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妻女皆是被吓了一大跳。明明这人早上出去还高高兴兴的,说许能加官进爵,过一阵子就给女儿找个好人家,怎么回来就这样了?
在妻女的追问下,蒙嘉说了今天在殿上的事情,“是我蠢笨,居然叫那刺客骗倒,大王定然以为我和那小人是一伙的。”
她的妻子愣了一下,然后捂着脸一边哭一边数落他,“早就叫你有些分寸,不要总收那些人的金银,家中粟米已经够吃几辈子的了,何必在做这样的事情!来找你的,肯来找你这个宠臣的有几个是真好官,看现在生出事端了吧!”
从前蒙嘉便贪财,用他的话说当官的有哪个不收些礼物,不同就是有人收一篮子菜有人收一箱子金银,同是心意有何高下之分,肯送给他贵重物的人都是看得起他!安心收着便是。
加之他喜欢这些东西,被人送到眼前怎么也放不开。
她的妻子虽然看不顺眼,到底胳膊拧不过大腿,现在终于出了事两个人都表现的乌云罩顶。
若是蒙嘉没有收那二人的礼物,还可以推说自己是被人哄骗,现在收了人的东西不就成了被燕国人收买,与之同谋暗害国君了吗?
娟娟看着父母两人仿佛天塌了的样子,她的天也好像塌了,她爹和她娘可都是要面子的人,什么时候在儿女面前有这般姿态。
缓了一缓,她的心情总算是缓过来了,紧接着也是一脸苦相,“爹爹还教我把那贼人拿来的玉赠给云夫人呢,这可怎么办!”
这夫妻二人听了女儿的话,哭声和叹气戛然而止,蒙嘉双眼无神长叹一声,一拍桌子,“这!这可如何是好!大王若是知道误会我为那贼子勾结宫中夫人,岂能不要我的性命!”
“可是云夫人还不知道那块玉石贼人的。”其女说。
“你快快入宫,和云夫人把那块玉讨回来。”蒙嘉说完就喊备车,“为父和你一起去,不用怕!”
娟娟不怕,更慌张的是她爹,眼皮都在跳。
料理刺客一应琐事已经有相应的臣子去办,扶苏去见秦王,书房中,他先行礼,“今日贸然入殿,是扶苏失礼。”
秦王自然不会因为这件事怪罪于他,而是问道:“那二人的身份,你是因何得知?”
今日没生出事端,不知是巧合还是万幸,刺客既然已经擒住,就不必担心这二人,但其的底细还是需要仔细查查的。
“前几日父亲让我多看一些关于列国的书,今日我来取一些卷宗,经过宫门时正好见云阿姨在殿前被护卫拦住,从云阿姨那里得知燕国使臣是贼子,便上殿来。”
扶苏如实说道。
秦王看着扶苏,眉头微动,话音低沉,“你不该让她近殿。”
扶苏不明所以,却垂手称错,秦王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其实更加令人疑心的是,云裳怎么会知道燕国使臣是刺客?又是如此巧合的到了殿上来。
秦王先去见云裳。
宫里只有她一人,侍女都退下了,墙角的雪还没化干净,院子里有几株小小的梅树,云裳的殿里总是暖融融的,穿着轻衫都不冷。
秦王到的时候,云裳一个人枯坐在案前,面前放着一张空白的竹简,一字未落,她垂着头,耷拉着肩膀,闷闷不乐的样子。
从动身到秦王宫里去的时候云裳就知道这一番举动太过突兀了,可是教她坐视荆轲刺杀秦王,让秦王在生死边缘游走一遭,实在做不到。
不要说历史人物谁都不会死,这里也许没有一个受宠的云美人,可是偏偏有了她,嫪毐原本还应该与太后有子,并且举兵称王,但是他已经死了,少了几场血斗。
看现在太阳依旧从东方升起,就知道世界上不管少了谁都会照样转,只有她一个人少了秦王不行。
这个想法生出来之后,云裳就一点儿都不后悔今日所作所为,苦恼的只是怎么可秦王解释自己为什么能及时赶到。
她已经把笔墨放到眼前准备打个草稿了,还是毫无头绪。
所以直到秦王来了这里,笔尖还没有染墨汁,竹简上依旧是一片空白。
“美人好兴致。”秦王这样说,叫人听不出他话里的喜怒,明明最会识人情绪,偏偏要装作一点都看不出美人现在不开心来。
他今天不想善解人意,云裳今天词穷,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无论如何,美人今日不该近殿来。”秦王再说,语气略有缓和,“已有扶苏了,美人何必靠近呢?刀剑无眼。”
云裳把视线从自己衣袖上的花纹上挪开,去看秦王的脸,他冷着脸,直视着自己,一本正经,说完话上下唇就合上,看起来仿佛是一个非常寡言的人。
真是要人不敢相信,秦王不打算问她始末因由,她这是不用找理由了吗?
