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不久之后,发生了一件事情,令我意识到自己错了。
我所期待着的,其实是另外的东西。
——
那天,又是一餐饭后。
阿蝶已兴冲冲地抓起了弓把,想要出家门去找小伙伴练箭了。
屋内桌旁的夫妻俩,笑着目送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一时间里,除了幽幽的寂静,便只有那浅浅的紫苏香味萦绕在室内的空气中。
那一天,我为自己设计的伪装之相,是墙边一副山水画上的一座山峰——原本是四座,如今多了一座,一如既往没人发现得了。
正因为事先给自己找了个有绝对优势的观赏视角,所以当此之时,我才看到了阿蝶父亲没有看到的东西。
那只吸血鬼,在桌上收拾着碗筷的那只手,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但另一只藏在桌下的手,分明有灰白尖利的狰狞爪甲,正不受控制地于指尖伸出来。
……她还能忍多久呢?
由于我当时只顾着饶有兴趣地打量她的反应,也就没能及时发现,另一边阿蝶父亲的举止行动。以至于接下来,我忍不住露出了与那只吸血鬼脸上如出一辙的惊讶神情,差点因为情绪波动而致幻术不稳,化出实形来。
一枝盛开欲滴的荷花,被男人粗糙宽厚的手指托着,递到了那只吸血鬼的面前。
“早上下池采藕的时候看到的……真好看。还很香。”男人微微笑着,眼神极温柔地注视着眼前的妻子。
他说着,抬起另一只手,在花盘上空小幅度地扇动几下,动作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意味,像是生怕荷花的香味被自己扇散了,又像是怕那香味中会混入其他味道。
——的确是很香。
那是一种似乎还泛着潮湿水汽的、十分清新的香味,哪怕在我这个距离,也能非常清晰地闻到。
在那种盈盈的香味中,我看见吸血鬼指尖的利爪缓缓缩了回去,那副温婉柔和的面容上,随之浮起了一丝泛着羞涩的笑容。
她伸手将那枝荷花接过,轻声说道:“……我好喜欢。”
——又忍住了一次呢。
看着他们情意绵绵的样子,我颇觉无趣地撇撇嘴。但却不料,就在毫无预兆的下一秒钟,我竟看到了一副足以令我目瞪口呆的情景。
在那两道身影径自两厢含情、默默对望之际,从那只吸血鬼身体里,居然缓缓飘出了另一道半透明状的人影——
观其相貌,分别与边上的阿蝶母亲自身一般无两,只是双眸透着暴戾的血红,唇边两抹尖牙呲露在外,整一派择人而噬的嗜血之态。
只不过,很奇怪的是,整个屋中,似乎只有我能看到那道半透明的身影,另外的阿蝶父母俩,则像是全然看不见她的存在一般。
没过多久,夫妻俩便继续着先前收拾碗筷的动作,转而先将那枝荷花搁在桌边,双双捧着碗盆走出了这间房间。
但我却没有如往常一样,及时转换化形伪态,跟上前去,还是继续待在原地,下意识地屏紧呼吸,一顺不顺地盯着同样留在原地的那道身影。
我看着她抬手,张口,带着一种恶狠狠的意味阖紧牙关,啃噬在自己的手臂上。但由于不具备实体,那看起来足以碎肉断骨的力道,却没能于齿间泛出半点血花。
——原来是这样。
我看着对方焦躁地喘着气,眉眼间满满尽是阴鸷暴戾的神情,心里突然有一种恍然之感。
原来,那只吸血鬼也清楚地认识到了,她自己已经注定忍耐不了多久。
这种情况下,为了伴侣的安全考虑,她最符合理智的做法应该是一刀两断,独自离去。
可是,我猜,这个吸血鬼最后仅存的理智,也许已经都被那枝荷花驱散干净了。
所以,这样一来,那么个看起来总是温软可欺的家伙,到底会怎么做,才能让她自己伪装出一副完美无缺的如常形态呢?
——原来这才是我所期待着的问题。
将天性的本心割舍在体外,在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情况下,将自己的因果与他人的一并埋在鼓里,这完全不是局限于形体变换的化形,而是潜意识里的艺术之作,是真正完美无缺的伪装术!
