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 拆拆……禤儿是谁?”李禤娇嫩甜美的声音,累得有点儿喘粗气,却满满都是笑意。他说话吐字尚不清楚,“猜猜”,在他嘴里便是“拆拆”。
李墨兮从来都抿得如刀刻一般的嘴角带上一丝柔和的笑容,他眉头挑了挑,作势在想:“让父皇想想。”
“好啊!父皇拆拆是禤儿,还是蕙哥哥!”李禤笑得一脸得意,很开心的样子。他的小手却早已从李墨兮的眼睛上滑落,变成扯住李墨兮的嘴角。李墨兮依然笑着,也不恼。
云心破天荒从李墨兮清寂的眼中看到一丝温暖和怜爱,满是温情,她看得呆住。
“我猜是李蕙。”察觉李禤在他身上挂不住了,李墨兮便笑出一句。李禤却是惊喜地尖叫出声:“父皇拆错了!”
他高兴地松手,人从李墨兮身上滑落,小脑袋“咕咚”便磕在坚硬的龙椅上。李墨兮这才脸色一变,长臂往后一探,把李禤捞在怀里。李禤没觉得疼,脏手去扒李墨兮的脸,兴奋地大笑:“父皇拆错了!父皇拆错了!”
笑声,飘出紫宸殿,盘旋在太液池上方,传响在大明宫,远远地,飘了很远。李墨兮微笑望着怀中笑闹的李禤,神思却随着那笑声飘远,不知她在那么远的地方,可能听到?
李墨兮抱着李禤起身,径自出了紫宸殿,身后迤逦跟了一群人。风翻动龙案上的锦书,那封写给江南王的贺喜之信上空荡荡的,都已两日了,一字未落。
李蕙正坐在书案后看书,门“呼啦”从外面推开,李禤笑奔过来。李蕙把书一抛,几步上前把将要摔倒的李禤扶住,一抬脸看见进门的李墨兮,彬彬有礼道:“儿臣见过父皇。”
李墨兮微一点头,径自上前把李蕙刚刚抛开的书拿在手中翻看了看,随意问了几个问题,李蕙老老实实答了。听李蕙答得不错,李墨兮眼中有了欣慰。
李禤此时方着急地向李蕙比划着,嘴里喃喃不清:“父皇带蕙哥哥,禤儿,去……兴那里……看……老祖父……”
李蕙登时明了,李墨兮是要带他们兄弟俩去兴庆宫看望玄宗。玄宗登基之前,便是住在兴庆宫,禅位后,他便又独居在那里,李墨兮每隔一段日子,便会带李蕙和李禤去看望他。
当日叛军攻下洛阳,安庆宗和陈玄礼在长安也不安分,带兵闯入了大明宫。林雁白带一队人马拼力护住玄宗,又分了人马保护庆王府和宁王府,还未来得及派人保护杨玉环,萧裛琖已带人闯入杨玉环的寝宫。
杨玉环被萧裛琖派人绞杀,萧裛琖又命人去杀李禤,当时李蕙也在一旁,见杨玉环被杀,李禤又有危险,气得发了狂,居然一箭射杀了萧裛琖。
后来煦王及时带兵来到,平息叛乱,安抚了许久,才让李蕙的情绪稳定下来。李墨兮这次回宫,再见到李蕙,明显发觉李蕙长大了不少,性子也不如从前活泼。他心中虽疼惜,却也无计可施,只能慢慢来。
兴庆宫里的唐玄宗,苍然白发,垂垂老矣。他话很少,唯见到李禤时,眼中有些神采。李墨兮话也不多,有时候陪在玄宗身旁弹两支曲子,有时候与玄宗下下棋,便是坐在那阳光下,两人都沉默,也能渡过一个漫长的午后。
玄宗手拉着李禤走在前面,他和李禤走得都很慢,倒是合拍。李墨兮身侧跟着腰板儿笔挺的李蕙,李蕙近来个子猛窜,他迈大步子,李墨兮敛住一些,他们俩倒也合拍。他们俩步子虽然快,却总是不约而同落在玄宗和李禤身后。
李墨兮有时想推李蕙一把,让李蕙跟上去,如以前那样在玄宗面前撒娇玩闹,可每每手伸出来,不经意又缩回去。他知道李蕙,终于还是长大了。一切都回不到过去。
回到宫内,林雁白早已等候多时。因前些日子护驾有功,李墨兮颇器重他,让他暂且做了个统领金吾卫的将军。林雁白出没于大明宫内外甚是自如,也替李墨兮做了不少侦查的活儿。所以长安城内事无巨细,李墨兮基本上都能掌握。
最大的隐患,便是上次那安庆宗逃脱了。
当下命人带李蕙和李禤各自回去,李墨兮自来见林雁白。林雁白不穿白衣了,穿一身利落的金吾卫统领的精致锦衣,在月光下,英气勃发,风姿飒然。
李墨兮抬手命跟在他身后的侍卫们退下,太液池边上的花木亭里便只剩下他和林雁白。径自坐了,李墨兮斟了一杯凉茶拿在手中慢慢喝,问:“有安庆宗的消息?”
