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秋霜牵着贾瑁的手,两人站在院门口,一起歪着头,看着迎春趴在墙上,顾影自怜,对墙自语。秋霜忍不住开口询问。
迎春听见秋霜问话,尴尬转回头来,作势拍拍墙面,说道:“没,没谁呀,我就自言自语呢!”迎春说罢,还怕柳湘莲万一回话被秋霜听见,快步先向秋霜走去。
墙外,柳湘莲听见迎春脚步远去,也掉头走向街角。柳湘莲那匹汗血宝马远远看见他就哼哧哼哧直打响鼻,似在抱怨柳湘莲离去多时,扔他自个儿在闹市被人围观,聒噪得受不了。柳湘莲三两步奔至栓马处,难得一张俊脸上堆满笑容,忙不迭给马儿顺毛。
旁边正巧一位半老徐娘摇着扇子路过,恰好瞥见柳湘莲笑脸,当场呆住。
却说柳湘莲拍了半晌马屁,马兄才大发慈悲,允许柳湘莲骑上身来。柳湘莲心中记挂师父,赶忙翻身上马,飞奔回相国寺去。
那徐娘本是京城内外数得上号的媒婆,人送外号“张不烂”,号称舌有三寸不烂,腿能勘破尼庵。但凡被她盯上的男男女女,就没有她说不成的。经她眼看过的俊男靓女,不知凡几。就说贾琏当初美名远扬也跟她多少有些关系,可她从未见过像柳湘莲这般兼具男女二美,娇媚中肃杀逼人,刚毅内柔情流转,雌雄莫辨,一眼就让人再移不开眼挪不动步的。
直到柳湘莲打马远去,张媒婆才惊醒过来,顿足叹息,想要追上去问问柳湘莲是哪家公子哥,到底来不及。张媒婆实在心有不甘,此后多方打听,四处查找,皆无人知那白衣白马公子是谁,便也因此为日后一场风波几多磨折种下根由。
这边厢迎春还没走到院子当间,贾瑁已经松开秋霜的手,迈开双腿,向迎春飞奔而来。迎春伸手准备接住贾瑁,哪知贾瑁这个小滑头,在堪堪撞进迎春怀里的时候,刹住脚步,右手握拳,伸到迎春面前,兴致勃勃说道:“姐姐,你猜我手里拿的是什么?”
贾瑁的喉咙经过近一年的调养,已然大好。如今说话流利顺畅,性子也从原来的稍显乖戾变成活泼可爱。贾府上下人等都十分喜爱贾瑁。
迎春难得见贾瑁如此有兴致,便配合地摇头答道:“姐姐不知。那瑁儿握的究竟是什么呀?”
贾瑁料定迎春猜不出来,笑嘻嘻摊开手掌。迎春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串冲天炮。贾瑁跟着那群顽童一起从地面上捡拾了许多炮仗,此刻见着迎春,贾瑁便想和她一起去放炮玩。
可是府上还有诸多贵妇在等着迎春,秋霜便上前打岔道:“瑁哥儿还是改日再让小姐陪你玩吧!今日小姐可忙着呢。”迎春闻言,也冲贾瑁一吐舌,可不是呢!她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当下确实没空陪贾瑁玩耍。
贾瑁十分懂事,虽然有些失望,到底乖巧点头,牵着迎春的手一同向外行去。
迎春甫一握住贾瑁的手,突然想起来,她忘了问柳湘莲一句,三年前,他弟弟是不是丢了,所以才陪婶娘去相国寺算命?迎春想起初见贾瑁时,贾瑁周身气度,那冷淡看人的眼神和笑容乍绽时夺人的风采,在在都像极了三年前的柳湘莲。就是当下,若仔细看来,迎春也觉得贾瑁和柳湘莲的长相有三四分相似。
“不知二郎的弟弟,和贾瑁究竟有没有关系?”迎春看着牵着自己的手,蹦蹦跳跳走在一旁的贾瑁,心中暗想。
“秋霜,院里都有何人找我?”迎春问道。秋霜见问,赶忙边走边将当下院里热闹情形并王夫人见来了这么多贵客,喜得合不拢嘴,正经婆婆不当,反拉着元春到处跟别人说话的诸般情形一一表过。
