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气死了如此一位大英雄大豪杰?
大梦初觉,贾赦嗓子并脸面都火辣辣的疼,抬手一摸,左右脸皆肿起老高。贾赦这才忆起,他因深感愧对老父,肝肠寸断,左右开弓,不知扇了自己多少耳光。
悔之晚矣!悔之晚矣!贾赦思及梦中所见所感仍不由满心悲苦,挣扎半晌,勉强开口要茶,却久无人应。
迎春在外听得里屋动静,知贾赦已醒。无奈一咬牙,让秋霜取茶,迎春迈步进屋。
哒哒哒,迎春一路小跑到贾赦床边,冲正闭眼揉脑门的贾赦甜糯糯一声:“爹爹!”
贾赦按脑门的手突然冻住。
“爹爹?”好半晌贾赦才敢睁眼看向声音起处。只见迎春趴在床沿,肉乎乎小手托着腮帮,细细软软的胎发在脑袋边扎成两个小啾啾,一双笑眼,乐呵呵瞅着他。
贾赦指着迎春哑声道:“你你什么时候会说话的?”话刚出口,贾赦便老脸一红。
迎春一歪头答道:“两月有余。”
贾赦甚惊,两月前迎春已会说话,他竟不知?何况迎春不仅能言,更吐字清晰、条理分明,活脱脱的小神童,他却丝毫不知。贾赦呆呆望着迎春,满面羞惭。
迎春却不管这许多,撅着屁股执着的往床上爬。依然多次无果,迎春怨念地抬头看向木头人贾赦。
贾赦慌手慌脚把迎春抱上床,全程秋霜捂着嘴在一旁笑看。
迎春坐到贾赦身边,抬手去摸他的脸,说道:“爹爹,哥哥,疼。”贾赦一头雾水,求救地看向秋霜。秋霜适时开口道:“回老爷的话,二小姐是说二爷昨日落水受伤,疼,想让您去看望二爷。”
贾赦想起贾琏落水原因不明和他昨夜对眉娘的承诺,再对视迎春清透的双眼,耳根都臊红了。贾赦赶忙命秋霜服侍他穿衣起床,也顾不上用早膳,急急抱着迎春来至贾琏房中。贾赦此刻还没反应过来其实迎春已会走路。
贾琏在床上蒙头大睡。昨日李大夫把过脉,言说贾琏除了些许擦伤什么事也没有。但是贾琏毕竟身份尊贵,李大夫还是开了一堆安神的汤药。贾琏嫌苦,背着人都倒进花盆里。
如今,贾赦来探病,贾琏演戏得演全套,刻意拧着眉头,满脸惊恐,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辞:“莫推我,莫推我,父亲快救我!”
贾赦听闻赶忙放下迎春,快步上前,抱住贾琏正要抚慰。哪知贾赦刚一矮身,贾琏一脚踢来,正踹到他小腹。贾赦闷哼一声,跪地不起。贾琏也吓一跳,坐起身便要查看。迎春“哒哒哒”小跑过来,眼神示意贾琏躺下,“啪啪”拍着贾赦后背。
此时红裳、翠袖等下人早已起床,顾不得惊叹迎春何时学会走路,纷纷围拢过来询问贾赦情况。
贾赦抬手示意众人噤声,煞白着脸去看贾琏。贾琏因练功勤奋,脚力着实不小,一脚踹实自家老爹,关心之下,倒真急出满头大汗。贾赦却以为贾琏昨日落水吓狠了,当真落下病,心疼得不行。再一转头,看看还在给自己拍背的迎春,小小身板竟站得笔直。
贾赦反思,在他浑浑噩噩、顾影自怜时,他的两个孩子已然独自长大,叫他做父亲的情何以堪!贾赦垂眸,几息后抬眼,起身吩咐观言再去请王太医并命金哥开库房拿最好的安神补品来。
观言、金哥等领命而去。贾赦环顾屋内众人道:“昨儿你们竟胆敢留二爷一个人逛园子,二爷房里不分男女,罚三个月银钱,再去管家处领十板子。别以为东院没有太太管家,你们就能任意妄为。老爷我今天撂下话,以后但凡再让我听说,二爷和二小姐受了惊吓或什么编排主子的话,所有人一律发卖。”
东院内,贾赦有绝对的生杀大权。话音刚落,屋子里便黑压压跪下一片人,纷纷磕头认罚。贾赦回身,给贾琏盖好被子,还拿汗巾子给贾琏揩干额头的汗。贾琏木着脸感受父亲的关怀,心下五味杂陈,他爹真的开窍啦?