林雁白眉头一挑,颇不耐的样子。
只有他二人在时,林雁白很少把李墨兮当成皇帝来看,说话举动都带着一丝随性,他知道这样,或许还能让独坐高位的李墨兮心中好受些。他往李墨兮面前一坐,如在花满楼里一般,没好气道:“你见到我,能不能问点儿和这些‘朝廷大事’无关的事儿?”
“那叫悟空的小和尚,又要还俗了?”李墨兮神情淡淡,把玩着手中的杯盏,又问。
“……”林雁白一口冷茶几乎要喷出来。
这悟空没有跟銮铃去金陵,反而回慈恩寺要找他师父三藏还俗,然后被他师父暴打了一顿,骂他佛心不坚定,悟空还俗的心意遂解。林雁白把这事儿讲给李墨兮解闷儿,只图他一笑,没想到还记得。可见能让李墨兮玩笑的事,实在是少之又少,林雁白暗自叹息。
李墨兮微笑了笑,抬起眼眸,神色有了些微端正:“我倒是有件正事儿想问问你。”
林雁白也不是不分轻重的人,见李墨兮这种神情,倒也态度端正起来,毫不含糊道:“什么事?”
“可还记得我曾许过你一件事,你想好了没有?”李墨兮指的是他出征之前,在花满楼向林雁白许下的诺言。
“早忘了,你还记得啊!”林雁白肩膀一垮,漫不经心地转着手里的杯子。李墨兮眸光清湛,不动声色道出一句:“我替你想好了。”
“是么?”林雁白有了些好奇。
“你和小珠儿的事,你可以请我下旨为你们赐婚。”李墨兮盯着林雁白,一本正经道。
“……”林雁白深吸口气,有些尴尬地转开脸,作挠头状。他挑紧眉头,把手中杯子往旁边一推,神情不知是情愿,还是不情愿。想到小珠儿,可真是让他头疼的一个丫头……
李墨兮也不逼他,只道:“小珠儿虽不谙世事,可年纪到底不小了;她又是我妹妹,你娶了她,也不会吃亏。”
说话间,他嘴角有了一丝笑意,徐徐道:“你现在若向我请旨,我明儿便赏你们一所大宅子,足够的银钱,足够的仆婢,你们俩在里头过日子。若吵架了,自可以吵到我面前来,我一定秉公处理,谁也不偏向。”
林雁白咋舌,这李墨兮倒是替他想的周到。可,他不满地反问:“这是你替我完成的心愿,还是你自己的心愿?”
“我并不担忧小珠儿嫁不出去。”李墨兮淡淡撇嘴。他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他只是想看到有人是幸福快乐的,这样他心里,或许还有一丝暖,能支撑他走下去。
林雁白“啊”了声,神情郁结,最后道:“这事儿缓一缓,等她再知书达理些,要不然我怕我受不了,哪天她哭了跑到你面前告我的状,我可是有理也说不清。”
“也好。”李墨兮微笑了笑,才问:“你找我何事?”
“呃……”林雁白顿了顿,他两日前听说了煦王和銮铃要成亲的事,便想来找李墨兮说说话儿,怕李墨兮闷在心里难受得慌,但一直忙忙碌碌,所以推到了今晚。
当下,他伸了个懒腰,想装作不经意,可最后还是直视着李墨兮道:“她要嫁人了,你是不是也该考虑——这么大的宫里,连个女人都没有,就你们父子三个,你不闷得慌?”
李墨兮面上笑容一顿,僵硬在那一抹清冷的月色里,他默然不做声,只慢慢喝茶。林雁白长吁短叹,又道:“禤儿还那么小,你忍心他没有母亲?而且,我昨日听到几位大臣在讨论此事,说是要上书请你续弦呢。”
“我有两个儿子,立嗣不成问题,他们上书做什么?”李墨兮眉头一皱。自李墨兮当了皇帝,林雁白更少从他脸上看到表情了,当下倒是第一次。
“为你的身体着想呗……皇上正值盛年,后宫里却一个女人都没有……很多人都怀疑,咳咳,你那个……有问题。”林雁白说话时有些迟疑,李墨兮脾气再好,到底现在也是皇上了。
李墨兮脸色青了青:“你可以告退了。”
“嗯……”林雁白抬眸瞧一眼皓大的夜幕,忽而来了兴致:“舍命陪君子,咱们拼酒吧,不醉不归!”
“不了,明日还得早起上朝。”李墨兮把手中茶杯放在桌上,径自起身远去。遥远听到林雁白的数落他的声音:“整天除了这些朝堂里的事,能不能想些别的……”
深夜,李墨兮独自躺在他空荡荡的寝殿内,思念,铺天盖地,磨心嗜骨。
他清楚地明白,这世上也许有数不清的女人,可与他有关的,便只是那一个了。除了她,谁也无法再让他看见。
作者有话要说: 吼吼,李墨兮的独角戏……
双更了,啊,大家体谅个,给力地支持下吧!