迎春听罢,淡淡一笑,不置一语,调转话头对秋霜说道:“如此我都知道了。你现在赶紧去前面寻哥哥。实在不方便跟哥哥说话,就去找观言,让观言转告哥哥,切莫多饮酒,我有急事要找他,让他马上到后面来一趟。事情紧急,你现在马上去办。我自带着瑁哥儿回去便是。”
秋霜领命,在岔路口转向前院去了!果然贾琏正被一群公子哥围着敬酒,看样子竟已经有七分醉。秋霜不便上前,赶忙四处寻找贾琏贴身小厮观言,遥遥望见观言在一处廊檐下,和小丫鬟调笑。秋霜找到观言,如此如彼一说,观言把胸脯一拍,说道:“包在我身上。”秋霜便转去二门上等着。
果然没多时,观言就扶着醉醺醺的贾琏走来。秋霜见贾琏形态,还怕他当真用多了酒,要耽误迎春的大事,脸上不由带出了几分焦急神色。
哪知贾琏刚跌跌撞撞转过二门,秋霜正欲上前扶他,贾琏却一摆手,站直身体,脸上醉意全无,身姿笔挺,步伐矫健,走路再也不东倒西歪,就连面上潮红看似也消下去许多。
贾琏目光清明,看向秋霜,淡淡一笑道:“敢问秋霜姐姐,妹妹找我究竟有何事?”秋霜迎上贾琏目光,顿觉神为之夺,不由低下头去,心中竟莫名起了羞涩之念。观言在旁见了,“扑哧”一下笑出声。
秋霜羞恼地拍了观言一下,赶忙回道:“回二爷的话,小姐也没细说,只说事情紧急,让您马上去后面见她!”
贾琏听罢,大步向后院走去。秋霜并观言二人,小步快跑跟上。
话分两头,且说迎春和贾瑁刚入内院便被某位官员夫人搂了个满怀。那官员夫人热情向周围人炫耀她和迎春的交情,迎春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她姓甚名谁。
实在是最近迎春见的人太多,又都是同样的绫罗绸缎上身,内用脂粉扑面,也不怪迎春分不清谁是谁。
一眨眼功夫,迎春便被贵妇人们围了个水泄不通。多亏迎春早有准备,一把推开贾瑁。贾瑁见机,奔进去请出贾母,自然怡亲王妃和唐家双姝母女也紧随其后。
怡亲王妃地位超然,她既出面,众人自然识相让出道来。迎春总算透了口气,好险没被众位夫人身上浓重的脂粉香味熏过气去。
迎春边大口喘气,边暗下决心,日后她定要做出那种矜贵、清雅,闻去怡人心脾,绝不会熏坏人的脂粉。
怡亲王妃也不等迎春上前行礼,自己走过去,也是一把拉住迎春,只是没揽迎春入怀,再闷她个好歹。怡亲王妃颇有子孙福,如今年岁既长,于子嗣上早无奢求,倒是一心一意全扑在世子身上。起初连氏身体不好,多年未孕,怡亲王王妃急得不行。如今好容易托迎春的福,连氏有孕且怀相甚佳,怡亲王妃这才纡尊降贵来参加贾珠婚礼。
迎春有求于人,王晟的金陵知府职缺便是连氏安排的。王晟再高才,无人举荐,也休想初入官场便得去金陵富庶地作这一方知府。
连氏求官自然不会回避怡亲王妃,怕是最终拍板之人还是王妃无疑。
迎春自然知恩图报,挽着怡亲王妃胳膊,万般撒娇卖乖,便宜话流水似的往外淌,哄得怡亲王妃乐不可支,直言要把迎春抢回家去,再不还给贾母。贾母大方相让,迎春不忍便离,又是一场大戏,围观众人纷纷哄笑附和。
和迎春这边厢的欢声笑语热闹非凡相较,别说元春,就连陈氏身边的唐家双姝都黯然失色。
可怜贾琏早早来到内院,碍于一众女客,不得进院,便在夹道等候,着秋霜去请迎春。奈何贾琏左等右等,不见人来。盛夏酷热,贾琏今日是伴郎,同样一身吉服,如今已是汗透重衣,额上汗珠揩拭不及。观言在背后跟着,扇子扇得飞快,只是无甚作用,反惹得贾琏心烦。也就是迎春有这待遇,换了旁人,琏二爷怕是早就拂袖离去。
眼瞅着小半个时辰过去,贾琏实在等得不耐烦,正要让观言再去看看,怎么迎春不来,秋霜也一去不回?迎春却提着裙摆,从拐弯处飞奔过来。贾琏看见,立时转怒为喜,扬声提醒道:“莫急莫急,当心踩着裙子再摔了跟头!”
