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盖青维的马车嘚嘚的走着,阿大已被打发到庄子里,车夫是沈氏的人,周妈妈沉默着不敢再多言,车内陷入了安静。
陈满芝揉了揉眉间,林氏身边的婆子丫鬟都已经被遣散,想必她的自缢应该有些隐情,可如今她们的去向,要查对自己来说,无疑是艰难的,都说她目睹了当时的情景,可偏偏她的记忆一点也没有。
初到那晚的那两个黑影,梦里的那个声音,林氏自缢,这几者之间看似毫无关系却又跟自己扯上了关系,她本不愿意去接触这些问题,可是相处下来却好像又无法摆脱。
但她现在确定了,惊马之事不得逞,沈氏以后对她一定会变本加厉。
盛京主官街道青雀街,径直衔接着皇宫的护城河,把整个盛京除皇宫以外的地势一分为二,进主京门往上为北,主官街道东边为城东,是贵胄士族和达官贵人所居之地,陈府位置在城北的北林坊,属于东北角方向。
主官街道西边为城西,这里居住的大多数都是小门小户的府邸,城西越靠西边的地方穷人就越多,彩云的父亲就住这一带古顺坊,也属西南角方向,从北林坊到古顺坊,几乎贯穿着整个盛京。
缓缓而行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片刻后听到外头车夫的声音道:“娘子,前面堵住路了,过不去。”
陈满芝睁了眼蹙着眉,问道:“发生什么事?”
周妈妈便起身掀开帘子,借着打起帘子的一角,陈满芝便见街道两边驻满官兵,中间设了关卡,密密麻麻的人堆在一起堵住了去路。
“娘子,好像是在查什么……”周妈妈道。
“那离古顺坊还有多远?”
“约摸也还要半个多时辰。”周妈妈说着蹲了出去,站在车板上四处张望着,“后面好像有车跟上了,掉不了头。”
说罢,她放了帘子钻进了马车,面色显得有些惊慌。
陈满芝便颔首:“等着吧。”
周妈妈应了声是。
外头熙熙攘攘的人群叫喊着,陈满芝便没了乏意,只耳倾听外头的动静。
“都别动,好好站着,爷查完了自然会放你们走。”有声音嚣张的喊道,夹杂着少许的不耐烦。
“官爷,这画像明明是男的,怎么连我们这些老媪也要查。”有质疑之声响起,声音沙哑且沧桑,似饱经岁月的各种风霜。
“好好站着,别那么多废话。”官兵的嘴里张着,眼睛却照着画里看了看,他皱了眉头,不耐烦的推了妇人,“行了,走走……”
“啊……”老妇人被他推搡摔倒在地,口中惊呼着,“大白天的还有没有王法了?”
“走不走?”官兵手里的兵器高高扬起,对准老妇人,“再不走,爷手里的东西可就要落下了。”
众人瑟瑟的围观,不敢帮腔,连前头的骚动都隐隐低沉下去,过了片刻外头再没响起妇人的质问声,陈满芝便明了,民不敢与官斗,这自来就是哲言,若是斗无疑就是以卵击石。
马车走走停停,不多时,就听前头有人大喊,声音由远至近。
“马车里的是谁,快些下来。”
“后面车里的,都下来。”
车夫跳下马车,车身随之晃动,“这位爷,我们是北林坊的陈府。”车夫恭敬道。
马车边上挂了小小的旗帜,上头白底黑字的印着陈字,那官兵只是瞥了一眼又冷眼道:“去哪里?”说罢朝着车厢又喊道:“马车里什么人,快点下来。”
“我们是要前往古顺坊,车里是我们家娘子。”车夫又恭敬道。
陈满芝微微颔首,周妈妈便打起帘子扶着她走出来,车夫转身就拿下马凳安置好,陈满芝踩着马凳轻轻跳下来。
那官兵愣住了,只见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像只蝴蝶似的款款而来,他顿时看呆了眼。
“小,小娘子,你要去哪?”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慌乱,方才的气焰似乎被掐了一大半,说话变得有些磕巴。
“这位官爷,我们去古顺坊,这车里您随意查。”陈满芝笑着指着马车让开身子。
看着官兵的神色,周妈妈迅速上前将陈满芝挡在身后。
那官兵尴尬的收回视线,揉了鼻头眼睛四处瞟,只见众人目视着他窃窃私语着,他咳了一声正了身子,上前撩起帘子随意看了看便放下。
“官爷,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陈满芝看他放了帘子,眉梢微微一挑,轻声问道。
“可以,可以。”那官兵赧然一笑,忙伸手作请势。
“慢着。”有个粗狂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陈满芝转身,一四十年纪上下的男子,身后跟着一支禁军,那男子身材魁梧看似孔武有力,穿着铠甲手持长刀,黝黑的方脸上一双精明的眼暗闪精光,正阴着脸斜睨了那官兵一眼。
“找死。”那男人朝那官兵冷笑的说道。
“韩…统领。”那官兵身子一哆嗦直接跪在地上。
“你就这样查?”男子怒斥着官兵,“办事不利,要是放走了贼人,你有几个脑袋可以砍?还不拉下去。”
他的话一落,身后的禁军立刻上前将那官兵拉了下去,只留下一声声求饶。
那官兵被拉了下去,周身的骚动却隐隐欲动,那男子摆了摆手,周身立刻安静下来,他看了陈满芝一眼,道:“小娘子去古顺坊?”
