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堪称恶毒的念头,让阿定意识到了一件事:黑夜与白天的自己,确实已彻彻底底地融合了——她愿意对一期一振善良、纯真、柔软,可对待旁人时,却能以淬了毒的极大恶意去肆无忌惮地做坏事。
窗外的夜空很黯淡,没有任何的星辉或是月芒。夜风从窗口吹入,令她的长发一阵乱舞。她眯起眼,望着暗沉沉的天,似乎又隐约记起了大阪城的烟火。
一期一振的拥抱与掌心……
温柔的笑颜……
天空中绽放的焰火……
真是想起来就会令人感到无与伦比的温柔和快乐。
门吱呀一声推开了,身着蓝色狩衣的付丧神慢慢走了进来。
“您醒了吗?那真是太好了。”他端着药碗与更换的绷带,在阿定的枕边跪坐了下来。他修长的手指端起药碗,递到了阿定的面前,面上笑容温和,“我正因为无意中伤了您而愧疚呢。”
阿定接过药碗,并不答话。
“很疼吧?”他的声音中略有愧疚,“为我的刀所伤。”
“……”
“也许您会惩罚我,或者再也不信赖我。”他微微地叹一口气,“但那也是无可奈何——一期一振想要夺走属于所有人的主君,我是不会容许这样的行为。”
听到“一期一振”这个名字,面色苍白憔悴的主君终于有了神情的变化。她微微动了干裂的嘴唇,以沙哑的嗓音询问,“一期一振呢?”
“……住在本丸外。”三日月回答,“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不可能让他再接近您。”
阿定的手微微攥了起来。
在三日月所看不到的地方,她的表情变得有些晦暗。
——再一次……
——再一次被夺走了……
被夺走了。
一期一振再次被夺走了。
好不容易得到的、虚幻的幸福,真如大阪城的烟火一般,稍纵即逝。在天空中绽放过一夜后,便再无了踪影。也许,唯有在将一切都化为废墟的大火之中,才会有再次绚烂的机会。
阿定咬咬牙,捧起药碗,将苦涩的药一饮而尽。
三日月望着她的面色,面色却有些微妙的复杂。见主君闷声喝下了一整碗药,他终于忍不住出声了:“主君,那个时候的您,想说的到底是什么话呢?”
——“我对你……”
满是恨意?
满是怨意?
三日月宗近想不出来,神色略有困惑。
捧着药碗的女子,慢慢扬起了头。她的面色很纯澈,还透着一分胆怯与畏惧,一如三日月初次见到她的模样。她似乎是在这位外形光耀完美的付丧神面前自卑着,仰慕与敬畏同时出现在她的面孔上。
“我对三日月殿……”她微微颤了下肩膀,声音有些哽咽。“从来都是很敬佩的。”她说着,很失落地低下了头,摸了摸自己的伤口,“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三日月殿会刺伤我……”
三日月宗近微微怔了一下。
继而,他的笑眸微弯了起来。
“我知道了哟。”他摸摸女子的发顶,温柔地宽慰道,“是我这个老头子的错。我不会再做出那样的事情了。”
主君无助哭泣的模样,还有那副在他面前自卑得难以抬起头来的神态,都令他感到安心。她依旧是那个毫无见识、没有主见与理想的小侍女,她会被他掌握得死死的,再也无法离开。
“一期一振对我来说……很重要。”阿定低着头,小声地说,“因为他是我亲手锻造的刀啊。三日月殿……三日月殿和我,却没有那样的渊源。”
“是的。”三日月表示理解。
“不过,三日月殿对我来说,也是不一样的。”她将手交握在胸前,合起眼来,艰难地说道,“我真的……不希望看到你们战斗。”
她面前的付丧神继续慢悠悠地摸着她的头顶。
一阵衣衫的摩挲轻响,是付丧神低下头凑到了他的耳边。他轻呼出的气,直直地吹拂到了主君的耳垂上,令她的肌肤泛起一片青涩的绯红。
“若我是个贪心的老人家,一定要主君绝断出更信赖谁呢?”他低声地问。
“……这……”阿定很为难的样子,“这不可以……”
“一定要说哦。”三日月笑眯眯地说,“我的小姑娘。——说来,我还没追究主君偷偷逃出本丸的过错呢?是不是该小小地说教一番呢?主君不按规矩行事的话,说到底还是我这个教导者的错误……也许我该适当地离开一段时间,成全您和一期一振?”
