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便从兜里掏出不少银两,和猎人换了这只狐狸。
越鸣砚与那只被剥了皮的狐狸对上了视线,大概是妖怪的缘故,被剥了皮,剜了内丹,竟然还有一口气在。它黑豆般的眼睛湿漉漉的,不知是痛出来的眼泪,还是流进了眼眶里的血。
它看见了越鸣砚,眼里也没有半点儿光,只是木然地被屠夫接到了手上,在越鸣砚还来不及开口的时候,就被屠夫拧断了脖子,丢上了案板。
秦湛看了眼,伸手遮住了越鸣砚的眼睛,淡声道:“没了内丹和皮毛,原本也活不下去了。这屠夫甚至算给了它一个痛快。”
越鸣砚喉结滚动,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猎人们卖的妖狐像是最后的猎物了,在秦湛移开手指后,越鸣砚重新打量起东境,街边小贩卖着的,有不知真假的妖骨妖丹,临街的商铺上,竟还有直接拿妖怪来卖的。
越鸣砚看了一会儿,问秦湛:“东境如此……是因为妖主的缘故吗?”
秦湛道:“和朱韶没什么关系,我少时来东境,东境就是这副模样了。他们亲魔道,贬妖道。因为是枯叶宫护着的地方,玉凰山也拿东境一时毫无办法,只得不允妖族往东境罢了。”
越鸣砚:“那东境的这些妖怪——”
秦湛:“都是小妖,怕是人形都还未学会。东境有东海,东海灵气充裕为四境之最,你也见到蜃楼上那许多小妖了,这里原本是最适合精怪的地方。据说在某一任东境国主杀去东海妖王前,东海和玉凰山都是妖类最为尊崇的地方。”
东境自某一位国主杀妖王,将东境国土从方寸之地推向东海,使得东境的子民摆脱了妖族利爪阴影,从朝不保夕活成了东境真正的主人后,东境就有了屠杀妖类而证勇猛的传统。据说现任的东境王就是曾在十七那年独自一人杀去了一头熊妖,方从众皇子中脱颖而出,被前任东境王看中,委予了王位。
越鸣砚显然没有听过东境的故事。
秦湛将自己知道的都给他讲了,越鸣砚一时间竟不知道这段历史中是谁对谁错。东境人类弱小的时候,沦为妖族食粮。东境人类强大后,为了更多的生存空间,自然也要将妖族驱离。
两者之间本就有深仇大恨,若是妖族尽数撤离也便罢了,东境偏偏和玉凰山一般,极易生出精怪——
秦湛问:“你在想什么?”
越鸣砚下意识回答:“我在想妖主。”他话一出口,才自觉失言,抬头看向秦湛。
好在秦湛没有生气,她淡声道:“朱韶当年想要逃离东境,确实没有错,他不过是自救。”
燕白最见不得秦湛提起朱韶不骂,当下就道:“可他也不该用背叛这个法子做投名状!他若是告诉你,你难道不会护他吗!”
秦湛并未回答。
燕白哼了一声。
越鸣砚不知为何反倒是想起了阆风山脚下,朱韶那句无头无尾的话。
他低声问:“若是有朝一日,我遇见了难事——”
秦湛答:“那就来找我,我解决不了,你还能寻你一剑师叔。若是我们都解决不了。”秦湛顿了一瞬,甚至有心玩笑:“恐怕就得是末日要来了吧。”
第30章 朱羽03
寻到了鲛人记,替燕白买了颗他满意的东珠和鲛绡后,秦湛一行人并未急着回去,而是先去了间茶楼喝茶。
秦湛瞧得出越鸣砚对东境很好奇,按照他的说法,他的舅舅该是个游历四方为生之人,没有带上他的原因,应该是考虑到了他眼睛的缺陷。越鸣砚自幼从他的舅舅处听过许多四境趣事,如今终于有机会自己来亲眼见一见,秦湛并不想扰了他的兴趣。
东境与南境不同的地方太多了,先前他们一心寻着海岛,未曾真正在东境停留过脚步。越鸣砚在茶楼里点了东境最普通的茶,尝了一口才发现这茶叶与南境泛着清香苦味的茶不同,东境的茶水是红色的,竟透着甜味。
秦湛年少时游历四方,虽找错了店铺,好歹不是所有的经验都过了时。她点了特色的点心,在等着小二端上来的时候,听了两耳茶楼里的茶博士讲着枯叶宫的传奇。
这也是与南境不同的地方了,南境若是要谈枯叶宫,必然是要将它往坏里去讲,哪里会像东境一样,只当枯叶宫是家里的邻居,甚至有兴趣说他们的趣闻呢?
秦湛听了两耳,正觉无趣,不想这茶楼里也有别的客人觉得没意思。
有客人丢了银子,对茶博士道:“这些故事大家都听过了,不如说些新鲜的。前些日子不是说昆仑的一剑江寒杀去了枯叶宫里吗?茶博士可知道这件事?”