陈满芝嘴角动了动,垂首道:“是的,官爷。”
男子眼睛转了转,转身往向走到一男人对面笑道:“放着娇滴滴的小娘子独自坐一车,世子爷您可真不会怜香惜玉啊。”
男子低低的笑声,听起来有些轻浮。
“韩统领。”有低沉浑厚之声应起,声音似熟非熟,“本世子听不懂你话里的意思。”
陈满芝转身看过去,黑漆平顶马的车边站着一年轻的男子,他湛蓝暗花茧绸直裰加身,长身玉立,五官菱角分明,打量间那人倏然转目,他阴寒的双眸让陈满芝不自觉的移步退后,随即她垂首避开那人的视线。
是上次见过的那个男人,宣武候府的世子。
“见了两次都是这种冷冰冰的眼神,实在让人寒栗。”陈满芝心想。
“咦?难道你们不是一起的吗?”韩章故作惊讶,眉梢却扬着一抹嘲讽,“难道是我误会了吗?”
“韩统领不过四旬,就已经瞎得这么彻底?”徐萧年看着他不温不火应道,转眸瞥了一眼过去,道:“不过恰巧去同个地方罢了。”
韩章闻言眼眸微怒,他盯着徐萧年干笑了两声,“真的有那么巧吗?世子爷,该不会是你的伪装吧?”
“伪装这种事,我看对世子爷来说应该是轻车熟路吧。”
徐萧年看着他点了点头,“你说的也对,那你快些盘问吧,堵在要道上可不是什么好事。”他指着满道的人笑道,对韩章话里的反讽全然不在意。
韩章轻哼两声,晃了晃手里的大刀,笑着问陈满芝:“小娘子,你去那边有何事?”
陈满芝移步上前微微朝他俩施礼,淡淡道:“去那边拜访朋友。”她的声音似水如歌,清亮柔婉。
“脸蛋倒是长得不错,只是这身子也太单薄了些,还是臻娘那种柔媚妖娆风情万种的人适合世子爷您。”韩章打量着她点点头,自顾的说着话,似乎对徐萧年刚才的解释并不上耳。
“韩统领,有关这位小娘子的闺誉,还望你慎言。”徐萧年拧了拧眉,面色微暗,韩章话里的意思早就把他们划为一体,这让他很不舒服。
“这位官爷。”陈满芝应言淡笑,“我跟这位郎君,确实不是一起的。”
韩章看着她,淡脂薄粉清雅傲然,蝤蛴玉颈修长生香,一绺青丝微微飘拂,细长的秋波眉下黑如墨宝的瞳仁,澄澈透亮。
他微微出了神:“也是,小娘子你去拜访朋友,而世子爷……”
韩章顿了顿,随即看着徐萧年,一副思考的模样,“方才世子爷是说去那边是干什么来着?”
