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这句话应该是对身后的几位说的。不过,他说完也没去看他们会不会跟上,就径自朝前迈出了步子。
傅小昨看着头顶花花绿绿的伞面,悄悄咽了口口水,又尽量不着痕迹地、偷瞄了几眼正面不改色、目不斜视、往前走着的卖药郎,终于忍不住小声开了口:“那什么、好吧,我其实......已经没有那么生气了。”
“是吗。”
傅小昨一直憋着的一口气突然一舒,整个妖都有些弃疗般的有气无力:“所以,我们现在要去做什么......找这里的物怪打架吗?”
卖药郎却缓缓摇了摇头,低沉音色里,居然透着几分鲜有的闲适意味:“散步。”
“……”
昏沉的天色下,五彩斑斓的纸伞面投下了几分隐隐的光晕,微微映在青年那玉白秀丽的面容上,随着步伐行动,光华流转间,美丽不可方物,仿若集造化所钟,几可即时入画。
可惜,此时此刻的傅小昨一时间并欣赏不了这种美丽。事实上,眼下看着这副十足赏心悦目的侧颜,她心里产生的想法是:
——他怕不是石乐志。
第43章 第43只妖·毒雨
没一会儿, 他们就走进了一片绵细的雨幕里。雨水落在伞面上,不像洒落的水滴,而像是丝絮, 悠悠软软地飘荡下来。四周都是氤氲的雾气。
卖药郎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 也不说他到底是要走到哪里去。
其他几个人在进岛前,跟海坊主询问了大致需要花费的时间, 各自包裹里都只带了用以裹腹的干粮饮水, 完全没有考虑过要带雨伞之类的用具。
犬神跟九命猫各自都有妖气护体, 一般的风雨雷电, 并近不了他们的身。但两位王子殿下就难免倒霉要遭一番罪。不过, 他们二人双双性子要强,好面子得很,面对这绵丝般细小的毛毛雨,也压根不将其放在眼里就是了。
傅小昨往身后望了几眼,见整个队伍的情况没有什么异常,稍稍放下心来。
只是,就在她以为,因为身边某位先生那份突如其来、不合时宜的闲情逸致, 他们要一直这么默不作声陪走下去的时候, 对方自己却突然出了声。
“……什么?”傅小昨微微游了会儿神, 没有听清他的话。
卖药郎那副向来冰冷的眉眼间, 由于头顶伞面映下的一缕昏黄光晕,竟错觉地、显出了几分柔和感来。他重新问了一次:“为什么,生气。”
傅小昨这回听清了, 但又有些惊疑,下意识地给出了与先前同样的回答:“什么……?”
卖药郎微微侧眸看了她一眼,再问:“为什么哭。”
“……”
傅小昨顿时有些纠结,琢磨了会儿他的神情后,终于还是放弃,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而反问道:“你又为什么要问呢?”
“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
傅小昨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应该是——不知道她为什么生气、为什么哭,所以才问。
“真的假的,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啊……”她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内心微微有些挣扎,艰难地憋话道:“怎么说呢……我自己愿意为你掉一半血是一回事,你要让我把剩下的一半血也耗掉,那就是另外一回事......”
她说着又开始觉得难过,话音都有点儿发颤,就停了一下,垂下眼不再看他,才低低地闷声继续说:“我生气,是因为你根本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做了这样的决定。”
卖药郎闻言沉默了好一阵子没有说话,脚下继续往前走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良久才又出口问了另外一句:“那又是,为什么,不生气了。”
傅小昨轻轻舒了口气:“……因为我太没用了。”
没有等对方对于这个回答予以置评,她就顾自继续说了下去:“我自己做了错误的决定,把犬神跟九命猫也牵扯进来,但又根本没有能力把他们安全带出去,还是得求你帮忙……可是,如果我一边生你的气,一边还要逼自己求你,那不是显得我更没用了吗?所以干脆不要生气好了……”
说完她安静了一会儿,神情中是显而易见的沮丧:“居然有这样自欺欺人的想法,看来我是真的很没用了吧……”
眼看她好端端回答着,莫名其妙进入了自我检讨的模式,卖药郎淡淡回了一声:“不是。”
“……什么?”傅小昨有些反应无能地愣愣应了。
“总体看来,除了脑子笨了一点,其他大部分方面,”他一派冷静地给出了评价:“都做得很好。”
——真的假的!?