茶博士闻言,面色微微僵了一瞬。
那客人哈哈笑着,看热闹不嫌事大,又付了钱道:“看来是知道的,茶博士不如说说,我付的起价!”
东境富商众多,这些商人行走在外,也乐听个新鲜。东境说到底除了“妖族”外,是个没有太大忌讳的地方,茶博士收了钱,略思忖了一瞬,也就重新开说了。秦湛听见了一剑江寒的名字,侧耳静听了一会儿,越鸣砚见了,也不打扰她,只是将小二送来的点心往她面前推了推。
茶博士道:“且说这一剑江寒,乃是正道与燕白剑主齐名的剑修,实力之强自然不用赘述。这次他来我东境,去枯叶宫大闹了一场反倒算不上是最厉害的事。他做下最厉害的事情,还在东海。”
底下客人起哄,茶博士哂然一笑,接着道:“大家难道就没发觉,在前一月的暴雨过后,这几日的东海尤为的宁静吗?”
他这么一问,客人们倒是窃窃私语了起来,茶博士悠然道:“东海的那位龙神老爷,死啦!”
“一剑江寒约了燕白剑主,就在一月前,将盘踞了东海数千年的应龙给斩杀了!”他说着,手中折扇一敲,“大家说说,这事情是不是才是最厉害的?一剑江寒连东海的龙神都能杀,何况来回一个主人不在的枯叶宫呢?”
茶博士这么一说,立刻将众人的注意引去了“一剑江寒杀应龙”上,茶博士也极为懂得如何顺应茶客们的情绪,当下便绘声绘色地讲起了“剑仙斩龙”。
秦湛收回了视线,说道:“看来一剑江寒在枯叶宫扑空了,哪怕闹了一场,也没引出不哭阎王。”
茶楼的茶博士不愿提一剑江寒对付枯叶宫,显然便是枯叶宫在他的剑下过于惨了些,不适合在东境这样的地方当故事说。你总不能拿你邻居被寻仇的事来当下酒菜吧?
越鸣砚也明白了这一点,他问:“一剑江寒前辈会守在枯叶宫吗?”
秦湛道:“应该不会,不哭阎王既然没有出现,也就意味着他本人并不在乎枯叶宫。不过蜃楼跟着一剑,有阿晚在,他要找到不哭阎王也只是早晚的问题。”
越鸣砚应了,两人又说了几句话,秦湛忽觉得东境里有什么声音。
她先是有些不确定,问越鸣砚道:“小越,你可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
越鸣砚闻言,屏息认真听了片刻,茶楼嘈杂,也亏得他能将诸多声音分开,在店小二的吆喝声、评书声、客人叫好声、咀嚼吞咽声、乃至茶水煮沸声中,竟真的让他寻出了那一点不对。
他对秦湛道:“好像……是钟声?”
越鸣砚的话音刚落,钟声便清晰了起来。这钟声是交替响起的,一盏敲响,与之联动的另一盏随之振动,先是极轻的声音,而后加重,最后如天地悲戚之鸣!
秦湛面色一变,她站了起来。
茶楼里的客人显然也注意到了,众人皆面面相觑,都朝着城内摆放着古钟的祠堂瞧去。
有一人道:“……这是丧钟吧?四境里的国主,谁崩逝了?”
秦湛听过一次这丧钟。
那次是她跟着温晦离开没多久,她的父亲崩逝时,由她舅舅敲响的丧钟。
似从寒冷冰泉而来,嗡鸣不息。
东境王宫显然也接到了消息,侍奉古钟祠堂的祭司匆忙来往。秦湛忽觉眼前有光,她伸出手抓住了那衔着竹片的麻雀。这麻雀只是普通的麻雀,却被驱使着给她送了竹片。
秦湛接过竹片瞧了一眼,面色未有大变。
越鸣砚看着她,见秦湛得了消息后,将竹片递给了他,开口说:“小越,东境我们怕是待不了几日了。我们得回一趟南境。”
越鸣砚看向了那枚竹片。
竹片上记着一行小字:南境国主商陆崩,晚。
蜃楼发来的消息,竟同丧钟同时至,这在令越鸣砚心惊于蜃楼消息灵通的同时,不免也想起了另一件事。
南境主国白术国的国主商陆,是秦湛的亲舅舅。
秦湛没有什么迟疑犹豫,她收拾了行李,便踏上回去的路。
这一次她甚至没有顾忌到东境魔道的问题,径自取了法器从东境上空而过——有魔道中人发现,想要利用阵法符文拦截,皆被秦湛以剑迫之。
她之行,无人可阻。
越鸣砚立在秦湛的身后,再一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了秦湛的强大。他要修炼多少年才能追上秦湛呢?越鸣砚清楚,答案很有可能是一辈子也及不上。但纵使及不上,他看着秦湛的背影,却也仍然奋力地去追赶。
他想追上眼前的这个人。
秦湛回了南境,自然也换回了自己那身天蚕丝的白裳。她原本想要先送越鸣砚去药阁,毕竟阙如言已经提了药阁为他的眼睛想了法子。但越鸣砚如今能够借着东海水晶看清事物,对治愈旧疾反倒没有那么在意。他劝秦湛先往白术国去。
越鸣砚甚至说:“我也离家许久,师尊不是本就说允我回去见一见舅舅舅母吗?”