迎春在席间和客人们周旋,早看见秋霜不停和她使眼色,奈何始终抽不出身。好容易借口内急遁走,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贾琏接住迎春,忙忙帮她抚背顺气,口道:“歇歇,歇歇。怎么人人都夸二小姐稳重知礼,我看着却越长大越不像样,连路都不会走了?”贾琏不知何事,还有心和迎春逗趣。
迎春却打从看过师父来信后便一直强颜欢笑。师父信中颇多古怪,她看过信后始终心绪难宁,总怕天有不测风云。就算明知柳湘莲已然赶回,师父素来身体康健,当不会出什么事,迎春到底不安心。她虽不能亲去,总得让哥哥贾琏替她走一遭。
迎春也不隐瞒贾琏,一五一十将师父给她写信之事说出,并将信件抽出檀香签制法一页,也掏出来给贾琏看了。单单隐去柳湘莲亲来送信一事,原因为何,迎春自己也不甚分明。
贾琏看罢信,也是眉头紧皱。见迎春愁容满面,便出言安慰道:“圆清大师乃是得道高僧,从来普度众生,济世救人。功德无量,断不会有事。妹妹且放心,哥哥这便去相国寺,不见到圆清大师绝不回来。”贾琏说罢,便吩咐观言备马并烦劳迎春代他在贾母、贾赦等人处告假。
迎春自然答应,目送贾琏离去,心中不停默默祷告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但愿一切纯属迎儿多心,万事大吉诸邪不侵!”
眼见贾琏离去,迎春转身回屋,突然一拍脑门,“哎呀,又忘记了!瑁哥的事!”迎春不知为何,隐去柳湘莲这人没告诉贾琏,自然也忘了贾瑁可能是柳湘莲弟弟一事。迎春后悔不已,只得自我安慰道:“二郎不日便会再来,到时和他说清便好!”
正所谓无巧不成书,迎春万万想不到,她一时疏忽,反促成另一对良缘!
第40章
上回说到迎春拜托贾琏前往相国寺一探究竟, 贾琏离去迎春才后知后觉忆起贾瑁身世,竟忘记传信柳湘莲让他前来认亲, 因此惹出后文许多故事。
且说迎春转回席上,怡亲王妃和贾母高居主位, 偏偏再两人中间给迎春留了个座。论理迎春一个庶女,二姑娘,上有父母兄姐, 在座更多贵客, 坐在那里十分越礼。只是迎春得宠,怡亲王妃位高,众人便见风使舵,反撇下王夫人和元春不管, 百般奉承起贾母、迎春。
迎春毕竟远非六七岁孩童, 捧高踩低,世态炎凉,早已见怪不怪。经过贾府败落之事, 迎春更深知落地凤凰不如鸡,此时风光不过昙花一现。若想久长还需父兄争气, 家族后继有人,她自己也要一技在身,有钱傍身心不慌。看来是时候就她的嫁妆产业,探探祖母并父亲口风了。迎春暗忖。
不知是否因恩师之信触动迎春前世苦痛回忆,鲜花着锦之盛时迎春反觉得浑身冰凉,抄家灭族之祸如近在眼前一般, 满心满脑只顾思量安身立命之计。就连怡亲王妃几次三番呼唤,迎春都听如未闻。
直到怡亲王妃素手轻轻覆上她额头,大惊失色道:“呀!迎丫头额头怎么这般烫?别是发烧了吧?”怡亲王妃惊叹出声,在座众人纷纷投来关切目光。
吏部侍郎夫人陈氏站起身,先贾母并邢夫人等主人开口说道:“赶忙请太医来看看,高热不退烧糊涂了可是大事。”
邢夫人也顾不上仪容姿态,站起身就往院外跑,连丫鬟都忘了招呼。
迎春恍恍惚惚看着眼前众人着忙。不同于之前在柳湘莲面前晕倒时人事不知,此刻迎春心底十分清明,嘴上喃喃道:“不过在树下歪了半宿,哪里就着凉了?何故劳烦贵客替我操心,还扰了嫂子喜宴。”
怡亲王妃在侧,听得清清楚楚,忍不住心疼道:“你这丫头就是太懂事!如今烫成这样,怕是早便不舒服了。到底是医者不自医,还是怕给人添麻烦硬撑着不吭声?”
