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又细又软的稚嫩音色,合着眼见之景,听来仿若泛着一股樱花的甜腻香味儿。
注意到卖药郎的目光微微朝上方抬起,傅小昨也很快意识到什么,连忙抬头,朝眼前樱树繁茂的花枝间看去。
层层叠叠的粉白花瓣掩映中,隐约可见一道纤小的身影,坐在其中某根枝条上,正轻轻晃荡着双腿。
傅小昨尚还来不及看清,对方已从树上一跃而下。
那根枝条离地面足有数米之高,对方下落时,却透着颇为从容的徐徐悠闲之意。除了衣摆掠空发出的猎猎声响,双足触地间,似乎也未受到丝毫冲击的震动。
傅小昨就眼睁睁看着对方的身体,仿若一抹烟雾似的,飘落到了地上,脸上的白底犬头面具,此时正显示着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女孩看向依旧静坐于地的卖药郎,微微歪了歪脑袋,轻软的话音间笑意盈盈:“不错嘛,来得比我想象中还要快一些。”
——
看着树下两两对坐的身影,傅小昨持续一脸懵逼。
——现在是什么情况?
又等了半天,见他们两个依旧是谁也没有要先开口的意思,傅小昨终于忍不住尴尬地呃了一声:
“……那什么、有没有人愿意好心解释一下,这到底是要做什么啊……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还有,我之前看到的那些东西又是怎么回事……”
说着,她还没忘记之前一直在介意的问题:“话说这个阿蝶就是黑羽秀树的恩人?她的母亲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吸血鬼?她们俩到底是怎样?”
戴着面具的女孩微微侧脸过来,朝她耸了耸肩膀:“死了呗,还能是怎样。”
“……”
似乎是被她面上的神情逗乐了,女孩顿时扑哧笑出了声。
虽然明知这并不是自己真正的实体,傅小昨还是觉得嘴巴有些发干:“怎、怎么死的?”
见对方只是笑而不语,她只能按照先前的想法,顾自猜测,“阿蝶是不是想趁着婚宴的机会,杀了那个阴阳.师,替父亲报仇……?那就是她没有成功,反死在了阴阳.师的手下……所以她妈妈也应该是——”
“不是。”
她话音未尽,就被对方简短利落地否定了。
“那她们是怎么死的?”
对方微讽地嗤笑了一声:“阿蝶那点小把戏,自然是不可能得逞的,但那个阴.阳师却也的确不曾杀了她……”说到这里,她似是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一瞬,才复又继续轻声道,“她们两个,都是自杀身亡。”
……什么?
傅小昨眼前仿佛再次看见了阿蝶出房间关阖房门时,那最后一眼看到的景象——屋内妇人的柔弱面容上,那种掩在苍白之下的异样神采。
——所以,她是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想要自杀了吧……
想到这里,一时间,她只能愣愣不语。
如此默然沉凝半晌,傅小昨却又突然想起什么,眉头再次微微纳闷地皱了起来:“不对呀……”
“——你之前说过,仅凭那个阴.阳师的实力,没有办法囚禁住那个吸血鬼,也就是阿蝶的母亲,当时是多亏了你帮忙……现在你却又说,阿蝶的母亲是自杀而死……这难道不是自相矛盾了吗?”
“当然不矛盾,毕竟她当时是受了我的怂恿,才会自杀的。”
女孩抬起手指,在面具上轻轻一敲,原先的笑脸很快褪成了茫茫的空白:“那把用来扎穿她脖子的短刀,还是由我递到她手上的呢。”
“……”
傅小昨呆呆地看着她,已经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好了,“你、你那时候就在他们身边吗?”
由于在阿蝶的生平画面里,从没出现过类似眼前女孩的人物,以至于傅小昨一直以来都认为:对方是在阿蝶母亲被送往蔷薇岛后才出场的角色。
——若非如此,为什么在阿蝶的印象里,根本不曾存在这样一个人?
——还是说,关于这“第三辈子”,相较于真正的事实,依旧有虚假之处?
——对了,这迥异的“三世”由来尚且不分明,会不会其实全是眼前这女孩编出来的啊?