秦湛思虑一瞬,而后点头道:“好,你先随我去王宫,之后我送你去见你舅母。”
秦湛还是有些不放心,越鸣砚也接受了秦湛的关心,他笑着说“好”。
既然如此,秦湛便再没什么顾忌的直往白术国去,白术国的子民只见一道金芒过空。紧接着,秦湛已经出现在王宫前。
她本来可以直接进去的,但在上空瞧了一眼素白的王宫,还是落在了王宫门外。
宫门外排列的守卫们见眼前突然多了一人,本被吓了一跳,之后定睛一看,竟是位身着天蚕丝执长剑的阆风修者。
守门的侍卫愣了好半晌,才不敢确定道:“仙、仙长是——?”
秦湛略一拱手:“阆风秦湛。”
守门的侍卫听见这话,差点站不稳,他握紧了手里的长枪,还是他身旁的长官反应快,腿一软便跪下向秦湛行礼,口乎千岁,道:“恭迎剑主回宫!”
他这一声可谓叫的不伦不类,可他开了这么一口,侍卫们一个激灵便一句句传了下去,等宫里的近侍听了话下意识叫喊着“剑主回宫——”
白术国即将继位的国主都没能弄懂发生了什么事。
秦湛:“……”
燕白在一旁笑得只差捶地,他问秦湛:“你一个阆风剑主回什么宫,回宫也该是皇亲国戚吧,秦湛,你舅舅封你的爵位到底是什么啊?”
秦湛一边迈步越过跪在两旁的侍卫,一边抽空回答燕白:“长宁王。”
她这一声说出口,将跪着的侍卫们又吓了一跳。
对,秦湛跟随温晦离开后,商陆又担心她又心疼她,力排众议,封了她这位前朝的公主为“长宁王”,享受着储君的地位,甚至于南境专产天蚕丝,最富饶的那块封地,商陆都给了她。
所以秦湛当年骂一剑江寒是穷鬼,的确有根有据。
就算不继承剑阁,她也富有的要命。
越鸣砚走在秦湛的身后,他倒是没什么觉得奇怪的。作为白术国的国民,白术国有多尊崇秦湛,越鸣砚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他就是听着秦湛的故事长大的。
如今重归故里,他成了故事里英雄的徒弟,越鸣砚想来,只觉得命运奇妙。
秦湛见他步伐顿了一瞬,以为他是不习惯王宫,实际上秦湛自己因为离开太久,甚至都快不记得该怎么去议政殿了。她瞧着越鸣砚,伸出了手:“怎么了?”
越鸣砚看着秦湛伸出的手,慢慢地探出手去握住。他笑着对秦湛说:“我现在倒想感谢我舅母将我赶出家门。若非如此,我也遇不上师尊。”
秦湛不置可否,但瞧着越鸣砚的确开心的样子,她顿了一瞬说:“那明日你带些钱财回家就是了。”
越鸣砚只觉得秦湛的想法真是简单明了到令人觉得可爱,但他并不敢这么说,只是点头应着:“好。”
王宫里因先前“剑主回宫”一句,几乎跪了一片,秦湛连问路都寻不到机会,只得带着越鸣砚在中轴线上直接往里走。当她走到正殿的时候,也就正巧与匆匆出来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新国主撞上了。
新国主已经是个半头华发的老人,他看着秦湛同样也是一惊,而后又联想起先前近侍们说的话,对着秦湛颤颤巍巍地、不太确定地叫道:“十、十七表姐?”
秦湛:“……”完了我不太记得这是谁。
燕白:“哈哈哈哈哈哈哈!”
白术国主请进了秦湛。
他看着秦湛,似乎努力地想要找到昔年的回忆,却最终作罢,开口说:“剑主此来,是来为父王吊唁吗?”
秦湛站在灵堂前未入,她看了一会儿,似乎也在回想昔年的商陆,而后才答:“是。”
白术国主笑道:“父亲泉下有知,一定非常高兴。他在世时,便时常提到剑主。”
秦湛道:“久未归家,是我不对。”
白术国主道:“人各有责。剑主需得领正道抗衡魔道,父王理解,也从未觉得剑主有错。”
白术国主这么说,秦湛倒是回想起了一些有关商陆的回忆。
他确实不是爱苛责他人的人,商陆有着成为明君的全部特质。秦湛去和他套近乎,他也喜欢秦湛这个侄女。不仅在明面上尽力维护,秦湛偶尔出了错,他也是帮着处理的多,甚少责骂她。
在秦湛的记忆里,比起白术国前任暴戾的王,商陆倒更像是照顾她长大的长辈。
秦湛微微垂下眼,她捻过香,向白术国主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直刺激她的表弟差点心梗晕过去,方将香插进了香炉,又换小越来拜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