第216章 第二百一十六章
那一封贺信终是及时送出, 不过执笔的不是李墨兮, 而是诸葛青玉。诸葛青玉也算一奇人,通药理,又通文墨,擅长模仿人的字迹。李墨兮憋来憋去下不了手, 便把这任务全权交给诸葛青玉去办,他再不过问。诸葛青玉“幸不辱命”。
很快到了煦王大婚那日,晚上, 林雁白正窝在李墨兮给他分配的房间里辗转难眠, 李墨兮忽而差人来请他。
翔鸾阁是含元殿的阙楼,是大明宫宫殿院落的最高处,人站在翔鸾阁上, 可以俯瞰整个长安城, 甚至睥睨浩大的大唐江山。林雁白一上来, 便看到李墨兮长身负手,正立在那最高处,凝神往南边看。他身后不远处悄无声息候着风飐。
林雁白心里莫名难受, 他没上前,远远地大声地行礼:“末将见过皇上。”清朗的声音在夜色里散开, 有些突兀, 却把李墨兮惊回神。
李墨兮敛住面上神情, 静了一静,方回身看到林雁白,淡淡说句:“你来了。”
“怎么有空召见我?蕙儿和禤儿都睡了?”林雁白这才大步上前, 笑问。李墨兮一点头,清寂的眼神有些飘忽:“都睡了。所以……想找你喝酒。”
林雁白甫一上来,便看到李墨兮身侧摆着的小桌子,然,上面密密麻麻摆了不下十个酒坛,坛子虽然不大,但量却着实不小。林雁白这时咋舌,难以置信道:“你可以这么放纵么?明儿不用上朝了?”
李墨兮微一笑,顺手提起一坛酒,淡然道:“我只喝一坛,剩下的全是你的。我看你喝。”
李墨兮这话说的脸不红心不跳,仿佛再寻常不过。林雁白心里却咯噔一声,敢情这位尽职尽责的天子自个儿不能放纵,便借他来过眼瘾……
“你说了舍命陪君子的。而且你若死了,我会命人给你立个祠堂,让后辈们都把你供奉起来,让你名流千古……”
不等李墨兮说完,林雁白已不耐地挥手:“得,别啰嗦了,真是的,不知道蕙儿和禤儿会不会嫌你烦!”他说着,也提起一坛酒,来到李墨兮身旁。
李墨兮登时住嘴,随手打开酒坛,饮了一口,便转身伏在翔鸾阁精美的扶栏上,不做声望着这天底下明灭的万家灯火。林雁白却是一口气喝了半坛子,才抹一把嘴角的酒渍,也转身望着那广袤幽深的夜色。
这里是长安,江南很远。可最远的不是距离,而是那注定的分离。即便近在咫尺,他们也无法相聚。
李墨兮一个晚上都没有再说一个字,一坛子酒一口一口喝得矜持,慢极,仿佛每喝一口,都要把这酒的味道品到极致。林雁白不知李墨兮品到了什么,他喝得很尽兴,一坛一坛过去,风卷残云一般,他偶尔看李墨兮一眼,便发现李墨兮正满是羡慕地望着他,眼底是深埋的寂寞和惆怅。他笑不出来,也不觉值得被羡慕,只是喝酒。
最高处的风,徐徐吹动衣襟,心绪落寞缭乱。
这一夜可以过去,可这漫长一生,要何时才能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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銮铃从萧悟的府邸出嫁,礼节繁缛盛大,等到送入洞房,已是星辰渐起,她累得整个人都几欲趴下。
天气愈发热了,她层层叠叠不知穿了多少衣裳,头上的发式也极其奢华繁重,她浑身冒汗。煦王倒有意让她简化一些,怕她受累,可鉴于他的身份,鉴于这场婚事那空前绝后的受瞩目状态,她可不敢怠慢,便强撑着一切都按规制来。
后果便是,不用洞房,她已直不起身了。孩子三个月,銮铃的肚子已悄然鼓起,不过銮铃本就纤细,前些日子又清减不少,根本看不出来。当下倦倦地歪在床边上,銮铃轻抚着肚子,在心里道:“宝贝,坚强点儿,就这一晚上,今晚是洞房花烛夜,肯定逃不掉的……”
她想的容易,手却是越来越凉,也轻颤起来。虽说要面对的是上一辈子的丈夫,早已恩爱过无数次,可她此时认定了李墨兮,对其他人便本能地排斥,即便这孩子受得了,她也不知她会不会忍住不把煦王推开……
正胡思乱想,一只温暖的手已轻轻覆在她的手上,銮铃正低了头,便从红盖头下方看到那只近乎完美的手。
她的呼吸一滞,猛然便想起两年前她嫁给李墨兮时的情形。当时天气也很热,她看在眼里满是红光,也有满心的惶惑,历史奇迹般重复上演,可她早已不是那时的她,和她在一起的人也不是那时的人。一切都回不到过去。
“圣旨宣完了?”銮铃低声问。
刚刚本来已要喝交杯酒的,突然说是天子使者到,煦王便又出去接旨。銮铃自是知道当今天子是李墨兮,但她的神情还算镇定,并无太多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