贾赦安顿好贾琏,迈步就往外走,刚走两步,身边哒哒的脚步声又响起。贾赦回头,便见迎春正迈着小短腿狂追他。贾赦再三被迎春惊呆!他闺女貌似既聪慧又结实还有些皮?
想起迎春背负的恶名,贾赦出门,在人群里找了半天才看见打着哈欠的迎春奶娘住儿他娘。贾赦脸色愈发冷厉,不怒反笑,挥手叫来住儿他娘,让她抱着迎春一同去贾母处请安。
一路上,贾赦不发一语,只时而回头看看迎春。迎春偷瞧贾赦神色,心底雀跃不已。
转眼,贾赦一行人到达贾母院内,只见就玻璃一人坐在廊下打络子。
玻璃远远看见贾赦到来,分外吃惊。自从大房搬到东院,贾母下令不用他们晨昏定省,贾赦等人便再未涉足。今日,大老爷突然前来,还抱着二小姐,莫不是出了什么事?玻璃暗想。
贾赦却已走至门前,玻璃还呆呆地不知打帘子。贾赦也不恼,沉声开口道:“不孝子贾赦特来给母亲大人请安。”
屋内,贾母、王夫人并贾敏正在说话。今日不年不节,贾敏却家来,贾母分外高兴,难得留着王夫人一起闲话家常。
此刻贾赦求见,贾母却以为自己听错,下意识掏掏耳朵,玩笑道:“为娘真是老了,竟听见你大哥在外面说话。”贾敏却听得真切,看看王夫人笑道:“娘亲哪里就老了,可不就是大哥来请安啦!”
贾赦在门口听见贾母的话,心底一痛,再闻得贾敏声音,暗道天助我也,正正衣冠,迈步入内。住儿他娘抱着迎春紧随其后。贾赦低头走至贾母榻前,一撩衣摆,端正跪下说道:“赦儿不孝,累月未给母亲请安,请母亲恕罪。赦儿以前不懂事,做下诸多糊涂事,累及家族,害死、害死……”害死老父的话贾赦实在无颜说出口。
贾母数月未曾见过贾赦。今日初见,大儿子形销骨立,衣衫兜风。贾母心中再恨,到底母子连心,不过怒其不争。
今日耳听贾赦认错,思及夫君贾代善,贾母瞬间老泪纵横。贾敏赶紧凑近母亲,软语宽慰。王夫人也站起身,垂首侍立,表情不明。
停过几息,贾赦继续道:“如今儿子知道错了,特来请母亲允准,让孩儿去父亲坟边结庐而居,为父亲守孝三年。”贾赦说罢,连磕三个响头,伏地不起。
贾母伏在贾敏怀里哭泣,指着贾赦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贾赦哭答:“孩儿自知罪孽深重,三年不足偿还。只请,只请母亲看在琏儿和迎丫头是您嫡亲孙子、孙女的份上,将他们接到您身边教养。好歹不至于让他们跟着孩儿早夭,孩儿便感激不尽!”
贾赦也不顾疼痛,连连磕头,额头鲜红一片。
贾母听了,大惊失色,此话怎讲?且不论贾赦是否真心要去守孝,琏儿和迎丫头跟着他便会夭折是何意思?
