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过去前,瑾哥儿特意折返回镜子前仔细看了看自己,见衣冠整齐,还是不放心,他扯了扯管家的袖子,问:“你说我现在的模样,外祖父会喜欢我吗?还有舅舅。”
他未曾谋面的亲人。
管家忙不迭点头,他从心底心疼这孩子,现下他这小心翼翼的模样可招人疼了。
“您这么好,他们宝贝着呢!”
瑾哥儿听了这句话,唇角往上翘了翘,“嗯。”
前院里气氛冷凝,没人出声,地上刚刚被打碎的瓷杯已经被丫鬟收拾好了,看不出痕迹。
瑾哥儿走上前去,心里紧张,面色如常,“父亲,您找我。”
陈阙余起身,走到他身边把人领到杜父跟前,“来,这是你外祖父。”
瑾哥儿双袖下的手在颤抖,他仰起头,看着身前很陌生的人,唤了一声,“外祖父好。”
杜卿止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脑袋,连说了三个好字,他问:“几岁啦?”
他知道的,他只是想再问一遍,想亲耳听瑾哥儿自己说出来。
“九岁了。”
杜卿止仔仔细细端详他的五官容貌,这张精致的小脸庞上只有那双清澈的眼睛是像自己的女儿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他的手舍不得从孙子头上拿开,噙动嘴唇,他道:“你愿不愿意去外祖父家玩两天?”
杜卿止实在等不及,直接把这事提了出来,也不怕吓着他。
瑾哥儿看了看他,又转过头看了看站在身侧的父亲,最终还是摇摇头,“瑾哥儿以后再去,最近课业多。”
父亲没有答应,他不会走的。
这个回答在杜卿止的意料之中,可他终究还是不死心,凭什么他女儿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孩子就只粘着陈阙余?这种爹万一把孩子教坏了怎么办?
可现在看来,瑾哥儿应该还没长歪。
“你舅舅还在家等着你,给你准备了弓箭,杜家很好玩。”杜卿止有些语无伦次,他又道:“你娘去的时候你还小,你肯定都记不住你娘亲了,你跟着外祖父回去,你还能看见你娘亲以前住的院子屋子。”
瑾哥儿脸上略微松动,他想他娘了,他想父亲和娘亲都住在一起,这样他就能和别人一样了,父母都陪在自己身边。
瑾哥儿咬唇,自从上次一别,娘亲没来看过他。
可最终他还是对着外祖父还是摇了摇头。
杜卿止着急上火,“你这孩子怎么那么倔!”
陈阙余把他拉到身后,看儿子脸上的表情他便知道瑾哥儿是想去的,只是碍于自己才拒绝了。
他对杜卿止道:“岳丈不要逼他了,您若是想他亦或者是两位兄长想他了,大可上门来看,我决计不会阻拦。”
杜卿止气的脸红脖子粗,指着他,“你别装烂好人!我女儿是怎么死的?啊?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人,芊芊死的时候才多大?她若不是瞎了眼看上你,怎么会年纪轻轻就故去了?!”
那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想起来一回就心痛一回。
瑾哥儿听的不是很懂,母亲的死怎么了?外祖父话里话外都在责怪父亲。
陈阙余最讨厌有人在瑾哥儿面前提起这些,他道:“确实是我的错,岳父心里有恨全都冲我来好了。”
杜卿止被他四两拨千斤的打回来,怒气更甚,也明知多说无益,临走前,他的目光一直都落在瑾哥儿身上,“我明日再来。”
“好,我送您出去。”
“不必了。”
也是不巧,前脚他刚走,容家的马车便停在了国公府的门前,侍卫进去禀告,陈阙余正在喝茶,没想到容宣还会主动上门自讨没趣。
至于杜芊芊愿意跟着容宣过来,只是想试试运气,想看看能不能碰见她爹,把她爹给劝下来,让他先不要同陈阙余硬碰硬。
事实上,她的运气实在说不得太好,没能如愿。
陈阙余让人将容宣请了进来,面上三分笑,看不出敌意。见他身畔的人影时,一时怔住,他更没想到容宣会舍得把这小妾带到国公府里来。
他问:“不知容大人所为何事?”
容宣浅笑,“方才在街上恰巧碰见个卖旧书的老头,淘来个孤本,便想着拿过来给瑾哥儿看看。”
容宣本意还是带杜芊芊过来拦着点杜卿止,望了一圈也没看见人,他背着手,随口一问:“咦,怎不见杜大人的身影?”
陈阙余沉声道:“已经回去了,怎么?你也是来看戏的?”