傅小昨自动忽视了第一句内容,几乎有些受宠若惊的心情。
卖药郎微微点了点头,补充道:“至少比后面那四个有用多了。”
“……”
她顿时有点不放心地抬头瞅了瞅——这伞的隔音效果靠不靠谱啊?
她当然还不至于耿直到掀开伞,去问后面几位有没有听到刚才的对话,而是突然想到什么,有些不服气地瞪住了他:“……那你还要拉我去送死?”
勾勒有绯红妆线的眼角,淡淡扫了抹凉凉的余光过来:“我,没,有。”
“你没有?你居然还敢说你没有!?你明明都——”傅小昨义愤填膺到一半,突然猛地止住话音。
她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之前关于他是不是要连闯七域这个问题的结论,貌似只是出于自己的猜测,还没来得及跟他考证确实过……总不会到头来,她只是白白气了自己一波吧?其实卖药郎是另有打算?
“你、你难道……原来你不是想把剩下几个结界,也都打通吗?”她说话间忍不住有点不好意思。
“我的确是想要这么做,没有错。”
已经默默做好要道歉的心理准备,突然意识到他刚刚回答了什么,傅小昨头脑里再次空白了几秒:“……你特么又耍我!你这个——”
骂到一半,她再次猛地止住话音。
她又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如果只想取得结界中物怪的认可,而不是以斩杀物怪为目的,貌似也不太会用得上退魔剑……那这样看来,卖药郎愿意带那两个王子一起上路,会不会不是为了救他们,而是看在他们两个已经闯过两域的份上,跟他们结伙可以少闯两关?
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思路,有可能一直走岔了方向,傅小昨再一次开始感到心虚:“那、你进入现在这个结界,只是想要获得物怪的认可吧?”
“不是。”
“……”
嘴边打到一半的道歉草稿,再次被搅得烟消云散。傅小昨一忍再忍,几乎要忍不住扑上去咬他了。
卖药郎对耳边咬牙切齿的咯咯声置若罔闻,话音里还是一贯的冷淡无波:“这个结界里,没有,物怪。”
呵,再信你才有鬼。
“……什么!?”傅小昨嘴角边的冷笑弧度一僵,慢半拍地总算意会过来他说的话。
——
没有物怪。
傅小昨把这几个字来来回回琢磨了好多遍,心里浮现出来的问题不是——说好的七个地域、七种物怪,为什么这个结界里面会没有?而是——她之前的担惊受怕,到底算什么呢?
等到终于从那种微妙的落差感里回过神来,另一种空前强烈的羞耻感,便飞快袭遍了傅小昨的头脑——她脸上再一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得通红,愣愣张着嘴巴,整个妖彻底僵滞地看着眼前的卖药郎。
——他绝对是故意的。
——她之前真情实感地难过了那么久,老老实实把自己的心路历程剖析了个彻底,他就只是默默听着,然后什么也不告诉她。
被盯了许久,卖药郎似乎才终于察觉到什么,转眸看了她一眼:“——怎么好像又生气了。”
“……”
好像想到什么,他微微点了点头:“笨蛋。坏蛋。混蛋。这次又要骂什么。”
“……”
傅小昨被气得小小喘了一声,结果因为憋气太久,发出了类似于哽咽抽泣的音效。
“又要哭了。这次又是为什么。”卖药郎面色沉静如初,淡淡地看着眼前的雨幕:“如果还是因为我,我可以再道一次歉。”
“……”
被怼得没完没了之下,傅小昨终于忍无可忍,扑上去一口咬在他执着伞的那只手的腕上。
——
看着那截秀白腕间的两排鲜明牙印,傅小昨欣慰地点点头,总算觉得心里的火气疏解了不少。
她决定跳过先前的话题,努力挽尊一波:“那什么,之前九命猫说,好像有东西在盯着我们……”
卖药郎一边打量着自己手腕间那排尚且沾有口水痕迹的牙印,一边淡声回道:“就算有,也不是物怪,只是弱小的普通妖怪而已。”
“那好歹也是妖怪,能弱到哪里去?”