他玩味的口吻有藏匿不住的讥诮,这让陈满芝微微愕然。
第36章 张弩(捉虫)
“那边宝源记里面的桂花糕做的不错, 臻娘一直很喜欢。”徐萧年瞥了韩章一眼淡道。
“噢,是去买糕点的,”韩章点头道, “想不到世子爷您对一个妓人如此上心, 倒是让在下佩服。”说话间,他那暗含精光的眼在二人脸上来回穿梭。
“也难怪, 臻娘那般尤物谁瞧见了都会怜惜,要不是世子爷您下手太快了, 在下一定会醉蹋温柔乡。”他自顾的说着话, 面色渐变诡异, 全然对徐萧年世子爷的身份毫无顾忌。
陈满芝眉间微拧,且不说这这位世子爷官位如何,单凭“世子爷”三个字也足够让人肃然起敬, 可是这他竟然如此嚣张,众目睽睽之下大胆轻佻、高谈阔论别人的私事,如此有恃无恐。
“韩章,你想要醉踏温柔乡, 首先你得是个人。”徐萧年拢了手,轻笑一声,“臻娘不喜欢养狗, 尤其是阉狗手下的狗。”
他的话直接了当,语气漫不经心。
康□□自马上定天下后,建朝至今已有九十七年,历经四世, 不论哪个帝皇,都掌控着一支精锐又忠于自己的禁军,元武十六年,先帝中风瘫倒在卧,太子不过孩提,沈皇后辅政,身为皇后总管太监的陶一明跟着水涨船高,韩章得了陶一明的眼缘,而后便任禁军总统领一职。
陈满芝闻言余光朝那人一瞥,只见他嘴角含笑,如沐春风的脸,棱角也变得柔和,与之前所见之冰冷迥然不同,而恭敬于他身后的随从,却是眉宇紧蹙,面色阴沉,眸底添了一抹隐隐若现杀意。
围观的人各揣着心思,低头不时交耳软语,没有要散去的意思。
“徐萧年,你好大的胆子。”韩章怒吼,手里的大刀“嗖”一声拔出了半稍,“竟敢含沙射影陶公公。”话落,立在他身后的禁军立刻围聚,将他们仆二人困住。
“放肆。”随从双手紧攥怒目上前将徐萧年挡在身后,他满目怒火与韩章对立而视,二人眼里的杀机此时跃跃欲出,场面一时剑拔弩张,众人皆是惶恐,移步退后刷的一下瞬时散去。
须臾,周妈妈抓着陈满芝的手一边退后一边低语:“娘子,别怕。”
她的手僵硬,攥得很紧,似乎在压抑着自己心底的恐惧,陈满芝了然,居于后宅的妇人,又何曾见过这种场面,故而害怕是正常的,但是她自己,说不出为什么,没有身临其境的恐惧感,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
陈满芝覆上自己的手朝她点了点头,道:“我不怕。”
徐萧年长叹一声,似悲痛似惋惜:“陶公公年纪轻轻,能有今天的位置实着让人佩服,我实在想不通,他为何看中了你这么一个狂妄自大的人任统领一职,你不待见我也就罢了,难道宣武侯府都入不了你的眼?”
韩章闻言握着刀柄的手微微缓开,宣武侯是一等侯爵,世袭罔替至今,虽说眼前这人暂被革职,可这些年争下的军威依然凛凛,且老候爷在军中威望也颇高,眼下太后又一心想收了边军,如若这时候恼了宣武侯府……
他的反应很快,嗖的一声刀已没稍,他敛了怒意眉目舒展,哈哈大笑起来,“世子爷您当真是经不起玩笑。”
“我奉懿旨办事,多有得罪还望世子爷您不要跟我计较。”说话间,他的手往上一摆,围聚的禁军便刷刷上前,将二人的马车里里外外翻了个遍。
“想来世子爷也是知道的,这天下就是有那么一些狗杂的东西,不惜命啊,你说在哪里偷东西不好,非要去宫里偷,这不就是洗白了脖子自己搁上断头台吗?”
“只可惜我们这些打下手的,这样查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韩章看着徐萧年道,“世子爷,你说对吧。”
“哦?”徐萧年颔首挑眉饶有兴趣的听着,“是昨日宫里丢了东西?”
“是啊。”韩章将刀往身边的亲军一丢,走近徐萧年在他耳边低语,“太后娘娘说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这贼人找出来。”
“然后凌迟处死。”凌迟二字,他重重的加了音。
“一群废物。”徐萧年眉间敛了锐气,笑道:“连宫里的东西都能被人偷出来,你说你们这些禁军是不是废物?”
韩章身子一顿,压着怒火道:“难道世子爷你就不关心是丢了什么东西吗?”
“关我何事,东西既不是我的也不是我偷的,我可没那么有空。”徐萧年捋着衣袖道,“韩统领,你可查好了?”
“当然。”韩章作揖缓缓道,“得罪之处还望世子爷海涵,上头的命令咱们不敢不认真对待,要不然回去这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祝你早日抓住那贼人,要不然你这脑袋也该保不住了。”徐萧年拂袖笑道,随即翻着袍角跃上马车径直进了车厢里。
“多谢世子爷提醒,希望世子爷早日复职,好保大康边镇安宁。”马车里,徐萧年听到那人的喊声。
周妈妈心底紧绷的弦悄然缓开,微微颤抖道:“娘子,咱们也走吧。”
陈满芝点头,余光扫了一眼黑漆马车微微晃动的车帘,随即转身上了马车,停了许久的马车又缓缓前进,她掀开后窗往外看,黑漆的马车依然跟在她们马车的身后,不紧不慢的走着。
她放下帘子,转身便看见周妈妈颤着身子直拍着胸脯,“怎么了?”她望着她,“哪里不舒服?”
眼前温婉的妇人,自这些天的相处,陈满芝真切感受到她的溺爱,她的溺爱让陈满芝甘之如饴,那一世她父母很早就走了,所以她很自私的享受溺爱的这种感觉,许是这几年受了不少惊吓,周妈妈越发的变得胆小。
“没事没事。”周妈妈踹着气忙直摆手,想起刚才那些人凶神恶煞的模样,心有余悸的说道:“就是他们那副样子太吓人了,娘子你没吓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