云裳这样想着,心里的怪异多余惊喜。
“大王可是不怪妾?”云裳看着秦王,她睁大眼睛,视线专注,心紧张的跳起来。
秦王从未和云裳真正动气过,两个人之间偶有矛盾,既不高高举起也不轻轻放下,反而如静水缓缓流动,外人只见其中风平浪静,大王对云夫人宠爱深重。
但秦王真正是什么样的性情,有很多人都知道,谁也不能说他是一个会被一个女人迷得晕头转向,优柔寡断的人。
云裳在他最近,虽然多年被他爱惜珍重,却更不能误会他的性情。
今日她表现多有怪异逾越,他真能当做平常?
“美人是说何处,孤不怪罪?”秦王依旧严肃着脸,一双黑沉沉的眼睛落在人的身上也让人压力格外的大。
莫非她处处都不对?
后宫女子擅自到麒麟殿是错,放到一般女子身上秦王恐怕已经让人直接拖出去了,云裳能在那里打个来回又无声无息的回到自己殿内,谁都不惊扰,可见秦王是不打算让这件事为人知的,足可以见他爱怜。
“妾总要亲眼看大王平安才能放心。”云裳说完就垂下了头。
第112章 装乖的乖
这句话让秦王心里小小的动了一下, 就像有一棵幼苗在春寒料峭的时候拱了一下土壤。
美人总是要看他平安无事才能放心。
“美人可真是……”这句话没说完秦王的声音变断成了叹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狡辩?这是她的真心。
撒娇?她几时不在撒娇?
犯了错的人总会和将要怪罪他们的人狡辩撒娇,死罪尚且如此, 没有哪个人乖乖束手。
他因此觉得美人难缠, 不过是因为自己被这句话说得心软了。
秦王看着云裳垂着头,耷拉着脑袋的样子愈发明白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 他都不知道自己居然有这么多思的时候。
偏偏对面是个乖够了在装乖的。
云裳不放过空气里一点点细微的声音, 她听见了秦王那句话, 不解也没法辩论, 只好装作听训的老实样子。
她的耳朵还是人类的耳朵, 听不见人的呼吸声,能听见的是窗外的风声,还有火炉里烧炭的噼啪声。
秦王看着云裳,眼神有几分复杂,转瞬不见。
她说过太多心口如一的真话,但没有一次这么老实,可是秦王不当她老实。
秦王觉得,他的美人早就已经不是一个小心翼翼老老实实的人了, 初入宫中, 她怕, 见了他更是怕, 后来就不再怕了,反而越来越放肆。
这是他的过错,更是云裳的过错。
“今日美人到了前殿, 去过也就去过了,日后无令不可再去。”秦王说。
他不会让云裳到麒麟殿来的,一个后宫里的女人到朝堂上去做什么?
云裳瑟瑟点头,假装自己被吓得不轻,秦王吓人的时候真的很吓人,也不用疾言厉色,他一本正经的时候最具威严。
她小心偏头看了秦王一眼,见他只是眉目沉凝,便两只脚微微一动,腰一软扑到了秦王的怀里,云裳缩着头,颤着睫毛,小心翼翼的说:“腿……腿脚麻了。”她一只手捉着秦王的衣襟,像是怕极了他把自己推出去一样。
秦王又感受到了一点点无奈,但是他的那些怒气,早在入宫这几刻之内平息的差不多了,现在又见云裳这接二连三的服软讨饶,也没把人推出去。
云裳心知在发生一次荆轲刺秦,她若是知道还是要上殿的,现在风平浪静的时候自然是要哄着秦王,不让他生自己的气。
男人的视角和女人的视角是不一样的。
她表现得情深义重,也是真的情深义重,只是此情此心非夫妻情谊,而是感激。
秦王没有把她擅闯一事在大殿上讲明,分明是把这当成一件家事,一家人有什么事情自然是关起门来说清楚。
云裳不知道秦王看着她离开大殿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但她却更加感激他的信重了。
她攥着秦王的衣襟,眼睛一点一点划过上面的纹路,头脑里昏昏沉沉的,像是一个打成无数个活结和死结的线团,他们可以算一家人吗?
一家人之间也许有谁当家做主这一条,但绝对没有你一定要我命令这一条,他又不是她爸爸。
但是,她和秦王之间。
他说什么,她都是要听得。
云裳这样想,就将这个念头搁下了。
“美人该说说是怎么知道那燕使是刺客一事了吧?”秦王似乎漫不经心的一说。
云裳头皮一紧,大脑疯狂运转,她她她,总不可能和秦王说自己忽然想起从前听过的一个小故事,故事里的主角就是你这样一句话吧?