这么一想,傅小昨心里顿时微微警惕起来。
“……何止是当时,一直以来,我都在她们身边呢。”面对她的疑问,女孩意味不明地如此轻声感叹了一句。
说着,她摊开手掌,接住了眼前一片飘落下来的樱花瓣,语气轻浅:“你之前看到的那些东西,包括现在这个地方——的确都是由我虚构的世界。”
“……”虽然对方承认了,傅小昨却觉得自己脑袋更晕了。
她实在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思考琢磨对方行为的意图——默默在心里哀叹一声,傅小昨干脆一转眼,可怜巴巴地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静坐于女孩对面、始终不曾言声的青年。
那厢卖药郎面上仍是淡淡,只微微撩起眼皮,看住了面前的那张犬头面具。他缓声说道:“为了他人的欲.望,忘记自己的外形,很愚蠢。”
对他这没来由的一句话,傅小昨不得其解,那名戴着面具的女孩却也随之噤了声,沉默不言。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茫然,卖药郎朝她看了过来,言声淡淡:“是,物怪。”
……物怪?
傅小昨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随即刷的看向他对面——
这个家伙是物怪?
——对了,她之前就说过“里面没有物怪,但很快就有了”这种意味不明的奇怪话语,其中的意思难道是指……她自己就是那个物怪?
如果她就是物怪——
傅小昨绞尽脑汁,半晌忽而感到眼前一亮,仿若醍醐灌顶,思路也突然活络了起来,瞬时间脑洞大开——
“我知道了!既然一直以来都呆在阿蝶一家边上,所以你可能也是曾经被阿蝶救下的妖怪,为了报恩,于是悄悄潜伏在他们周围!后来,你却因为沾染上阿蝶心中的仇恨,成为了物怪!变成物怪以后,你不仅心理误入歧途,蛊惑自己的恩人母女自杀,更因为仇视着阴.阳师却干不掉他,为了发泄,就在这个岛上各种大开杀戒!至于之前我看到的阿蝶前两辈子,其实都是你为了掩人耳目糊弄我们而故弄玄虚!——怎么样,我说的对不对?”
“……”
听完她这一番有理有据、无从反驳、毫无逻辑漏洞的缜密分析,女孩面具上的神情图案开始飞速转换,半晌才终于带些犹豫意味地,定格在了一个哭笑不得的囧囧表情上。
一边的卖药郎则默默看着她,微微摇了摇头,沉静的眉眼间,似乎有一丝慨然感叹的神色。
“……”
不知怎么的,在两人这双双沉默的反应里,傅小昨觉得自己的双商之一似乎受到了某种羞辱,一时间简直恼羞成怒:“……不然还能是怎么样!”
“咚”的一响,面具上微微扭曲的表情散了去,女孩叹息一声:“你说了这么多,结果只对了一点——我确实是曾经被阿蝶救下的妖怪。”
——至少、至少还是有一点猜对了嘛!
傅小昨很不想承认,自己心里居然在默默地为这个消息而感到庆幸……
她瞅瞅对方面具上那副颇具特色的犬头造型,试探着猜道:“你是犬妖?”
“更准确的说,是犬科中的一种——我是貉妖。”
第63章 第63只妖·无面(番外四)
我是貉妖。
当然, 在人类的说法里,他们可能更习惯称我们为“狸猫”——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起,这个称谓就被用得广泛得多了。
但我还是更习惯称自己为貉妖。
这一点可能与我的名字有些关系——
荷。狸间荷。
说起来, 这其实不是我原本的名字, 不过,对于我原先叫什么, 现在却也已经记不清了。
狸间是族员统一的缀姓, 其后的名只是用于区分成员个体的代号。而自从我离开了家族, 进入人类领地生活之后, 那个代号之于我, 也就失去了意义。
啊,以免误会,我觉得有必要说明一下——我所隶属的家族历来赫赫有名,荣光无度,能够生来便成为其中的一员,我为此一直是感到十分荣幸的。我的意思是,我的“离家出走”,并不是出于什么中二期小孩的无理取闹。
事实上是因为, 我当时想化形混入隔壁那群乌鸦的本家放火砸场, 结果这个伟大计划被提前识破, 只能遗憾宣告落败——作为代价, 我被一群蠢鸟撵着飞逃了几天几夜。直到远离家族领地,最后被一名人类女孩射箭救下,我才算是堪堪逃过一劫。
这个名叫“蝶”的女孩子, 从面貌到神态,一举一动之间,果然都恰如其名,正如蝴蝶一般的轻盈美丽。在之后的日子里,我也越发觉得,她实在是个很有趣的家伙。
不过,我接下来要说的并不是她,而是关于她的母亲。
那是一只吸血鬼。
——身为血族,却嫁给了一名人类,还生下了一名人类女儿。
妖怪与人类之间的跨种族爱情,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哪怕是我原先还在家族中的时候,此类逸闻亦是屡见不鲜。
比如我曾经的某位发小,就是个血淋淋活生生的现存案例。
那个家伙本来是个没心没肺的二货,却因为一次胡乱挑地方睡懒觉,误入了人类村落。经过了一段时间,回来之后,他整个妖便彻底失了心魂,整日就知道借酒消愁。
出于好奇,我在他某回酒醉后,趁他口风不严撬了话。原来,在进入人类村落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借住于一名柴夫家中,朝夕相处之下,竟对其生出了情愫。
我很纳闷。
就我所知,我这位发小并不是这么窝囊瑟缩的性子,真要喜欢的话,去把人抢来绑在身边,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何至于如此郁郁不得志地逃回家来?