“你误会了,我不过就是一问。”
杜芊芊见她爹走了,心里松了口气,他爹没事就好。
瑾哥儿跑到容宣跟前,接过孤本,一双眼睛始终没能从杜芊芊身上移开,他张了张嘴,很想叫她一声娘亲,可现在还不行。
陈阙余眯着眼睛盯着那两个人,目光落在杜芊芊微微鼓起来的小腹上,笑了一下,“看来我不多久便可以恭贺容大人了。”
容宣挑眉,故作吃惊,“陈大人眼睛真利,这么快看出来了,正好,我提前为她肚子里的孩子向你讨个祝福。”
“恭喜,如此一来,你也要当爹了。”
“是啊。”
瑾哥儿瞪大的眼睛,双眸跟充了血一样的红,他们是说娘亲怀孩子了吗?
嫉妒如湖水淹没他,瑾哥儿觉着自己快要喘不上气,不!他不要!
他好不容易等来了娘亲,为什么还是有人要和他抢?
瑾哥儿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眼神几乎用狰狞二字形容。
杜芊芊大着胆子走到他身前,尽量在陈阙余前用稀疏平常的语气说话,“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孕在身的缘故,我见了孩子就想摸一摸,陈大人应当不介意吧?”
陈阙余瞥了瞥她,凉凉道:“瑾哥儿不反感就好。”
陈瑾仰着脖子,对她露出一抹极为漂亮的笑容,看的她整个心都要化掉。
杜芊芊摸摸他的脸,也对着他笑了笑。
容宣的手忽然搭在她的腰上,把人拽到自己身边,“既然东西送到,我便先回去了,免得出来久了累着她和孩子。”
醋味太重,杜芊芊简直快受不了。既然没能遇上她爹,她也不想多待。
陈阙余才不会挽留他们两个,摆摆手,“慢走不送。”
“告辞。”
门缝里透进来的风冰冰凉凉,陈瑾垂着小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袖子底下的手紧握成拳,一双眼睛赤红如血。
他想,如果他再不做点什么,娘亲就不属于他了。
瑾哥儿不喜欢娘亲怀上的那个小孩,他不喜欢,非常非常不喜欢。
他出声,喊了一句,“父亲。”
陈阙余本来都打算走了,被他这么一喊便回了头,“怎么了?”
陈瑾抬起脸,精致的五官完全落在阳光里,金色的光倾泻在他白皙透明的脸庞上,苍白的唇齿动了动,他道:“我有件事想告诉您。”
第50章
容宣见杜芊芊脸色苍白,手上沁着冷汗,便以为是她没见着父亲的缘故而心里不好受,他问:“要不要让马车换个方向去杜家?”
杜芊芊好看的眉头拧住,“不去了。”
她是想去的,父亲还有两个哥哥的脾气和她一模一样,固执的要命,昨天今天都没能达成目的,那他明天后天也一定会去,非要等到陈阙余松口让瑾哥儿去杜家那天。
容宣有些惊讶,“怎么了?”
她盼着这天应当盼了很久,没有道理临到头却不去了,容宣很会未雨绸缪,即便当初用了求字卑微底下的恳切她留在自己身边,也不忘另做打算。
他清楚,杜家的男人一回来,恐怕就没有他什么事了,虽然用孩子留下她这种手段确实很下作,但容宣也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杜芊芊的眉头越拧越深,她深吸口气,“我肚子有些难受,先回去吧。”
容宣心里一紧,“好,那就先回去。”
他掀开车帘,绷着脸,声音有一丝不稳,他冷下声朝外头的车夫道:“动作快些。”
“是。”
杜芊芊见他着急的模样,出声宽慰,“你别急,以前我怀瑾哥儿时也会这样,还有一次我吓得以为自己要流产了,后来大夫来看过之后开了药方子,吃了药就好了。”
容宣握紧了她的手,心态不如她平和,仍旧紧张的不行,他轻轻的嗯了一声。
马车稳稳当当的停在府前,容宣二话不说,将她拦腰抱起,脚下步子急切的走回含竹院,僵直的背脊始终没有松懈,他厉声吩咐道:“快些找个大夫来。”
林轻点头,“是。”
她小跑着出去找大夫,容宣把杜芊芊放在床上,“你先不要动。”
杜芊芊看他战战兢兢的模样,心情相当复杂,她抿了抿唇角,道:“容宣。”
“嗯,怎么了?”