故人已去,贾母风霜历遍,生死哪能参不透?对贾赦是伤心失望多过怨恨,贾赦愿意改过向善,她焉能不容不喜?更何况,贾琏是荣国府的继承人,绝出不得半点差池。
贾赦明显话里有话。贾母一个眼神,贾敏立时会意,下床去扶贾赦。
贾敏再三劝起,贾赦执意不从,只是不再磕头。贾母便依了他,问道:“你适才的话怎么说?琏儿好端端怎会夭折?快快说来。”
贾母早看见住儿他娘怀中的迎春,关于迎春天煞孤星的传闻,她也略有耳闻。彼时贾母正对贾赦失望透顶,迁怒之下,也懒得去管大房的烂摊子。
此刻,却不一样。
贾赦听问,忙回道:“孩儿没用,小小一个东院也打理不好。迎丫头数月前已能开口说话,琏儿近日来老是摔倒受伤,诸般事体我都半点不知。昨个儿,琏儿竟然被那群奴才抛下,一个人逛园子还莫名其妙落水,浑身湿透、冒着冷风一路走回东院。如今琏儿在床上高烧不退,时时惊醒,李大夫说怕是要落下惊厥之症。”
贾赦说到此处,抬头看向默立的王夫人道:“此事还要多谢弟妹。昨日琏儿落水时,弟妹正在园中游玩还吩咐周瑞家的送琏儿回屋,大哥在此谢过。”贾赦嘴中说着感谢,眸中冷光闪烁。
王夫人在贾赦看向她时便知要遭,此刻只得硬着头皮接道:“大哥说得哪里话。彼时我也刚进园子,恰撞见琏哥儿湿漉漉往外走,便追上去问了问。”
贾赦刚想问“往外是去哪里?”,贾母便插言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王夫人慌不迭欠身行礼,“儿媳一时糊涂,怕老祖宗您担心——”
贾母不待王夫人说完便打断道:“糊涂!”转头冲贾赦说道:“怎么不请王太医?你还杵在这儿干嘛?快带我去看看琏儿!”贾母说着便要下床。
贾赦膝行上前,抱住贾母大腿道:“儿子来之前已派人去请王太医。琏儿服了药,此刻正睡着。想有祖宗庇佑,琏儿此次受些风寒惊吓,好生调养,总会康复。只是难保以后……”
说到此,贾赦略一停顿,转头看看王夫人,续道: “孩儿没用,堂堂一等将军连家宅都顾不安宁。不止琏儿多灾多难,就连迎春,出生便没了娘。如今不满一岁竟被下人四处编排,说她天煞孤星。孩儿实在没用,不能为他们做主。求母亲开恩,接了他二人到身边教养!”
贾赦的话直白露~骨,含义慑人。贾母自然知他剑指荣禧堂,她却不能轻易松口。王夫人站立一旁,如芒在背。她从未想到,大哥做事这般直来直往,半点情面不留。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迎春终于能开口说话啦!
三章,最多三章,迎丫头要和冷二郎见面啦!
撒花庆祝。
第14章
贾母正房,落针可闻。
这是贾赦再次请求贾母接走迎春兄妹,更是直言身为一家之主却无力扶养弱子幼女。
一时众人均开不得口。
说起来贾赦本生得极好,称其面如冠玉绝不为过。只是相由心生,从前贾赦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好好的皮囊都被他糟蹋了。
如今贾赦一身正气、大义凛然地跪着,反显出几分捐躯赴国难的意味,把贾母并王夫人等都镇住了。迎春见状,不由为父亲叫好!
贾母还好些,贾赦大变样,她欣慰还来不及,就怕他是一时兴起,没几天又故态复萌。王夫人却不好过,于情于理,贾赦都是嫡子正宗。若贾赦真的改过迁善,和二房争高低,后果她不敢设想。
幸好,暗害贾琏之事虽没成功却也没落下把柄。王夫人不由暗暗松口气。
贾敏左右看看又遥望迎春一眼,知晓此刻正该她开口,便道:“大哥放心!就算不把琏儿并迎春接到母亲身边教养,难道他们便不是母亲的孙子孙女啦?琏哥儿是荣国府正经的继承人,谁敢怠慢他便直接撵出去!偌大的荣国府,最不缺的便是奴才。”
贾敏这话是赤~裸~裸打那些倚权仗势老刁奴们的脸。迎春奶娘并赖嬷嬷等做了亏心事的老货个个心下忐忑。
贾母听了,接道:“正是这个理!你是主子,他们是奴才。奴才脸面再大也是主子给的,万没有奴才欺主的道理。”
贾赦点头应和,“母亲和妹妹所言极是。那些奴才不过欺负琏儿和迎春年纪小又好性子,越发张狂的不像样。儿子今日已下令以后但凡谁伺候哥儿姐儿不尽心,出半点差池,东院里的下人不分男女老幼,通通撵出去。”
贾母应道:“本该如此。”迎春在旁听见,分外惊奇,前世祖母何曾附和过父亲的话?甚至迎春都不记得前世父亲和祖母好么声说过几回话。
贾赦却看向王夫人道:“只是如今弟妹管着家,大哥我做主罚了下人月钱又让他们领板子,不知弟妹有无意见?”