“我……我没脸见他了……”
他一边脸色惨白,一边大口灌酒,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要不是我不小心打翻蜡烛,引起火灾……他怎么会被赶出村子……他肯定已经恨得我要死,再也不会想看见我了……”
好吧,看来这其中还有些我不得而知的细节缘由。但我已经没有兴趣再继续追问下去了。
印象中,那家伙可是好生心如死灰失魂落魄地颓废了几天,直到某日,我实在看不惯那副衰样,终于忍不住出口嘲讽他:
“就算他真的不想看到你,你就不能自己去看他吗?”
那番话后,他倒似乎的确清醒了几分,之后的日子里,一改买醉之态,复又变得行踪不定起来。
我那话的本意是想暗示他——强取豪夺可破,必要时刻,强制□□亦无不可。
此后见他稍稍振奋精神的样子,我还以为他是开了窍,果真在哪个地方为心上人建设了秘密的小爱巢。可谁知,在秘
偷偷跟随潜行之后,所得知的真相却让我大跌眼镜——
身为一名雄性,为了个普通平凡的人类男子,我这发小竟然用自己生来的天赋,甘愿化形成了对方钟意的丰腴女子体型,终日混迹于鱼龙混杂的人类集市,当个一文不名的酒娘——只为求对方每日来买酒时,能够看见他两眼。
——真是可悲啊。
我当时忍不住这样感叹着。
当然,跟我发小的单相思苦恋不同,阿蝶的父母之间,倒是切切实实的两情相悦。
只不过,对于他俩的结局,我却从一开始便不曾看好。
其实,大多数的妖怪,一般情况下都是不会平白无故对人类产生攻击行为的。生来便对人类抱有恶意,这样的妖怪少之又少。比如我们貉妖,平日里就大多是秉承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
故而,对于我那位发小的苦逼暗恋,我下意识里其实倒始终是颇为乐观的——
虽然他这取向的确颇为猎奇,但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时间可以冲淡一切耿耿于怀的芥蒂。如果他真想跟那柴夫达成欢乐和谐的大结局,我觉得这个中的难度,多半并会不像他自己所想象的那么高比登天。
但是,血族却不同。
对于血族而言,人类能够起到最本质的作用,便是充当他们的食物。
言则,阿蝶的母亲,一只吸血鬼,跟自己的食物成了亲。
简直荒谬,无稽。
——
一开始,我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潜伏在这户人、妖混住的家中的。
貉妖一族在化形拟态之术上,生来便是得天独厚。我若精心伪装扮演,他们一家三口完全发现不了,庭院里的花何时多开了一簇、水池里的莲叶何时多长了一片,橱柜里的碗碟何时多出了一只,等等。
无论何时,忍耐,都是一个相当具有观赏性的过程,而在肯定其结局必为失败的前提下,其观赏趣味更是要倍增。
在那之前,我都不曾知道,自己骨子里,原来有着如此不为人知的恶趣味——
每每看着那只吸血鬼在满屋子的紫苏香气里,一边痛苦忍耐得双手发抖,一边朝幼小的女儿温柔浅笑的模样,我心里都会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兴奋感,以及诡异的期待感。
我在期待什么呢?
起初,我以为自己想看到的是,她终有一天发起狂来,将她珍爱的丈夫与女儿一并咬死的场景。事实上,我的确不止一次地想象过那种画面。
身为血族却强行违背自己的天性——等回到家族去以后,我可以把这事当笑话讲给发小听——据说那名柴夫是个生性幽默风趣之人,所以有段时间里,我那发小就一直心心念念着四处搜集有趣的逸闻笑话,只想着和好之后,能够拿来哄那人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