阿定的内心叫嚣起来。
——啊,好啊。
好啊!很好啊!就这样照做吧!
她很想和一期一振在一起啊。
但是,她的身子却与心底的想法相背,微微地颤了一下,面上显露出害怕与后悔的神情来。她颤颤的指尖,怯懦地捉住了三日月宗近的衣摆。
“不——不要走!”她艰难地说,“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三日月殿。”
顿了顿,她仰起头,眼眶泛着泪意:“对我而言,您才是最重要的……”
带着哭腔的声音,满是委屈与不舍。然而,这样的声音却能使人感到无比的安心。
付丧神终于得到了满意的回答。
他轻轻地拍了拍主君的后背,安抚道:“放心地睡吧。我是不会趁着您睡着时偷偷离开的哟。”
阿定蜷在他的怀里,用尾指拭起眼角的泪水。她挂着怯懦的神情,心底却有着诡谲的声音——似乎是笑声,又是哭声,或是花瓣簌簌开落的声音。
啊,是心底的恶之花在绽放了呢。
淬了毒的眼泪流下来,会腐蚀的又是谁的心脏呢?
她将头埋得更低,旋即,悄悄地笑了起来。
第47章 方法
次日的天气, 甚为晴好。
秋日的风凉爽干燥,庭院中的树叶染上了丝缕金色。天空是很高远的湛蓝色,没有云, 偶尔有几点白色的鸟飞掠过去, 低得像是可以触手摸到。
阿定的伤好的并不快,但她喜欢看外面鲜活的景色, 所以让人敞开了门, 自己便坐在床上瞧着外头的风景。三日月宗近会花费很多时间陪伴她, 很细心地照料她的伤势。
偶尔, 两人也会聊到其他的事情。
“加州大人与大和守大人, 受到惩罚了吗?”
“也不是什么大的惩罚,只是让他们各自禁闭而已。”
阿定闻言,流露出黯然的神情:“说来,那都是我的错处啊……是我任性地想要出去玩的。”
“不是您的错哦。”三日月微微一笑,“他们两个不用参与马当番之类的,也算是难得的休息了。……除了孤独一点,倒也没有什么弊病。”
阿定的心小小地颤了一下。
“……三日月殿。”她露出哀求的神情,对三日月说, “能放了他们吗?我已经知道错了。”
付丧神温柔地摇了下头。
旋即, 阿定便扯住了他的袖口, 将头埋在他的怀里, 恍若受了惊、淋了雨的小鸟一般。她的声音闷闷的,从三日月的怀里传来:“……在大阪的时候,我很害怕。”
“嗯?”三日月宗近略略歪了头, 等着她的下文。
“因为贪玩而跑出去玩……结果遇到了很多危险的事情,又没有人可以帮助我。”她低声地说着,“如果三日月殿在的话,一切都会不一样吧。”
三日月宗近的唇角微微扬起。
“哈哈哈……下一次,可不要做这种令人担忧的事情了喔。”他说,“看在主君很懂事的份上,就暂且原谅他们两人的错误吧。”
阿定浅浅地呼了一口气。
“三日月殿对我可真好啊。”她有些惶恐,“这样的我,真是配不上三日月殿的善待……”
付丧神安抚性地搂了她的肩膀,像是在哄一个孩子:“嘛,别说这样的话。”
就在此时,房间外头响起了零落的脚步声,是髭切与膝丸来探望受伤的阿定了。他们不知道三日月伤了阿定的内情,只知道主君是在执行任务时被时间溯行军重伤了。
“主君看起来很可怜的样子啊。”髭切立在屋檐下,露出关切的神情。
阿定拽紧了三日月的衣袖,似乎有一些畏惧。
膝丸弯下腰来,询问道:“主君,很疼吗?需要安慰吗?”
