即道:“公子里面请,里面请!”
銮铃摇着扇子感叹,原来这风冽就是活招牌,刚刚看门的小童也忒有眼不识泰山,不过,有权有势果然不一样,这点倒是古今皆同,李白啊李白,难道你也不能免俗?!
木色的门打开,一阵凉爽的风顿时扑面,只见一片绿色清幽中,十多个白衣夏衫的人整整齐齐坐在树荫中,专注地抚琴。琴声清越孤拔,到底不是凡俗之声。
而那个李白,正半倚在堂下的竹榻上,一面灌酒,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打着拍子,面含沉醉笑容闭了眼,似是醉倒在这琴声,这微风,这天籁的意境中。他不时高声哼唱,摇头晃脑,一副下凡散仙、慵懒不羁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唐朝本没有银票,但因为此文……那个啥,后面会解释的,稍安勿躁。
第30章 第三十章
那小童正要上前禀告,銮铃抬手一拦,悄声道:“你先下去。”那小童见风冽只是跟在銮铃身后,猜出銮铃身份非常,当下也不敢多言,就悄然退下。只是这么极低的一句话,堂上李白陡然一拍桌子,惊得整个小院儿一寂,所有琴声尽皆消失。
李白一下坐起身子,一指銮铃身侧那个白衣琴师,怒喝道:“又是你,滚回家里去!”那个白衣琴师纤弱的肩膀一颤,难堪地垂头起身,低声道:“弟子知错。”
“领罚!”李白毫不留情地吐出两个字,又靠回榻里,低低哼出一个调子,却是这些琴师刚刚停住的地方。其他琴师都默然跟着那个调子,齐齐弹琴,一时小院里又满是悦耳的琴师。
而那个白衣琴师再不敢看銮铃,战战兢兢走到一旁的小桌子旁,将手伸了出来。小桌子边上站着一个白衣小童,看到那手却是毫无怜惜,拿起戒尺,狠狠两下子打在那掌心,白嫩的掌心登时红肿,鼓了起来。
那白衣琴师不敢发出痛呼,只咬紧唇角,含了泪慢慢走回自己的琴前坐下。却是銮铃看清了这人,竟然是女扮男装的魏来馨!不过,魏来馨略一休息,便又忍着掌心疼痛开始抚琴,銮铃细细听,确实再没有一点差错。满院子十多个人在弹,却和谐地像是一个人一般。
整个一下午,松风苑内只闻琴声悦耳,再无其他声响,不一会儿便月华初升。李白才自得地睁眼,仍半靠在哪儿,懒懒吐出一句:“三妙留下,其余的都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