王夫人心中有鬼欲盖弥彰脱口道:“大哥玩笑话,奴才干活不尽心,理应教训。依我说,大哥还是处置太轻,合该撵出去几个才是!”
迎春眼睛一亮,果然贾赦打蛇随棍上道:“果然弟妹治家有方,大哥久不理事,确实思虑不周,合该撵出去几个才是。”贾赦转头对鸳鸯道:“麻烦鸳鸯姑娘去东院传句话,就说二太太听闻琏哥儿落水的事,大怒,让把琏哥儿屋里几个大丫鬟都撵了!”
王夫人拿帕子擦汗的手突然停住,她不过一句客套话却被贾赦揪住不放。贾琏屋子里几个大丫鬟都是她亲手安排,再想找到似她们几个般品貌身份都合适的,只怕不易。
覆水难收,王夫人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鸳鸯、鹦哥、彩屏并贾敏的贴身丫鬟莲香等丫鬟本都在屏气凝神装木头人,鸳鸯却突然被贾赦点名。
大老爷吩咐怎能不听从?鸳鸯看向贾母,贾母垂首不语。鸳鸯再偷觑王夫人,王夫人面色如常,嘴角却抿得紧。至于贾赦,只是好整以暇地跪着却气势慑人。
神仙打架,鸳鸯奈何?鸳鸯只能求助贾敏。贾敏果然接口道:“可不是。京城里的人家谁不说二嫂持家有道。既是二嫂吩咐的,鸳鸯你只管去办。任她谁再大的脸面,能大过管家太太去?鸳鸯你尚方宝剑在手,大胆行事便好。”鸳鸯得令,心中叫苦不迭却只能依言而行。
话说贾敏今日可不是随便来的。昨日下午,贾琏的贴身小厮妙语去林侯府送信。信中贾琏把迎春被苛待、污蔑并他近日遭遇和被推落水的事写得一清二楚。再加上妙语舌灿莲花,把那群下人捧高踩低嘴脸模仿得惟妙惟肖,大倒苦水,贾敏气得拍案而起,大骂王夫人糊涂!
贾敏的性格,自小就比男儿不遑多让,贾代善亲口称赞,远胜她两个哥哥!性情行事、心机手腕,在京城一众贵女里都是数得上的。如此拿家族后代开玩笑的伎俩,贾敏最是看不上,当下承诺明日便来给侄子侄女出气。
再说贾敏虽素来看不上王夫人小家子气,但也没想到王夫人胆子那般大,下手那么狠,竟要置大哥一家于死地。贾敏深恨王夫人当她贾家无人,更怕自个儿娘家兄弟阋墙、贻笑大方。无论如何,贾敏也要替贾琏、迎春出这口恶气。
至此,王夫人也明白了,今日贾赦贾敏兄妹是商量好了给她不痛快。王夫人口中连称贾敏谬赞,头却垂得越发低。可恨贾琏昨天没溺水而亡,不然她今日就是受些窝囊气,又当得什么!
王夫人以为贾赦闹到此也就罢了,毕竟贾琏为何落水谁也说不清,贾赦就凭捕风捉影的几句话便想定她的罪却也没门。今日贾敏在场帮腔,贾母毕竟年老心软、舐犊情深,王夫人已做好准备吃个暗亏。俗话说来日方长,只要管家大权一日在她手中,她便不愁对付不了大房。
大字不识得几个的王夫人都能看透的事情,贾赦、贾敏如何不明?贾赦也没妄想无凭无据便扳倒二房,毕竟他弟弟贾政什么样,贾赦比谁都清楚。贾政打小便是假道学,天地君亲师朗朗上口,四书五经从不离手,嘴皮子上的孝道,他拍马难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