“……不需要。”她的声音很轻,身子愈发靠近了三日月宗近。
三日月见状,无奈地说:“主君有些受惊了,还没恢复过来呢,就让她好好休息一阵子吧。”
髭切歪头,说:“啊,那好吧。”
两兄弟离去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阿定依在付丧神的怀中,似乎是累极了。因为伤势而泛白的面孔,显得格外憔悴而虚弱。然而,她的眼里又有一丝温柔。
“……三日月殿。”她小声地问,“如果这个本丸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会是怎样的呢?”
这似乎是个很美好的期愿。
三日月宗近轻轻地“唔”了一声。
“会很愉快吧。”他说,“是偶尔也想尝试一下的生活。”
于是,龟缩在他怀里的小鸟说话了:“……真想尝试一下啊。”
付丧神的笑意愈发温柔了。他的手掠过主君耳畔的发丝,声音令人沉溺:“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这个老头子是很乐意带您尝试的喔。”
三日月的心情大概是很好的。
主君的逃跑,大概令她在外面受尽了委屈。所以,现在的她更依赖自己了。
白天的主君总是如此地乖巧而惹人怜爱啊。
——这是好事,不是吗?
他在主君的额上落下一吻,轻声说道:“这是我伤了您的补偿。”
本丸内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过了午后,三日月宗近便离去了。代替他来照料主君的,则是压切长谷部——他与三日月宗近似乎达成了什么协议,并不介意对方与主君独处。
压切长谷部一来,阿定便以恳求的目光望向了他。
“我没有别的人可以相信了。……只有长谷部大人,是不会背叛我的人。”
主君的第一句话,就令压切长谷部的心情愉悦起来。
他修长的双腿微曲,在主君面前跪坐了下来,托起主君的手背,虔诚地吻了一下:“那是理所当然的。”旋即,他的眼眸微微暗了一下,“我和三日月宗近不一样,绝对不会将刀刃挥向您。”
——虽然答应和三日月宗近合作,但没人规定他不可以悄悄地干些坏事。
阿定望着他的眼神,满是依赖与惶恐。
“长谷部大人,您是不会背叛我、丢下我的,对吧?”她渴求地说着,手指颤抖地捂住了自己的伤口处,“您不会……突然对我挥刀相向吧?一定不会吧?”
长谷部陡然捏紧了她的手掌。
“当然——不会。”他的表情有些阴沉,甚至于说是有些阴鸷了,“所有伤害主君的家伙,都应该被千刀万剐。”
没错,那家伙应该被千刀万剐。
主君适时地露出了恐惧的神情,似乎为伤口的痛楚折磨得不轻。
“长谷部大人能告诉我,如何解除‘契约’吗……?我不想再靠近三日月殿了。我能信赖的,只有您一个人。”
压切长谷部神情微怔。
“啊——是吗?”他的笑容略略兴奋了起来,“主君是只想留下我的刀纹吗?”
女子怯懦地、缓慢地点了头,很无助的模样:“除了您,我实在不知道可以信赖谁……”
长谷部好像根本无法抑制自己的愉悦与兴奋。
好半晌后,他才说道:“方法很简单,但是也很难……”
“要怎么做?”
“两种方法。第一,是让和主君定下契约的付丧神,心甘情愿地答应主君‘把名字还给你’的的要求。其二就是……变成与真名不符的另外一个人。”
第48章 遗忘
让三日月宗近答应将名字还给她?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那根本不可能办到吧。
阿定的眉宇间流露出忧色来, 颇为使人怜惜。压切长谷部见状,说道:“主君不介意的话,我倒是可以为您分忧。不如说——能帮上您的话, 是我的荣幸。”
“……可以吗?”她略带惊喜地抬起头。
“我是永远不会背叛主君的人, 请相信我吧。”长谷部的面容透着微微的自负,话语中满是一口咬定的绝对, “对于那种伤害了主君的无耻之徒, 我向来是想要除之而后快的。”
阿定前倾身体, 轻声恳求地问道:“请帮助我吧。您是我唯一可以信赖的人了。”
“‘契约’有一种负面效果——不一定会出现, 但一旦出现了, 后果就很糟糕。”长谷部微扬嘴角,眸中有着深意,“想要欺骗过三日月宗近,还需要主君自己多付出一些心力。”
“要怎样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