她低埋头,恨不得变成一只鸵鸟,秦王一下一下的拍着她的后背。
这时候有侍女在外叩门,轻声慢语的禀告:“夫人,蒙嘉之女求见。”
云裳如同得了救命药,她从秦王怀里直起腰,撑着他的胸口说,“有劳大王先稍等片刻,蒙嘉之女上次有个东西落在这里了,容妾先给她送过去。”
她一起身,随意从自己的一个箱笼里面找出一个小盒子,也不管里面有什么就抱着旋身出门。
哪有去见朝臣的女儿把大王一个丢下的道理。
云裳当然知道,她是真的宁可小小的冒犯秦王一下,也不太想面对这个问题。
室内只剩下秦王一人,他怀里空荡荡的,少了一副娇躯,只剩下若有似无的馨香在怀中。
云裳出了门就随手把自己手里的盒子交到侍女手中,也当真去见了娟娟,她现在是没心情和人聊天,又巴不得和人说的久一些,还担忧秦王不耐烦,心里的情绪复杂得不得了。
简直愁白了一头秀发。
娟娟是一个人入宫,她父亲蒙嘉在宫外停着的车上等着她,两个人在车上的时候已经商量好了说辞,入宫之后,千万不要说那块玉是燕国刺客的,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最好是云夫人只当那是一个寻常的小物件。
此时二人相对而坐,娟娟面前摆了茶,她一口没喝,没心情喝茶。
云裳让了让她,自己喝了一口,今天这一上午她还一口水没喝过,刚刚在秦王面前紧张的流了不少的汗,可是渴的不行。
娟娟等云裳喝过这一口茶,才将准备好的话说出来:“这次来是有一事相求。”她面有难色,接着说:“上次来宫中的时候小女曾赠夫人一块玉,那本是小女母亲嫁妆里的东西,还是在家中由外婆所赠,格外珍重。前日被父亲拿错了,才由我送到宫里,不知夫人可否……”她从未说过这么大的谎话,脸都已经红透了,看着倒是像极了羞窘的样子。
“你家中母亲嫁妆和父亲的财宝都放在一处?”云裳随口问道,对那块玉她看着漂亮,但什么稀罕物件没见过,也不想夺人所爱,便令侍女去取来。
娟娟脸一僵,“这……这……自然是不放在一起的,不过母亲的嫁妆和女眷交往之间送来的礼物是放在一处的,父亲偶尔也会从中拿出几样东西用上,回头就给母亲补上。”
云裳点点头,没打听其中细节。
二人又聊了几句,娟娟能如此轻易的把东西拿回去也是松了一口气,便也有心思和云裳聊几句女儿家的话了。
说的多的是娟娟,云裳就是一个负责听的,可茶水都过了半盏还没见到那个取东西的侍女回来,这就有些怪了。
娟娟以为云裳另有库房,其实云裳的宫殿虽然大,但她的东西一般都在常去的那几个宫殿,最近收的礼物就随意放在书桌边。
这时候一个侍女过来,到云裳身边先行了一礼,然后说:“夫人,大王请您先回去看看。”
云裳不情不愿的撂下茶,颇有一种在劫难逃的感觉,她对娟娟说:“你先在这里等等,一会儿侍女就把东西送来了,大王还在这里,一会儿就由侍女相送,我就不来了。”
“是……是!”
娟娟没想到大王还在这里,云夫人居然把大王撇下来见自己,她倒是不觉得多荣幸,而是有惊恐难言。
传说大王最喜欢云美人果然名不虚传,她在家中时也只是父亲出门,有的时候一连几日,母亲在家中又是担忧,又是等候。
今天因为她和云夫人好像喝了很久的茶,不知道大王生不生气,会不会迁怒与她?
云裳可是逃出来的,现在被秦王拖回来站在门口徘徊了两下才进去,不知道秦王会给她一个什么样的脸色。
秦王坐在云裳不久前所坐着的书案前面,他面前摆着一个盒子,听着云裳的脚步声道:“美人过来,给孤说说这是何物。”
隔着有点远,云裳看不太清楚,走了几步才看到是一个盒子里面装着一块玉,她这里玉石有点多,一时之间也没看出来了到底是哪一块?
坐到秦王身边,她倒是认出来了,这是一块云纹白玉,圆形的,像个加大了好几倍的扣子。
“这是前几日蒙嘉之女送来的,不过刚刚她来的时候要将此物拿回家里去。大王若是喜欢,妾这里还有其他珍宝美玉,此玉为其母长辈所赠,不好夺人所爱。”云裳说。
秦王没说话,他先把盒子里装着的玉拿出来,仔细打量,然后指着其上一道小小的细纹和云裳说:“白玉有暇。”
云裳一直都没仔细看这块玉,现在看到了这个痕迹也是皱了皱眉,但是她确定这到痕迹绝对不是在自己这里磕碰的,只是道一句:“可惜。”
秦王笑,低声说:“的确可惜,美人可知道这块玉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