“只比你,稍微,强一点。”冰凉凉的目光从那排牙印上移开,转而带着点探究意味地,看向她的嘴唇部位,“应该不至于,会用这么原始的方式,来攻击人。”
傅小昨被看得心里发虚,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唇,直到对方将目光重新转回前方,她才再次做出尝试,妄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可是你自己之前也说过,这个方向的妖气是最强的……如果真是弱小的妖怪,怎么会产生这么强的妖气呢?”
卖药郎轻轻摇了摇头:“这个结界中的妖气,不是来自于妖怪本身,而是来自于,这里的雨。”
“……雨?”
傅小昨闻言愣了一下,连忙抬眼看向面前那些绵绵的雨丝,耳中听他继续道:
“这雨中含有妖力,会吸收淋到雨的人的精力。”
居然是这样……幸好他带了伞。
这么一想,傅小昨突然隐隐意识到某种不对,下意识伸手揪住了他的衣襟:“等一下!”
卖药郎配合地停下了脚步,目光清浅地看向她。
傅小昨却没有看他。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脖子好像有些发僵,此时便迟疑地、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转回头去——越过身上发间一片干爽的犬神和九命猫,直直对上了落在最后面、通身已都被雨淋得湿透、双双脸色一派难看发青的——两位王子殿下。
整个队伍就此停了下来。
看着两位王子殿下明显强撑做劲地呼呼喘着粗气,没过多久,几乎已经有了些站立不稳的趋势——傅小昨神情纠结地重新看向卖药郎,压低声音做贼心虚似的问他:“……你怎么不早说呀?”
卖药郎顺着她之前看的方向,冷澈眸光从伞下静静望过去,神态自若依旧:“他们现在,不也,知道了,吗。”
“……”
——他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看着那厢两位王子面色发白地跪倒在了地上,傅小昨心里的想法不是担忧他们的情况,而是——
——她不是一个人(妖)在被欺负。
——这世界至少还没有想象中那么冷酷无情。
第44章 第44只妖·赌徒
傅小昨偷偷伸手把犬神跟九命猫往自己身边拉过来一些。依她看来, 他们俩应该早就发现身后的情况不对劲了,奈何一致采取了任其自生自灭的态度。
而两位王子本人,更是一如既往的作死小能手, 路都已经走不稳了, 还从始至终强撑着不开口,也是没谁了……
她小声地问卖药郎:“话说, 被吸收了精力, 然后会怎么样啊?”
始作俑者倒是完全没有心虚理亏的样子, 言声依旧冷静从容:“精力耗竭, 自然难逃衰弱至死。”
——死!?
他这句话是以正常音量说的, 那厢坐倒在地上满身狼狈的两位王子殿下,也听得清清楚楚。
两人双双僵滞呆愣了数秒钟,似乎对这个讯息,一时间俱是接受无能。
半晌,二人之一倏地将浑身气势一松,始终骄然挺拔的背脊也颓然无力下去。他垂下头默然许久,才微微带些嘲讽地低声开口:“笨蛋佑二……想不到我们两个,不但同年同月同日生, 还要同年同月同日死, 当真是可笑。”
另一人闻言也不答声, 整个身子干脆往后一仰, 沉默地躺倒在地面上。
随着力气从身体四肢的每一个角落中缓缓流逝,两张年轻肖似的面孔,双双在冰凉的雨幕下缓缓阖上了双眼, 等待死亡来临之际,满脸尽是无言的悲凉。
看着他二人这个样子,傅小昨也觉得有些不好受。没想到直至他们临死之前,她才得以重新分清这对同胞兄弟谁是谁。而且真要说起来,如果一开始他们就没碰上自己这一队,运气好一些的话,也许还可以多活一阵子的……
整一方空气都仿佛陷入了凝滞沉闷之中。
就在这时,卖药郎先生毫无预兆地、在近百个大喘气的时间间隔之后、突然再次开口,不紧不慢地承接了一句上文:
“——不过,像两位殿下的情况,只是在雨中行了一小会儿,应该并无甚大碍,休息一阵子即可恢复了。”
“……”
正默默感叹着世事多变、人生无常的傅小昨,满心满眼的悲凉慨叹之气,突然被满满塞塞地堵在了胸腔。
等回过神来,本着一种莫名同病相怜的心情,她没有忍心往地上的两人身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