贾母听了,也十分感动,忍不住开口道:“迎丫头哪儿都好,就是要强,有什么事都自己扛着。想她小小年纪,正该万事不知、天真烂漫时候,却每日里没少为我这老婆子、为她父兄操心,还偏偏打小没娘,当真苦了她啦!”贾母动情,伤怀宋氏并李氏早丧。幸好邢夫人不在场,不然怕是要多疑迎春在贾母身边抱怨,平白引得伤心一场。
众人听罢,无论真情假意都一致附和,赞赏迎春纯孝。王夫人还好,总算练会不动声色,元春脸上笑容却再难维持。
不到盏茶工夫,邢夫人便带着太医前来。因着今日宾客众多,贾母和邢夫人事先便请了位休沐太医坐镇,生怕出了一星半点差池,破了婚礼的好彩头。没想到就势便宜了迎春。
此时迎春已被抱入偏房。她坚称自己能走,奈何拗不过贾母等人,愣是被婆子抱进屋去。迎春自三岁后,已鲜让人抱。今日当着众人的面被抱到床上,迎春才又有了一丝尚为孩子的自觉。
太医给迎春把脉后,说只是一时邪风入体,吃一副药,睡一觉,发发汗便好。贾母等人这才放下心来。
迎春乖乖躺在被窝里,还在说俏皮话,“迎儿就说没事嘛!不过吹了下风,哪里那么娇贵!倒是惊扰了王妃和众位夫人。各位且归座饮宴,万不能为我一人,扫了大家的雅兴。”
怡亲王妃上前戳戳迎春脑门,笑道:“你个小丫头,操的心倒不少。也罢,我们自去,不在这里打扰你养病。只是你可记住,病一养好,就得来我府上小住几日,这可是你欠我的!”
迎春自然点头答应不迭。果然王晟之官还是出自怡亲王妃之手。彼时连氏答应迎春封官时便说须得迎春过府住上几日,迎春当场答应。如今,怡亲王妃这是来秋后算账了。
怡亲王妃说罢,含笑离去。众夫人亦尾随而去。贾母是主,不便留下照顾迎春,握了握迎春小手,给她掖好被角方才起身。
迎春心底一片温暖。
不成想,走在最后的竟是唐家姐妹。
可怜迎春和唐家双姝,一对闺中密友,鸿雁传书无数,却是初初相见。喜宴已然过半,迎春也没得空和唐家姐妹说上一句体几话。
好在唐家姐妹知情识趣,善解人意,非但不生气,见迎春病倒,巴巴落在最后,趁人不注意,姐妹二人挨上前来。大姐唐玥往迎春手里塞进一物。迎春一入手,只觉软绵绵的,估摸着是香囊之类的物件。
唐玥低声对迎春说道:“我姐妹二人素来身子弱,伤寒是常事。这是母亲请高人做的药囊,没事带在身上,驱虫防病,再没有更好的。”
不待迎春说话,小妹唐珏便接道:“我们知道你是圆清大师高徒,好东西少不了。只是常言道医者不自医。你年纪又小我们许多,身子自然差些。你也莫推迟,当心我姐妹说你小觑了我们,看不上我们的物件。”
唐家姐妹,大姐温柔,小妹娇蛮,各有不同,却一般真诚可亲。迎春本意便要推辞,如此宝物,她怎能轻易夺人所好?何况,她这病来得蹊跷。旁人不明,她却深知是心病作祟。一旦得了二郎或哥哥回音,她当可不药而愈,没得浪费宝物。
只是话已至此,她再推辞,倒当真矫情,辜负人家姐妹一番好意。迎春便道:“却之不恭。”大方收下,还特意拿起药囊,放到鼻端轻嗅,一股药材清香扑鼻而来,其中有几种药材更是迎春遍寻不获的。