想着这些,一瞬间里,我的全身几乎都随之泛起一阵兴奋的战栗感。
在这么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里,眼前那道身影,好像已经对我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无端致命的吸引力。
那是从一只吸血鬼心里脱离出来的,压抑经年、最为深重血腥的阴暗面,一旦被附身,可能会要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危险、危险……
我听见心里响起的警告声,砰砰砰,又急又快。
伴着这样急促的节律,我迫不及待地从画上解除了化形之术,以一种精准狩猎的姿势,朝那道半透明的身影扑过去。
——从那一天起,我成为了物怪,也成为了那只吸血鬼的一部分。
彼时,看见被暂时搁留在桌旁的荷花,为了祝贺新生,我给自己取了个新的名字。
第64章 第64只妖·斩杀
傅小昨默默听完眼前女孩的自述之后, 很长一段时间里,整个妖都处于一种无语凝噎的状态。
“这么说来,你是自愿变成物怪的咯……?”她开口时仍有些讷讷。
这回真不是她理解能力差、或者反应迟钝什么的, 而是——为了追求自身天赋的优化, 居然受到执怨的吸引……请恕她实在无法理解这么病兮兮的思想境界。
——她怎么老是碰到这么无理取闹的妖怪呢?
再看到对方理直气壮地坦然点头之时,傅小昨简直觉得更加心累了。
“既然如此, 阿蝶母亲体内嗜血的那一部分已经分离出来, 而且被你附了身, 那剩下的那一部分就不具备危险性了——”这已经算是人格分裂了吧?她忍不住有些囧地这样想着, “那又是为什么, 之后闻到紫苏味道的时候,她却还是发狂,以至于碰上阴阳师了呢?”
女孩伸出一根手指,朝她微微摇了摇:“又错了——你怎么知道她剩下的那一部分,就没有危险性了?”
“……什么意思?”
“起初的时候,我也是以为她脱离的那部分中,包含的是渴望鲜血的天性。但没过多久,我否认了这种可能。”
女孩用手指搭在脸上的面具边缘, 似乎在考虑着要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合适, 轻声细语地说道:“只要她还活着一天, 就改变不了自己是只吸血鬼的事实……所谓天性, 哪是那么容易就能舍弃的东西?”
傅小昨沿着她的话努力思考了一会儿,仍是未果,只好继续追问:“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还能是什么东西?当然就是你们口中所说的'执怨'呀。”
见她不满地皱起眉头, 女孩搭在面具边上的手指轻轻敲了一下,选定一副笑脸的表情,总算不再卖关子了:
“关键是,她的这份怨气之源,不是因为嗜血之欲无法得到满足,而是——她的丈夫,以及女儿。”
“……”
傅小昨纳闷地愣了好一阵子,才理解到她的意思:“你是说,她怨恨自己的丈夫跟女儿——”
这样说着,她忍不住很快摇了摇头:“怎么可能呢!?她之前忍耐那么长时间,不就是为了他们两个吗?她肯定是爱他们的啊,怎么可能是怨恨他们?”
看见她这连声反驳的模样,对方似乎觉得颇为有趣,歪着脑袋打量了一会儿,才悠悠然地道:“她当然爱着他们的,但也的确恨着他们……总没有哪条规定说,在面对同样的事物时,爱与恨这两种情感,不能同时于一颗心中存在吧?”
傅小昨顿时有点不知何从反驳,但下意识地,又觉得对方没有说到点子上,一时间只能干巴巴地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你是觉得奇怪,她为什么会恨他们吧。”见她乖乖点头,女孩又笑了一下:“其实你之前已经说到了,忍耐——”
“这真的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过程。正因为爱着他们,她才会强迫自己去忍耐;可是,她所忍着的,却是某种刻在她血液骨子里的、非死亡不可掩埋的东西,每一秒钟都携伴着痛苦……所以在为他们忍耐了太久、痛苦了太久之后,当然会产生怨恨。”
傅小昨听得微微怔愣,有些无言以对。
——这样说来,彼时那个吸血鬼还能忍多久,其实是由她心中情感的平衡来决定的。随着怨气越积越多,等到哪天,这个平衡被突破了,她就再也没有足够的意志,让自己继续为家人痛苦下去。
“话说……她难道不能吃点别的东西吗?不能吸人血,她总可以吸点别的血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啊?把肚子填饱,她就不会一天到晚都记挂着他们的血了吧?”傅小昨冥思苦想半晌,最后没什么底气地提出了这么一个意见。
“当然可以吸别的血,不然她岂非早就要饿死?只不过对于吸血鬼而言,相比起人血,别的血液都不太好吃就是了——更何况,明明新鲜芬芳的人血香味就近在咫尺,却只能逼迫自己改去吸食混杂脏臭的野兽血液,食髓知味也不失为另一种痛苦的折磨呢。”
女孩微微感叹着,一抬眼,却看见她面上一副“原来只不过是挑食啊”满满不以为然的神色,面具上的神情顿了一下。
随即,她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复又恢复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往她跟面前的卖药郎身上来回打量了几眼:
“对了,我先前一直没有想起问一句,你们两位是什么关系呀?”