“你不用害怕孩子会出事。”
容宣扯起唇角笑笑,“我不是害怕孩子,我是怕你难受。”
杜芊芊微怔,“我其实还好。”
“不要说话了,好好歇着,让大夫替你看看,看来以后还是不能随意带你出门。”容宣缓缓说道。
他的话让杜芊芊想起了瑾哥儿,她其实不太愿意让瑾哥儿知道这事,不过她也清楚,这不是她想瞒就能瞒的住的。
瑾哥儿那孩子心思敏感细腻,杜芊芊也猜不准他对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弟弟妹妹是什么感情。
她叹气,她亏欠瑾哥儿太多太多了,这孩子懂事的让她心疼。
大夫诊过脉象后,说道:“小公子不必忧心,夫人不过是体虚,好好吃药即可。”
这么一说,容宣紧绷着的神色才略微松懈,杜芊芊捏着被子,语气惆怅,“好想把瑾哥儿接出来。”
想好好补偿他,他是那么粘她。
容宣扬眉,语意深深,“总有机会的。”
*
陈阙余被儿子叫住那刻,并没有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当作一回事,只当瑾哥儿又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要同他讲罢了。
他回头,笑着问:“什么事?说来我听听。”
瑾哥儿脑子里一团乱麻,一会儿是娘亲的叮嘱,一会儿又想到他刚刚看见的。
他的双眼红的不成样子,他一点都不想要有弟弟妹妹。
瑾哥儿仰着脸,动了动唇,“父亲,娘亲回来了。”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了下来,陈阙余的背脊渐渐变得僵硬,他唇边的笑意也渐渐的消失,他似乎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理解错了儿子话里的意思。
“回来了”是什么意思?明明……明明就是一个早就已经死了的人。
陈阙余问:“回到你梦里了吗?”
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严厉,连名带姓的喊他,“陈瑾,我不喜欢你拿你娘亲跟我开玩笑。”
瑾哥儿也想过父亲不会相信他的话,他实在太委屈了,眼眶里泛起水珠,一颗颗的从眼尾落满白嫩的脸颊。
他哭的悄无声息,难得脆弱的一面只肯展现在疼他宠他的父亲面前,他用衣袖擦干净脸颊上的泪痕,啜泣道:“父亲,我没有跟你开玩笑。”
陈阙余觉着他的心脏像是被人用手捏住一般,他握紧了双手,旋即又松开,“那你倒是跟我说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母亲早就死了。”
一碗毒药葬送了她的命。
陈阙余说着说着便笑了,嘴角泛着不屑的冷笑,这么多年过去,杜芊芊从来没入过他的梦,想必是恨极了。
陈瑾脸上的眼泪越擦越多,像是怎么都擦不干净,他很着急的解释,“娘亲真的回来了,她知道我的字,她知道我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她知道我小时候会做噩梦。”
瑾哥儿说的语无伦次,生怕父亲不信他的话,“对了,父亲你是不是怕猫?”
陈阙余呼吸凝住,眸光顿时锐利,沉下声问:“这也是她告诉你的?”
没错,他确实怕猫,准确来说,他怕一切毛茸茸的动物,陈阙余很小的年纪里曾被猫的爪子狠狠抓过,那种疼一直留在他的记忆当中。
他和杜芊芊成亲的第一年,她问容敏讨了一只暹罗猫养在院子里,那回把他吓的够呛,第二天便让人去捉了那只暹罗猫送给了别人。
因为这事,他和她又大吵了一次。
成婚四年,他们好像总是在吵架。
陈阙余敢肯定他怕猫这事只有杜芊芊一个人知道,他的目光一点点变深,才开始相信瑾哥儿说的话。
“对,娘亲告诉我的,她还跟我说了好多我不知道的事,上回!上回我还帮她撒谎了。”
陈阙余倒吸一口凉气,稳住心神,“撒什么谎了?”
“她说父亲对荔枝过敏,我没把这事告诉她,我没说过。”
听到这里,陈阙余才明白儿子口中的娘亲是谁,他似乎站不太稳,骨节分明的大掌紧紧在椅背上,呼吸不畅,“你说的你娘是姓沈的那个吗?”
瑾哥儿抱着他的腿,“对。”他语气慌张,接着道:“父亲,你把娘亲接回来吧,我不要弟弟妹妹,我只要娘亲一个人,求求你了。”
陈阙余胸腔里堵了一口气出不来,从头到脚都冰凉,一颗心也如同坠入冰河之中,忽的,他扯起抹极冷的笑,他想到之前的那么多次巧合,他总算知道了她为什么会对国公府那么熟悉,上回被她捉回来,不用人指路自己就去了客房。
他总算明白,瑾哥儿为什么见了她一次就喜欢上她了。
原来……真是!有趣!极了!
居然是杜芊芊!怎么会是杜芊芊!?
瑾哥儿的话把他从深思中拉扯回来,面容孱弱的少年正抱着他的腿流眼泪,在求他把娘亲带回来。
陈阙余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声音嘶哑,他问道:“瑾哥儿,你真的能确定那是你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