傅小昨尚且沉浸在对“挑食的痛苦”这一命题的怀疑中,此时听对方突然转移话题,不由有些反应不过来:“……啊?”
“别误会,我只是想打个比方,好让你感同身受一番。”女孩说着,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语气十分无辜又坦然:
“——这位药郎先生,他应该是你很重视的人吧?如果,从今天开始,你只能吃自己讨厌的食物度日,否则就再也见不到他,而他还每天拿着各种你喜欢吃的东西,在你身边晃来晃去——长此以往下去,你们之间的感情、或者说是你对他的感情,会不会有什么变化呢?”
“……”
傅小昨听得差点表情扭曲。
什么叫再也见不到他,什么叫每天只能喝白开水,什么叫他们的感情,什么叫她对他的感情——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鬼话!?
傅小昨忍着嘴角的抽搐,下意识地朝另一位躺枪的当事人看去,在对上那双淡淡凉凉意味难明的眸光时,她莫名生出了点别扭的感觉。
——真要说起来,如果哪天她真的沦落到只能喝白开水过活的境地,会拿着她喜欢的零食在她面前晃……把这种画面套到眼前这位先生的身上,居然显得毫无违和感是为什么呢!?
“你这打的是什么破比方啊……”她忍不住微微心有戚戚然地,小声哼唧了一句。
——
至此,傅小昨总算是把前因逻辑大致给捋顺了。但对于事件的后续发展,她还是有几个想不通的点。
“你为什么要怂恿阿蝶的母亲自杀呢?”
对方微微沉吟了几秒钟,再开口时却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看向一旁的卖药郎:“以这位药郎先生的说法,世间万物存在于世,皆是由各自的形体、因果与本心所组成——”
“可是,我如今的形体已不再是原本的样貌,以前的因果已全部与我无关,本心也已受到那个吸血鬼的执怨侵蚀——”女孩的话音又轻又软,透着点漫不经心的意味,“言则从作出决定的那天起,我不再是单独的'我自己'这一个体,我的行为不再全然由我的意愿决定。”
看见她似懂非懂的神情,女孩隔着面具轻轻笑了下,“所以与其说是我怂恿她去死,不如说是我遵从了她自己的意愿,为她提供了赴死的时机而已。”
傅小昨听得默然。
从这个说法考虑,她心里反倒没有多少怪异违和的感觉,眼前也再次浮起阿蝶母亲苍白的脸色,以及那种诡异焕发的眸光神采。
——也许,早在丈夫死的那天,她便已经不想活了,之后强撑着只不过是还挂念着女儿,而阿蝶却向她表示了赴死的决心,这终究彻底斩断了她最后一丝生存欲.望。
这样想着,傅小昨再看向面前的女孩时,心里便不由有些唏嘘,“既然她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要跟进蔷薇岛来?”
“因为阿蝶也死了。”
“什么?”傅小昨一时半会儿不得其意。
“在她自尽后,那位阴阳.师将她的魂魄也一起囚困进这里。”女孩的语气变得平板无波,面具上也一片空白:
“自杀而死者的魂魄,如果不能正常入轮回,就只能不断体验自己死亡的经历,永远不得解脱。所以我跟了进来,然后用幻术,替她建立了另外的世界。”
傅小昨愣了愣,忽而恍然:“你是受到了阿蝶母亲的意志影响,所以想让阿蝶'好好活下去'……那么之前她的那'两辈子'——”
“你所看到的第二个世界,其实是我的失败作。”对方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我忽略了紫苏的漏洞,也低估了阿蝶执着的程度……那个家伙总是在一些不必要的地方执拗得发傻,大概算是追求她那句经常放在嘴边的'弓道不可欺'吧。”
听她这么说,傅小昨也想起了在那个世界中,阿蝶活生生用日复一日的紫苏菜肴将母亲逼得发狂的情景。按理说,她应该只是潜意识里有些不对劲的感觉,但却还是用了一种不依不挠的方式,活生生将那种美好的假象戳穿了。
“我尝试了很多次,其中只有你看到的那第一个幻境,可以顺利运行到最后。”这样说着,她似乎带着点感叹又无奈的意味,微微笑了一下:“居然要把其余的一切全都抹去,她才能乖乖安生地活到最后……还真是傻得可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